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什么……葛莱盖格先生，您确定，这世上真的存在……马铃薯怪物？它还能把马铃薯堆起来，用茎叶连接，给自己打造几米高的人形，可以挖洞潜行？听起来只有古拥拓诺思时期闲得发慌的博物学家们会童心未泯地将它收录书中……虽然他们没见过薯类作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象一个——蛮荒世界被自诩文明的另一个世界征服后反被内部瓦解——如此大纲的剧本。”
前往远郊的泥泞土路上，一辆兰道型的箱式四轮马车正在行驶。
车厢内，与温恩面对面坐着的欧泽薇洛特忍不住向他道明自己的疑虑。
温恩自己也很没底。纵使怪物本身的存在就不合常理。
但是从内格尔先生那里得知的农民们的证词确实有够天马行空，足以与几百年前所谓“旅行小说家”们在作品中对东方国家的虚构幻想一决高下。
“哈哈，但是以防万一嘛，而且可以确定的是，的确有很多还没收获甚至已经收获转卖的马铃薯被偷走了。内格尔先生采购的马铃薯要到冬初时才能全部处理完，在此之前，任何大的损失都会影响内格尔先生的薯条生意，进而影响我在其中的分红……所以，只要您帮忙调查下情况，报酬什么的都好说，埃斯赫尔小姐！”温恩尴尬地笑道，为终于扯出个合适的理由感到喜悦。
在温恩的视角里，欧泽薇洛特应该只认为温恩是个颇有家资的铁匠之子，来找旅行魔法师处理这种事务是理所当然。而且她自己又急缺钱财，所以肯定会积极地接下这个任务。
毕竟在这个时代里，来钱又快又多的路子只有三条：迎娶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寡妇并期盼她尽早逝世、抢劫开设在辉拓伦（Hwitaurum）、弥留瑟或者温德米尔沿海诸城的银行、狩猎凶恶残暴，为害一方的怪物。
展示怪物的尸体能够获得官方与裁判所的奖赏。其尸体可以处理成各种各样的魔法材料，在魔法师的圈子里兜售出一个好价格。其头颅往往在贵族的交际圈内畅销，他们喜欢用这种方式展示威望和声名。
尽管原作中并没有马铃薯怪物的情节，但欧泽薇洛特最初确实是靠狩猎怪物发家的。温恩自然会想着通过委托求助的方式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说不定还能与女主角积累深厚情谊……
那么，在欧泽薇洛特的视角里呢？
原本她以为温恩这样的银发魔女不会有求于她，但仔细想想，如果是面对这种敌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怪物，由人类的恐惧哺育成长的生命，与乌雷卡的松散匪帮——那群用昏迷咒就能轻松解决的“老弱病残”不同，它们自身并没有害怕的情绪，它们的意志坚不可摧——更加准确的说法是，空无一物——它们中的一部分也许会拥有不亚于人的智慧，但在制定最终目标时永远只有遵从本能去摧毁所有使它们想要将其碾碎的事物，这一个选项。
任何谈判，恐吓，威胁，对它们来说都无济于事。必须从正面倾轧，战胜它们的强大，才可以除患宁乱。
尽管理论上所有猎魔事务都由裁判所主持解决。但在频频出现怪物目击报告，教会从属人手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旅行魔法师，雇佣兵亦或军队是杀死怪物的另一半主力。
强大的魔法师可以凭一己之力打倒可怖的妖魔，但是凡人们通常需要借助增加抚恤金的账薄数额来达成目标。
所以，尚未完全成长的银发魔女完全可以为保险起见，找来一个旅行魔法师协助作战。
双方都在为事情的奇怪发展寻找合理解释，之后便相视无言，只得共同缄口不语地享受马车的颠簸了。
欧泽薇洛特转过身，盯着窗外，却只看到秋末萧瑟的田野，心里很不是滋味。
继承梅塔芮萨头衔的修布里斯倒是没怎么变动武斐德时期颁布的政策，毕竟他只是将梅塔芮萨看作重要的税源地，所以只带来行政区划的改革与苛捐杂税的增加。
