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莫论·恩权誊(Enchaunten)做了一连串的幻梦,在恍惚中看见自己沦为冥河魔鬼的仆竖。
他舔舐上位者的足尖,得以被允许进入灌满啤酒的浴池中,与面容姣好的女性——她的美貌仿若默司佩斯城内常出没在名流场所的布莱德(Bryd)伯爵夫人——嬉戏,玩闹,甚至吮颊、抚摸、媾合。
他又看到蜂蜜如泉水喷涌,润湿他的全身。几百朵郁金香弯腰表达钦慕,漫山遍野的羔羊以它们的前肢跪地,向高座上的自己臣服。
男人迫切地想要从此等的淫欲中离开,却发现自己貌似已经深陷其中。等早上清醒过来的时候,俄莫论首先感到懊悔。
这位教区主教需要去完成主日弥撒,去祈祷,去为脑中的邪念忏悔。然后他便发觉,一卷羊皮纸磕着他的头。
他困惑。一股难以言说的魔力引诱他去翻阅这份契约。
你想要什么?
戏谑的言论令俄莫论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小欧泽薇的恶作剧。虽说身负重担,但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总得有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
可是,莫名的冲动让他动起手指在纸上描绘欲望——
俄莫论·恩权誊出生于默司佩斯,是家中的次子。他的父亲是一名税吏,替当时的梅塔芮萨公爵在城中的集市里向商贩征收税款,同时经营着一家旅店,母亲则是一位本地小有名气的画家的女儿。
这在默司佩斯城内已是能过上中层生活的家庭,而这对夫妻又是恭敬的信徒,于是小俄莫论十岁时被送往默司佩斯的彼塔斯(Pietas)大教堂,在那边的神学院中接受教育。
小男孩对他的父母总是一副忠顺相。十岁前的日子里,他的居家生活被压抑的乌云覆盖。
老恩权誊教导他——他需要在未来成为一名神的仆人,养成禁欲与助人的热情,要保持独身,不被美色蛊惑,要坚持虔信与每日的祈祷。于是,他的一言一行被规训。他对女性的过度注目会招来拳脚相向与体罚,他在仪式中的懒散会招来言语斥责与痛骂。
这一切令俄莫论相信,他也该是一名虔诚的教徒。尽管父亲总是在暗地里沾花惹草,母亲总是旷掉主日的礼拜去参加聚会。
二十岁,俄莫论·恩权誊获得神学文凭,并因其在修学期间的良好表现成为邓斯坦(Dunstan)教堂的一名执事。那时的俄莫论内心中依旧镌刻着戒律与劝导。那些过去的苦痛与浓厚的宗教氛围一直在他的回忆里去驱动他严于律己。
他乐于施舍,总是散尽自己的塔勒,无论对方是真正的乞丐还是诈骗犯。他有时会帮助邻里辨读儿子寄来的信件,他有时会在街坊修缮房屋时借把力,他有时会无偿教授孩童们识字和经文知识。
有人称他作“傻子”俄莫论,有人称他作“好人”俄莫论。
两年后,原教堂神父病逝,俄莫论受教区居民推举而被主教任命为新的司铎。
那时,俄莫论依旧迷茫,依旧遵循往日。
他依旧清廉,依旧受到一些人的嘲讽与一些人的赞扬。
那时邓斯坦成为了默司佩斯城内最严格地遵守教会济贫法的教堂。在尽可能区分真正的贫民与骗子的情况下,教堂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被用于救济事业。
那时他还积极开展教区内的募捐,号召富人们向贫穷者让渡小利,并选择将筹集资金的去处尽数公示。
那时他与改变自己一生的男人相识了。武斐德·使冬止。公爵的长子,十六岁的少爷。
“你就是那个‘傻子’神父?”武斐德的声音充满调侃的味道。
“您可以这么认为……我等只是谨记吾主的教诲,救赎世人的罪,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愚者。”
俄莫论调动着所学的经院哲学,作出他觉得满意的答案。
“那我正需要你这种‘傻子’,神父。”
武斐德在那时伸出他的手。但俄莫论犹豫片刻后才答应下邀请。
在这之后俄莫论因武斐德的推荐而成为了默司佩斯市政法院的书记员,没过多久就开始任职法官。武斐德总会去俄莫论主持的庭审上旁听。俄莫论也因武斐德的撑腰能够不惧报复地下达他的判决。
包括武斐德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神父……明辨是非、刚正不阿、守节不回……仿佛所有能用于称呼不可腐蚀者的赞誉都能修饰于他。
