轰炸机的引擎在高空声嘶力竭地呐喊,航弹爆炸如惊霆作响般震耳欲聋,枪炮交织着于街巷中谱写间奏曲。
也许是从北方吹动的第一下革命号角算起,这些不协和音程遽然构成男人生活的恩典乐章。
随之而来的战争摧毁一切。稳定的工作环境、坚固的房屋住宅,相互扶持的亲人挚友,那些对于维持生命的健全来说不可或缺的事物在烈焰中被烧得干干净净,但几乎所有人都坚信冲突的爆发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
食利者与走狗们争抢着生产资料与一砖一瓦,受剥削者与他们的盟友力争捍卫劳动成果,尊严与生而为人的自由——于是对峙永无止境。因为只有铁与血才能擦亮尸位素餐之人的视线。他们曾经沾沾自喜,高屋建瓴,自恃上帝给予掌权者的权柄,统治与号令匍匐在地的庶民,自以为是地认定卑躬屈膝者均为在沉默中死亡的奴仆。
但当他们惶恐地见证自己肠肥脑满的滑稽躯干被反叛者刺穿时,所有的忏悔与救赎都是迟来的虚伪。
所以,这是一场一群人反抗一群人的斗争。
而男人只是其中的一名不起眼的下级军官,带领着一支稚嫩的工人武装部队,在传奇与英雄,野心家与枭雄争奇斗艳的年代里小有成就,为狭窄的一伙人熟知,信任,敬畏乃至托付终生。
或许在更加遥远的未来里,挖掘旧闻的史学家以及迫于宣传需要的官员会把他的生平、事迹、信念、理想这些组合出个体存在的要素从发黄的纸质档案和记录入云端服务器的数据中找出。到那时,他的名字会出现在学术论文与政治刊物上。到那时,他这样的人物已经赚到青史留名的荣幸,同埋没在岁月长河中的普罗大众相比早就大有不同。
不过,在更久之前,他也只是一名随处可见的贫困流浪汉。
男孩与他的母亲从小相依为命,生活在那个国家经济水平倒数的农业大省中。因此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庭,直面了早早袭来的失业风波。
居无定所的他们在大街上搭起纸盒组成的帐篷,仰仗着政府的微薄救助金作为收入来源,依靠食品银行混个半饥半饱。也许在某些能够幸运地当上临时工的日子里,这对流浪母子还能短暂地入住汽车旅馆,避开一段时间的风吹雨打。
但更常见的情况下,叠成一摞的债务清单,铝制罐头,快餐袋,堆砌的廉价衬衫与大衣……上述的所有才是这个飘摇港湾的主旋律。
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有可能将人磨练作天将降大任之姿,但男孩从来都没有过像样的雄心壮志。一份体面差事,一栋固定住所,能够支撑日常需求的薪水,不算糟糕的财务状况。他不遗余力去追求的事物平平无奇,却已经是小流浪汉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愿景。
法利赛人与经学家宣扬知识、教育与律法的重要性,告诫众人通过自我提升创造财富才能跳出马太陷阱,吹嘘不思进取者因为懒惰和愤世嫉俗而沦落。
在多少日夜的折磨后,他的母亲总算在经济复苏的大背景下找到岗位,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些。所以男孩最终下定决心去学习与深造。
他从书本上看到这个国家的数百年历史,沉积的动荡与反反复复举起的旗帜,从书本上读到这个国家的宏伟宪政实践,沙罗曼蛇一样的选区,洗衣店条例和极刑约翰,米兰达警告以及是松诉案。
逐渐地,男孩成为男人,他进入高中,考取大学,获得个法学学士的学位——继续研读需要将助学贷款延长,所以他选择了放弃。
在走入社会后,男人来到政府部门,通过考核,成为劳工部就业保险办公室的一名雇员。
好牧人自顾不暇,所以他们招来牧羊犬替他们照看替罪的羊群。
男人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就像曾经,他们一家的命脉被失业保险办公室的官员狐假虎威地把握,就像现在,他也能掐断别人赖以生存的唯一收入来源。
但是,在无限的运行小额的权力后,他只是麻木了。疲惫地在电脑上查看一条条来自各县的救济金申请,公式化筛选其中符合条件又名列前排的幸运儿,按下同意的按键后让其他部门的人将赈款转送到对应的银行账户——一切都好像挺符合他先前的梦想,除开还贷的压力与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男人的失眠。但又哪儿不对,违和至极。
