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德·米尔沃德于雪月的第二个星期五吐出第一声婴儿的啼哭,与树林里的交嘴雀和不幸同时诞生。
产后出血将戈尔丁·米尔沃德(Gordian Mylnweard)带离人世,只留下西奈尔·米尔沃德(Senile Mylnweard)与仅剩的幼子相依为命。
米尔沃德家两口人住在克略秘辛南城区河岸边的破旧瓦房里,室徒四壁,仰仗老西奈尔在白天干些驱逐流浪狗、道路铲粪之类的杂活,在晚上任职守夜人才得以勉为其难地糊口度日。
而小威尔德,稍长大点后,就开始做起路童的行当,在南城门周边寻找外地旅人带携引路,索要报酬。
他们的生活是当时克略秘辛城内底层生活的缩影。只不过又有些差异。
老西奈尔会在空闲的时间里,用他那沙哑到发音不清的嗓音,以“先人……”开头,讲述家族的往事。
米尔沃德之姓的含义是,“磨坊管理人”。
他们的祖辈曾经受雇于贵族老爷,为其经营磨坊。大概是三四百年后,一位成员在大疫病时代抵达克略秘辛,打拼多年而买下一座地产,并在其基础上修建独属于家族的磨坊。
从此,米尔沃德家便在城内立足扎根,将这份珍贵的财富世代相传。
但是,老西奈尔的父亲野心勃勃,妄图插手真正的大买卖,便在举债后又于城外上游处租地修建起一座规格更大,且搭配上射式水车与引水槽,因此造价更加昂贵的新磨坊。
他原本希望通过这座效率更高的庞大建筑吸引附近的佃户与地主前来付费使用。
可命运喜怒无常。天灾摧毁了米尔沃德先生的梦想。连年的歉收使得磨坊的生意惨淡到不忍直视,租地的费用与沉没成本逼迫他不甘心地继续借贷。
直到老人心酸地发现,只有将名下的两座磨坊全部卖出才能偿还债务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就这样,米尔沃德家破产了。
老西奈尔转眼就从一个丰衣足食的磨坊主家庭小少爷沦落为打短工的穷困百姓。所以他的内心里一直残存着一个阴魂不散的执念——将家族的遗产悉数夺回。
西奈尔曾经领着小威尔德,站在石桥上远远望向他们古老祖先一砖一瓦搭起的奇迹。
一座漂亮的下冲式立轮水车建造在汇入魏答河的短促支流上,带动磨坊里的精巧机器研磨面粉,锯断木材,切割金属。她在过去的岁月担任城市中农林矿业与工商业之间的经济命脉,随着竞争者的增加逐渐衰败,最后易主他人之手,唱响了米尔沃德家族的悲歌。
所以老西奈尔也将这份执念托付给威尔德。于是他说:“等到我们把原来的磨坊赎回,或者再有一间磨坊,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那时候,就像曾经一样,只要在家里坐着,雇佣几名劳工,把一捆一捆小麦放进连轴转动的石磨碾成粉末,一枚一枚塔勒就会被积攒。
他们的住所将被翻新,添置上雕着竖琴形状的靠椅或者是多层的橱柜。
那些黑麦做成的难吃粗粮,应该会被尽数丢进垃圾堆,而精细可口的白面包将取代它们成为美味的主食。
那时候日子好起来了,威尔德就能够前往默司佩斯的大学里潜心修读。
他自都城来的商人那里听说,上大学是一门划算的生意。完成考核,成功毕业,取得文凭,就能取得为公爵服务的资格,成为一名职业官僚。如果晋升到一定等级,还能取得公爵封授的头衔。
到那时候,米尔沃德家族将不会只作为一个遭埋没的磨坊主家族被历史遗忘。
他们将获得被花名册记录的殊荣。兴许再过两百年,还会有一群学者记得西奈尔·米尔沃德,记得是他培养的子嗣将家族带往中兴。
呵啊,如果被封授头衔,尚还能成为一名贵族老爷,那就有在一片人前耀武扬威的资本,可以裁决庶民的生死,能够每天都食用葡萄酒、白面包和香肠。那将会是多么无上的荣光?
可惜啊,他还没有那么一座磨坊,还只能把幻想留在幻想里。
老人便日复一日地告诉他的儿子,和交嘴雀一齐降生的威尔德,等到他们拥有一座磨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威尔德不知道什么是大学,不清楚香肠的口味,但他相信父亲许诺的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未来。所以他也会想到——如果我拥有一座磨坊,那该多好啊?