但神父自己却清楚。他感觉到。他没有从他的每一步维持公义的行径中得到应有的满足。只有父母的训导与上位者的监督在推动他去变得像是一个“傻子”神父。
有什么东西潜藏在他的内心,被抑制着,而让他不得不每每忏悔自己的邪恶念想。那些欲望并不与自己所接受的教育中的价值观相符。所以他厌弃,所以他往往自相矛盾。
直到老公爵死去。俄莫论二十九岁。直到默司佩斯的教区主教被调为新的梅塔芮萨教省大主教。俄莫论三十岁。
武斐德以新任公爵的身份向大主教推举俄莫论填补默司佩斯教区主教的空缺位置。出于讨好新邦君的目的,加之没有其他有力的竞争者,俄莫论顺利地完成晋升,完成了平民难以达成的罕见壮举——成为一名主教。
圣职体系是供养贵族的第二条路。老爷们将没有继承权的次子送往老爷们将没有继承权的次子送往修道院或是神学院,他们就会成为新的主教、大主教、枢机主教、教皇。当他们晋升后,因为发誓独身而没有继承人,又会偏向于提拔贵族出身,或者是干脆任用他们兄弟姐妹的次子接替他们的职位。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滑稽”的“次子继承制”的存在。因为他的确有利于贵族社会的存续与平衡。
平民没有背景,同样缺少足够多的金钱参与高级圣职的买卖。他们耗费毕生精力也只能成为一座教堂的神父——绝大部分平民教士也只会到达执事这个层次。
所以俄莫论的确成为了一名平民主教。他回到了彼塔斯大教堂——默司佩斯的主教座堂。他拥有了一栋主教府邸——那是一座大气磅礴的建筑,由大理石建造起前屋与后屋,由拱廊将他们连接,在中间设立庭院,立面则是三层九窗台的设计。
他还惊奇地发现了生活的别样不同。俄莫论不再是一个小破教堂的神父。默司佩斯城内的所有宗教事务将由他负责。那些桀骜不驯的贵族子弟们的前程将由他决定。主教第一次嗅到了权力带来的欲罢不能。
尽管之后的日子里男人并不敢多么嚣张跋扈地行事,但偶尔的入账与轻微的奢靡,支配他人他们命运的权力还是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就好像在搔挠身上的结痂,不痛不痒,却阻碍创伤的愈合,但令他乐在其中。
他并不得意洋洋,因为他明白他的地位来自谁。他受到谁的监管。所以男人感到不安。他甚至幻想过要成为梅塔芮萨教省的大主教。
那时他的任免权将只由最高的那位教皇把握。可远在教国的大人又怎能看到他的所作所为呢?那时他只需要足够的献殷勤就能保住高位——那时他甚至可能荣升为枢机主教——直至作为教皇统领一方世界,从而得以名留千古,被后世人记住。
可幻想终究只是幻想。俄莫论只能用勤勉伪装自己最深处的执念。
两年后,欧泽薇洛特降生了。那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总是会追在他的身后喊着“俄莫论叔叔”。
八年后——俄莫论四十岁,武斐德三十四岁。可他莫名觉得自己像个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空有两个高高在上的职务,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就在那年,他的父亲前往天国。那个如大家长一样蛮横的老头,已经辞去税吏的工作。
他在旅店里纠缠一个年轻女人时,“不幸”地从楼梯跌落,让自己的生命提早以这种荒谬的方式结束。
身为儿子的俄莫论·恩权誊亲自为父亲主持葬礼。但男人没有发自内心的伤感。尽管戒律清规都在逼迫他为自己亲人的离世落泪。
几十天过去,公爵夫人病逝,武斐德开始变得不问政事,那些野心勃勃的政策因失去他的支持而部分停滞。他不再积极出席庭审,只是勉强自己审阅公文。剩下的时间里总是把自己关在公爵府的房间里。
俄莫论明白,自己的“老朋友”得了心病。而且恐怕永不得治,唯一的药方也许就是同样的赴死。于是他忽地发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好像已被挪开些许。他就好像被解开锁链的豺狼。开始想要去试探。
在公爵退居二线的两三年里,他还会以经文约束自己。他是个矛盾构造体。男人总觉得自己应该就像他人眼中的自己一样——是一个“傻子”,是一个“好人”。
尽管贪念一发不可收拾。但一种被塑造起来的廉耻依旧试图阻止他的堕落。
四年后,俄莫论四十四岁,武斐德三十八岁,欧泽薇洛特十二岁。