他将纪登索的区、县（市）、村三级行政体系引入，把梅塔芮萨划分两个区与三座自治城市，每个区统辖数个农村县与市，每个农村县统辖数个村庄或自治村庄，村级以上的各级都设有行政公署、财政司、地方法院三个部门，分管行政权、财政权与司法权。每级部门的长官都由上一级的部门长官任命，最终所有任命权都归于公爵。
通过这套干练的机关运行，各地的税收按照税种划分，大部分被送往公国都城灰特代尔（Hwaetedael），剩下的留存作地方税。
纪登索公爵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将自治城市的自治权收回——主要是这其中的税收立法权与税收收益权令他垂涎欲滴。因为修布里斯现在只能作为君主分享三座自治城市的一部分赋税。所以他迫切需要拥有在这些城市制定、修订、废止税法与分配税收的权力。
原本只是梅塔芮萨都城默司佩斯教区主教的俄莫论在修布里斯的打理下晋升为梅塔芮萨教省总教区的大主教，贵族官员们因为新税的设立得以从中搜刮敛财。
上层人获利，苦的还是百姓。在中列法兰，尽管农奴制已经名存实亡，古老的人身依附关系和乱七八糟的领主税已经被埋没在大疫病，农民战争与邦国的崛起中，但地租对农民们来说仍然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同时，他们还需要承受来自纪登索公爵制定的高额消费税与调整后的土地税，为此苦不堪言。
残余的三座自治城市的地方立法权、税收立法与收益权、行政权和低级司法权都在面临来自邦国宫廷的侵蚀。
她在几天里的情报搜集中了解到这些信息。她可以觉得，她的臣民正在遭罪，在被外来的虚假的君主压迫。但她的底层思维不允许她打心里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君主”。因为所有人都应是自由的，不归属于具体的他人。好牧人只是被粉饰的高人一等者。
她想要解放这些人，将他们从长久的封建义务与租佃契约中拉出。那么息事宁人后，她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设计和构建怎样的体系与制度去维持长治久安？她的过去不需要去思考这些问题，不过，正是试图解答这些问题的人将他扼杀。
哈，答案必不可缺，只藏在风中。欧泽薇洛特闭上她如玉石般好看的眼睛，自嘲似的发出一道轻笑，转瞬间又像想到了聊天话题一样开口说：
“葛莱盖格先生，您就不好奇为什么我向您掩盖了自己的真名吗？您在打听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住在布伦大道的埃斯赫尔只有一位，依丝·埃斯赫尔。”
欧泽薇洛特突然的发问让温恩有些措手不及。
“嗯……我的商人朋友曾经告诉过我，很多旅行魔法师在旅行过程中经常爆出各种各样的假名。因为他们总会在闯荡时招惹一些小肚鸡肠的权贵或者记仇的野蛮人，以至于在每个不同的地方都会改名换姓。至于……唉，也许欧泽薇洛特才是您的真名，我只是比较幸运才能得知吧。”
温恩知道这个习俗是真的，也知道欧泽薇洛特就是眼前少女的真名，但他确实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向他讲出这个名字。
“的确，真与假，虚与实，有时候有些人在这几种不同的身份里转变他们的生平、事迹、信念、理想，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呢。但这种人不会是我。我会告诉您，欧泽薇洛特是我的真名，是我的母亲在我诞生前就精心准备好的赠礼，我觉得您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才如实叙述。”少女的笑容如转阳花一样灿烂，少女应有的天真与纯洁尽显于红润的脸颊与翡翠色的眼眸中。
但是，这只是一个理由。真名的全盘托出，也是在为之后更多的全盘托出做准备。