他的每一根手指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被束缚在键盘上。他的每三分之一时间都被划分得规律整齐。他的每个定时行动都让他更像大湖工厂里连轴运转的铁皮机器。他跟每一台机器都很类似,只是缺少血肉的关联。他的每一份血肉都在劳苦中溶于办公桌。
只有机器会被固定在一处地方为别人工作,所以男人真的成了机器,政治运作的机器。
在那时候,差不多两三年里,他对所有围绕在周边的事物都很印象模糊,已经分不清太阳与月亮的流转,记不起每天擦肩而过的同事的姓氏,甚至忘了母亲的病重与艰辛。
直到医院发来昂贵的账单,直到教堂的弥撒与冷清的葬礼把他叫醒。
男人成年后的第一滴悲伤的泪珠才落到现在的世界。
他在今朝看到往日自己的倒影,懊悔不已。
于是男人选择辞职,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只能浑浑噩噩地看着书柜与手机屏幕消遣时光。
柏柏尔的主教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述说:“我与我的友人行于巴比伦的街道,掉入那里的泥沼,仿佛为肉桂和珍贵油膏所裹”。
男人见识过那些连圣人也无法抵挡的诱惑,但没有一个能够刺激到他的神经,把他从颓废中拉出。天可怜见,心灰意冷者的蜜糖都无法撼动的内心——该是被多么深邃的绝望所占据?
也许他早就想过用自尽的方式结束荒唐一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没狠下心来。
所以在这样黑暗的日子里……倒也还是有光救赎了他,你才能看见他接下来的故事——
或许是在某个严寒的冬日中,他读到些被寻常人束之高阁的著作。
先贤的话语告诉他道理——在亚当耕田,夏娃织布之初,谁为绅士,谁又是贵族?
谁贪吃了我们创造的价值,因此富有,因此支配所有?
是他们制造所受苦的祸根。是他们愚弄羊群,把这些的所有疑问诬蔑作敌基督。
人之失意多来自迷茫怅惘,找寻不到前进的目标。所以当男人看到根源所在,当他认识到,仍有无数人在看不到的远方,在同他一样生啖不应属于他们的疾痛惨怛——他决定去做些什么,去改变些什么。那时他的命途就此改变。
男人来到街巷,去看到那些无家可归者。来到企业,看到那些日夜奔波者。
男人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加入到近些日来日益扩张的政治团体中。
他目睹意识形态两端的冲突与暴力机关对异见者的残酷。所以男人也同样意识到,一无所有者必须用同样的力度回击,才能打破锁链的桎梏。
温顺只会变得软弱,这是被奴役的必要前提。于是他试着武装自己,去应对战争,去熟识理论,去知晓战斗的技巧。
直到领导者拍板决定,暴力不可避免,斗争迫在眉睫。
于是他开始武装他人,去成为一名下级军官,从无到有地建立一支部队。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在开端的另一个起始点,危机爆发了。
最初,倒闭的浪潮于缺乏监管的行业中泛滥。国家的资本运转在这段时期土崩瓦解。
债务无法收回,股价一落千丈,数不清的钱在泡沫破碎的阴影成为以任何形式存在的卖不出去的商品。
那些自诩未来科技引领者的企业倒闭,连带着将其他所有人拉入泥潭。
失业保险办公室本就运行低效、设施老旧,突如其来的冲击更是将整个机构瘫痪。
肚子里装墨水的人在大街上乞讨,工程师们在排队领取救济。
一百年前的困境似乎在重新上演,但是这次,考生交出了糟糕的答卷。
冗杂的机关寸步难行,重建的计划千疮百孔。
忍无可忍的愤怒沉淀,堆积,最终在衰落地区的贫民窟中爆发。
首都国家教堂的大钟敲了第一下,打着改革旗号的势力四处冒出。
第二下声音响起,人们才知道这是旧社会秩序的丧钟在鸣。
就像开头所述,战争开始了。
每个人都在流血,在为相互的不理解买单。
男人的队伍从河口的城市出发——开启数年的行军。