老公爵郁郁成疾,缠绵床褥。
他与妻子共同的梦想早已因自己私人的情欲而变得支离破碎。他便更加自私地,想要由他们的女儿继承他们未竟的事业。
武斐德知道,这副身躯时日不多。于是欧泽薇洛特开始在大臣的辅助下处理政务。
他下令由俄莫论担任欧泽薇洛特在成年前的监护人与梅塔芮萨国家法院的大法官之职,与枢密院首长、财政司大臣共同组成摄政委员会,以辅佐未来的女公爵掌权。
他从不害怕身为魔法师的女儿有什么性命之忧,但武斐德担心欧泽薇洛特会因性格的单纯而被架空,所以他才想要利用权力的制衡保卫女公爵的权势,想要让他所信任的俄莫论为女公爵保驾护航。
一年后,武斐德·使冬止撒手人寰,享年三十九岁。独女,十三岁的欧泽薇洛特·使冬止继承其公爵头衔,开始执掌梅塔芮萨公国。同年,梅塔芮萨教省大主教晋升至枢机主教。
俄莫论·恩权誊试图参与这个职位的竞选。但最终很不幸的,他没有被教皇选中。
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这么一座公国都城的主教,竟然拿不出能令教皇满意的价钱。同样重要的是。他并没有一个贵族的出身。武斐德·使冬止也从未为他授衔。
那么,回归正题,俄莫论·恩权誊想要什么?
他最底层的欲望恐怕难以剖析。所以他只是鬼使神差地写上。
我想要成为梅塔芮萨教省的大主教。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个胡闹的玩笑。“如你所愿”的字样却跃然纸上。
俄莫论心中有股悸动在告诉他。
这是真的。
一切都会如他所愿地发展。
主教站起身来。他惶恐地前往公爵府的前厅,在那里看到了欧泽薇洛特。那个茶发少女。她的翡翠色眼睛——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同样的翠绿,好像在同样地督察他的一举一动,加剧了男人的不安。
“早安,俄莫论主教。”“早安,公爵阁下。”
他如坐针毡地带领女公爵与佣仆完成主日弥撒,便匆匆忙忙地前去法院了。
下午,一则快讯传到他的耳中。
任职一年的教省大主教溺亡于他的主教座堂所在地,公国城市籁盟(Rimen)。
他惊慌失措,认为自己的确犯下了与魔鬼交易的罪行。
于是他飞奔回自己的居室。试图将那份契约撕毁,以为依靠这样的方式就能阻止自己种下的恶果。但他没能下手。魔鬼在耳畔的低语魅惑他,让他将羊皮纸放下。男人不会拒绝更大的利益。
之后的几天里,俄莫论·恩权誊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纠结中度过。
第四天,邻国纪登索的公爵托人向这位女公爵的监护人寄来一封信。
公爵需要俄莫论想方设法地除掉欧泽薇洛特·使冬止,并伪造成意外死亡。
作为回报,他许诺梅塔芮萨教省大主教的宝座,许诺财富与兼并后他所能分享的权力。
俄莫论觉得荒诞。这位著名的,狡猾的修布里斯·纪登索竟然以为凭借他这么一名凡夫俗子能够杀死一名魔法师?
但是羊皮纸又有新的话语传达出来。在明天的中午将欧泽薇洛特带往城郊的河边。
俄莫论整夜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第二天,他下定了决心。主教第一次对这位茶发少女撒了个谎。
他告诉她,武斐德与公爵夫人曾在默司佩斯外的森林中为他们的女儿留下了一份遗产。只是夫人与先公爵相继离世而忘记向她述说此事。
当时天真的欧泽薇洛特信以为真,很快便招呼来马车与主教来到羊皮纸所说的地方。
那是一条急促的小河。水流的声音敲打在石头上。
却在欧泽薇洛特的耳畔变成了另几句话。
“欧泽薇。”“欧泽薇!”
“我好想你。”那是她的母亲爱斐恩·使冬止的呼唤。
“欧泽薇,来到这里吧。归于尘土,归于冥河。”
“破碎的家庭应该再度团圆。”
“黑色的故事应该重添色彩。”
那是她的父亲武斐德·使冬止的呐喊。
欧泽薇洛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条河溪。
直到水流不再自然地奔腾。
流动的手抬起。将欧泽薇洛特卷入河中溺死。
她忘记了反抗,忘记了去使用魔法,忘记了去呼吸。
怪物将她扼死在水中。
只有俄莫论·恩权誊见证了。
欧泽薇洛特之死。
与曾经被拘束住内心渴求的他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