温恩不确定所谓信任是否为真。毋庸置疑的是，他这种没有见识过好女人的小角色，正被欧泽薇洛特的一颦一笑，被她动听如夜莺的轻灵嗓音打动。下意识的折服惊得温恩立马在心中默念：“面前的少女在以前是久经风霜的战士，在现在是绝处逢生的魔法师，在未来是挥斥方遒的公爵，我又是什么货色，一个连煅烧工序都能处理不当的铁匠学徒，一个随时可能堕落灭世，整日东躲西藏的银发魔女？就这也敢痴心妄想？”
风平浪静，温恩收敛住桃花满面，磕磕绊绊地回应：“那，那可真是荣幸之至……欧泽薇洛特小姐？就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您托付信任的地方。”
“噗……”感到莫名诙谐的欧泽薇洛特扑哧一声，搞得温恩更茫然失措。“嗯，您的举止和说话方式都很幽默风趣，让人觉得平易近人，要再说的话，还有那份……宽宏大量？”以及银发魔女的身份作为要挟的把柄很有用。毕竟这样一来，“她”的敌人就是全世界了。欧泽薇洛特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温恩对此倒是没有多想。毕竟他下意识地会觉得欧泽薇洛特这样正直的女主角肯定不会害他，就不需要对细枝末节太过在意了。
直到马车逼近最近的一处目击地点，他们都听见了，来自不远处的两个男人的大声商谈。
“七年前，我在这附近直面过恐怖的媚嫁曼马（Megamamma），她有着巨大的胸部，四双蜘蛛腿，每一个脚步都会毒死一片植物……”说这话的是个高大的中年男性，穿着粗糙的亚麻布衣服和羊皮斗篷，戴着绒帽，打扮得像个农夫。
“我对你的光荣往事没有半点兴趣，老戈布（Gebur）。”回话的是个稍矮些的稍年轻点的男人，有一套劣质的背带皮革马裤与一双棕色皮革靴，手里提着一把斧头，打扮得像个樵夫。
“那时候甚至有好几个男爵老爷被这怪物灭门，不知道多少人死在征讨她的战役中……连先公爵夫人也……哎。”
“所以很不幸的，你活了下来。”樵夫瞥了他一眼。“这跟你说的马铃薯怪物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巨胸蜘蛛的孩子是头马铃薯蜘蛛？”
“我只是在警告你，最好做足直面死亡的准备，年轻人。”老农夫正感慨着，温恩的声音便从后面传出。
“那个，请问，老先生，您说的马铃薯怪物是？”
马车停在这块田地的十几米开外，欧泽薇洛特则慢慢地向他们走来。
“哦，小友，劝你们最近晚上最好别在这片区域游荡，我就是前天夜间出来……处理一些紧急事务的时候，借着月光看到了……张牙舞爪的马铃薯恶魔！浑身都是长芽的马铃薯，那一根根马铃足踏在地上的声音就像神明降下的雷罚！”说罢，老农夫还展开臂弯，自顾自地表演起来。
“我劝你们最好别听那老家伙的危言耸听，他本来就带着点疯癫，三年前还想着远征帝都复兴皇权，只是还没王政复古成功就被家里的老婆镇压了。”樵夫无奈地解释道。
“不过，你们是城里人吧？我最近倒有在这阿拉柯涅县（Arachnid）的北边——也就是，你望到那的坡没有，就是在那附近看到个城里来的怪人。”说着说着，樵夫的手指缓缓抬向北方。
“为什么会说是怪人呢？”欧泽薇洛特感到疑惑地问道。
“手里揣着份羊皮纸，嘴里一直念叨个不停，整天往山上跑，我个帮老爷砍柴的肯定知道，但懒得搭理，估计也就是个疯子，说不定你们也认识他呢。”
“你认识他？”
“老米尔沃德，我进克略秘辛里赶集时见过他好几次。”
“老威尔德·米尔沃德？”
“对，那个恨不得把塔勒掰成两块来用的穷酸吝啬鬼。”
听着樵夫满不在意的话语，温恩回想起昨天在米尔沃德家磨坊，爽快到不像威尔德的威尔德，感觉事情正在变得奇妙起来。
欧泽薇洛特则是注意到了羊皮纸这个词。
毕竟，她自己也持有一份羊皮纸，一份神明的契约。
那么，那也会是什么，面向何人的契约吗？
指不定，其实是恶魔的契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