他杀死过跪地求饶的肥猪,下达过清理战场的指令,拯救过被卷入的无辜儿童,值得吹嘘的还有参与过阻止敌人使用战略武器同归于尽的特殊行动——尽管只是在做外围工作。
他也曾害怕过,但也明白自己无法撤回与退出。他也曾负伤过,在枪林弹雨的袭击下留下后遗症。
跟随男人的部下,有一大半死在了那场战争中。但男人却活着,甚至在最后阶段因为养伤的需求从前线撤下,免受死神的威胁。
但他仍旧心有不甘,仍想着假设与假如。但哪会有没有牺牲的战斗,哪会有不流血的变革。
所以男人只能把他们记住。
也许,他们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友。也许,他是最后一个会把他们的生平、事迹、信念、理想全部记住的人。他只能做到这些,去承受别人的孤独。
然后,在无数个孩子哭泣的夜晚过去后,战争终于结束了。
过去国家的尸体给他们留下满地的废墟。
但人民仍在,希望仍在。男人在盼望,一个新的乌托邦在地上的建立。
在那个崭新的社会中,歧视、不平等、贫困、剥削都会被一扫而空。
他会去参加新制度的确定,他会去把自己余生的力量放到实现理想的每一步路中。
所以,战争结束了,男人因为过去的功绩得以在新的政体中拥有一袭职位。
战斗留下的创伤刚刚痊愈,他就马不停蹄地赶赴岗位去了。
法学的履历给他带来的是一份地方的教育工作。他热衷于此,因为思想与知识更具有力量。
男人立足于让学生不再对课堂感到枯燥与厌烦,于是原来的学校在整顿之后开放,新的教学理论被应用其中。
放眼全国,复苏的景象彰显出国家的新生与一切进展的红红火火。
那时男人以为,曙光即将到来,梦中的光景即将成真,他将得偿所愿。
但是啊,他还是倒在了黎明之前。
因为矛盾是永远存在的,冲突是不会停止的。
就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年,一场肃反运动在各地唐突地展开。
被男人得罪者状告男人曾经有过担任旧政府雇员的经历,审查人员来到男人被分配的房子中,自顾自地找出反对派的证据。
在监狱待上挺久之后,男人收到了死刑核准书,在第二天被送上刑场,吃下一颗子弹后含恨而终。
他设想过许多死亡的场景。但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搜家、判刑,最后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
男人做错了什么?错在他惹了不该惹的人?错在他还惦记着为民服务?
不,这只是无证之罪,这只是平白无故的指控。
男人从不期待青史留名。从始至终,他都只有建设——一个老人能够含饴弄孙,孩童尽享鸠车竹马的美丽新世界——这样的梦想。那他错在不切实际上吗?
不,他只是溺死在了水中而不知。
就像他的灵魂溺死在意识交汇的海中。
男人看到了一个女孩。她在河中无助地飘荡,如无根的浮萍一样惹人心疼。
于是他慢慢划动他的幽魂,试图去拯救她,一个早就死去的女孩。
当同样死于野心家阴谋的二者产生心灵上的共鸣——神迹与奇迹同时展现。
她/他是谁?她是欧泽薇洛特·使冬止,还是一个事业失败的男人?
她是梅塔芮萨公爵的正统继承,还是工人武装里的一名军官?
耀眼的阳光刺激欧泽薇洛特的眼睑,逼得她睁开眉目。
微尘因丁达尔效应在林荫间毕现,远处此起彼伏的是呦呦鹿鸣。茶发的少女干咳,将喉咙里留下的水分吐出,随后才有心思观察起这个显得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神的旨意在脑海里浮现。神谕清晰可见。
但它也并没有告诉少女,她得去完成什么目标,需要做些什么事情,只是平添些无伤大雅的提示与帮助。
但她在过去一年的精神徘徊中思索许多。于是,一份新的计划草稿被打出。
满怀的希望使她掂起自己的细缕发丝,在察觉到这样女性化的行为后把手收好,但犹豫片刻,又心满意足地重复起前面的动作。
这涉及到一个问题,何以为我?是过去的生平、事迹、信念、理想构成了我?
不,是未来的步伐、行径、决心、愿景构成了我。
我即是我,不是死而复生的欧泽薇洛特亦非转世的可怜男人。
我是我接下来的每一次与每一路。
此以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