对理想的憧憬每每催促小威尔德更勤奋地揽活,为重新获得一座磨坊而积攒资本。
于是,克略秘辛每一条街道的每个人都曾见过一个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小男孩,他身上的亚麻布破着几个洞,但他的脚步永远有力,嘴里一直念叨着:如果我拥有一座磨坊,那该多好啊?
但是世事总是难料的,就如时不时蝉喘雷干,时不时寒霜满地的天气一样。
威尔德的父亲,半生飘零的老西奈尔在雪月的第三个星期五离开,被丁香拥簇而逝去,死于营养不良并发的器官功能衰竭。因为他总是把来之不易的食物让给孩子,特别是在这样的饥馑之年里。
威尔德并没有立刻将他的父亲埋葬,以至于西奈尔的尸体已经发黑浮肿,才被带到教会中安眠。
教堂的执事见到这样骇人的场景,不由分说地指责道:“不孝的儿子,为什么要在时间冷漠无情地将他的尸体捶打后,才为你的父亲举行仪式,置办弥撒呢?此刻,他是不得安息的,他的原罪同样难被赦免!”
“是的,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最尊敬的与最关怀我的父亲先一步登上天国,就像有刀剜心口一样,我感到苦闷与哀痛,恨无情的瘟疫剥夺走我被爱的权利——可活着同样是重要的,仪式与弥撒不会带来食物和熬过严冬的衣服,只有工作和金钱才能。”
而且在教会的墓地里埋葬需要支付一笔不俗的费用。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他尚没有时间去摆弄自己的悲伤。
之后的匆匆时光里,威尔德·米尔沃德独自一人度过。他曾在河港受聘为临时的搬运工,同乞丐争抢慷他人之慨的银币,偷窃旅人的行囊,还得来过一个铁匠学徒的施舍——他说他叫固德佩特·葛莱盖格,只是看不惯自己孤身一人在他家附近鬼鬼祟祟的行踪。
直到大环境的经济开始好转,他才终于得到一份安稳的工作。
威尔德要在磨坊主的手下干杂活——清理石磨里的残渣,或者是帮忙将锻铁放进纵剪机,经年累月地从事这样无趣的工作。
但是他又一次看到那台美丽的水车。
每一缕清流都为它提供动力,完成一项项人力难以企及的任务。
所以威尔德重复地想到,如果我拥有一座磨坊,那该多好啊?
在麦穗两歧的年月里,连他这样的帮工也能沾光得福,额外挣来一笔不菲的收入。
那么,如果他拥有一座磨坊,他该享受着——于他而言,皇帝是最富有,最具权威的人——列法兰皇帝一样的生活。
皇帝的生活该是何种面貌?
威尔德见识过最糜烂奢侈的人应该是克略秘辛的市政议员。
所以皇帝的生活该比议员们好上几倍。
他应该居于比议员的别墅大上几圈的别墅里。应该坐进八匹——不,十六匹马牵动的八轮箱式三层马车中。
这辆马车应当会巡视着比克略秘辛大上数倍、坐拥三条河流的帝都,就像行走的房屋一样。因为议员们也总是以这种方式巡视自己的城市。
那么,等皇帝陛下登上马车,他会使用镀金——不,就是纯金制成的餐盘,提起银制的叉子,叉动自纪登索购来的烟熏肉,奶酪和腌菜,尽享大快朵颐的满足……哈,这便是他垂涎欲滴的生活。
如果他拥有一座磨坊,威尔德就足以高攀皇帝的行宫,就能带着鄙夷与不屑地将两个塔勒丢回固德佩特·葛莱盖格的口袋,告诉这个粗野的老东西,这是威尔德阁下的施舍,是他同情一贫如洗的小铁匠的傲慢。
哈呀!所以他需要一座磨坊,他迫切地盼求一座磨坊,他不愿再跟以前一样贫困潦倒,活得像个陋巷箪瓢的流浪汉。
可盼望不会把自己实现。马儿飞奔千里也终究难达东方之境。
纵使他的“勤俭”有目共睹,把银币省着花的技巧精湛熟稔,离存够买下这座磨坊的款项的仍旧遥遥无期。
贪欲,憧憬,畏惧,这些所有的情感夹杂在他的思绪里,令威尔德·米尔沃德痛苦不已,伴他历经二十年的荒唐。
直到男人已经四十三岁,体能与精力均随着年纪下降,磨坊的事也快要被抛之脑后。
直到某天睡醒后,一张羊皮纸出现在他的枕头下。
上面只写着一段话:你想要什么?
威尔德曾经有在城内的主日学校里培养出一定的阅读和写作能力——这是应他的父亲给予他的大学梦的要求,所以能够辨析文字的含义。
汝之所欲为何?
他尝试在羊皮纸上划动他的手指,未曾设想的是,他真能够以这种方式留下娟娟字迹。
于是威尔德鬼迷心窍地写下:我想要赎回家族的水磨坊。
羊皮纸只是回答:那就带着我前往克略秘辛北边的山上,你能觅得你的欲望。
他照章办事,于夜晚降临前跟随羊皮纸的指示找到一颗老而不朽的橡树,挖掘树下土壤颜色明显不同的地面后,从坑里找到十个塔勒。
羊皮纸又以言语蛊惑——等到明天,你会找到更多的欲望。
他在第二日的中午重回故地,用同样的方法取得二十个塔勒。
于是,日复一日,他欣喜若狂地将塔勒拿回家储蓄起来,便愈发贪得无厌,期待着明天收获更多的金钱。
城里人并没有对威尔德的大发横财和古怪行径感到惊奇,就好像他们应该对这一切感到习以为常。也许这就是契约的魔力。磨坊本该属于他,这是必要的真理。
只有经常看到他的农民会好言相劝地向他提醒——附近疑似有蜘蛛一样的怪物出没,尽量减少前来此地的频率。
但威尔德满不在乎。他早就掉进窟窿眼里,愿意为它付出一切。
直到固德佩特·葛莱盖格在街上大喊着蜘蛛已经被杀死。
羊皮纸丢掉了它的灵性,变作一张无字的废纸,老橡树下再没有塔勒被挖掘。
威尔德惊慌失措,惶惶不安。他笨拙地用手指继续比划着,还想要书写自己的愿望——欲望。尝不尽的南方葡萄和北方蓝莓,美艳妖娆的妻子,市政议员的席位——不!是要能成为帝国议会的一员,成为一名君主,邦国的统治者。
但是他的欲望无一得到应答。于是老交嘴雀才不甘埋怨地认识到,再也没有坐享其成的美事。
所以他又胆战心惊,害怕谁来向他讨要代价,可是这样有得必有失的戏码没有发生。
命运的礼物并未在暗中标明它的价格,他的生活照旧运行。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结后,威尔德向他的雇主示意要出钱买下这座磨坊。雇主狮子大开口的定价正好是他从树下挖到的所有银币的总和。
所以在故事的最后,威尔德·米尔沃德的确拥有了一座磨坊,但他的生活却没有什么起色,依旧简衣节食。虽然他终于娶到个妻子,在两年后生下来一个男孩,可是一家人过的日子——说难听点,哪怕是北城区的小木匠都会在他们的衬托下显得小富小贵。
当然,威尔德的发迹倒也不是真的让他们的日常起居一成不变。
在餐桌上可以吃到小麦成分更多的黑面包,来得及用砂浆把房屋的漏洞填补。
在冬天能够披上从弥留瑟买来的羊毛衫,不用因饥饿和严寒而担惊受怕。也许生活的确改善了,但是他不愿意更进一步。
老男人喜欢上当老赖,喜欢准时把蜡烛掐灭,总是对咽不下黑面包的儿子破口大骂,大叫着“我那个时候……”。
他会在集市购置蔬菜和水果时斤斤计较,经常因为价格的争吵怒骂着要把小贩告上市法院,但想到诉讼费和律师费后又不了了之。
这又是为什么呢?他难道不已经得到一座磨坊,一条致富的路途?
因为威尔德害怕了。他失去了真正不劳而获的财富来源,所以恐惧失去自己贪来的财富。
他担忧自己会回到幼时的家徒四壁,却又不敢提升自己的生活水平。因为他恐惧铺张和消费带来奢侈的倾向,恐惧钱会在自己的手里又一次被花光。
所以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势利眼,一只铁公鸡,一位可悲的葛朗台。
威尔德就这样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的意识说,现在的节俭——吝啬是为赎回家族的另一座水磨坊。
可他内心缠绵不清的矛盾与挣扎,正化作愁思缕缕,推动着他自己的水磨坊,将为数不多的理智,一点一点地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