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图书馆的空气流动似乎都变慢了。
我把那张贴满标签的乐谱推回阮芋面前，指尖在第十二小节的位置点了点。
“这段即兴，你是想让我模仿教堂管风琴的织体，还是爵士钢琴的摇摆感？”
阮芋咬着笔杆，眉头皱成一个好看的“川”字，思索了片刻：“能不能……都要？前半段要那种神圣感，像光照进彩绘玻璃，后半段要突然落地，变成那种在泥土里跳舞的感觉。是不是太贪心了？”
“是挺贪心。”我转着手中的签字笔，“不过在技术上行得通。左手保持低音的持续共鸣，右手切分音进场。我可以试试。”
“我就知道找学长没错啊！”阮芋松开笔杆，上面留下了一排细细的牙印。
她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我的建议，字迹圆滚滚的，和她的人一样透着股憨劲儿。
就在我们敲定最后几个和弦走向时，放在桌角的手机震动起来。阮芋瞄了一眼屏幕，原本飞扬的神色瞬间塌了一半。
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喂，Sarah？……啊？又发烧了？可是今晚的排班……找不到人了吗？”
电话那头似乎在连珠炮似的诉苦，阮芋的表情从为难逐渐变成了无奈，最后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别急，别哭嘛。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在宿舍好好休息，记得吃药。”
挂断电话，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趴在桌子旁边。
“怎么，合唱团还有隐藏任务？”我明知故问。
“不是合唱团。”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是便利店兼职。Sarah发烧了，原本今晚是她的夜班。她老板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如果开天窗，她这学期的奖金就全泡汤了。她家里条件不太好……”
她猛地抬起头，用力拍了拍脸颊，强行把那种疲惫感拍散，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没事！不就是熬个大夜吗，年轻就是资本。反正明天上午没课，我可以睡到地老天荒。”
我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色。那是长期睡眠不足留下的痕迹，平时被她的活力掩盖，此刻在午后的阳光下却显露无遗。
“几点开始？”
“晚上十点到明天早上六点。”她一边收拾桌上的乐谱和文具，一边看了看表，“惨了，我还得去排练室把分谱发给其他人。学长，那这段即兴就拜托你了！明天下午我们在礼堂合一下？”
“等等。”我叫住正准备把帆布包甩上肩的她。
阮芋回头，眼神疑惑：“还有细节没对完？”
“晚饭吃了吗？”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来不及了，我去便利店随便对付一口就行。那里的关东煮可是我的‘续命神药’。”
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向楼梯口，还不忘回头冲我比了个大大的心：“谢啦墨渊学长！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救兵！”
看着她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我低头看了看那份留在我手里的总谱。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还夹着一张便利贴，画着一只正在弹钢琴的猫，旁边写着一行小字：「Music is the bridge, and you are the architect.」（音乐是桥梁，而你是建筑师。）
字迹很工整，最后还画了个笑脸。
我把乐谱收进书包。
下午的课有些枯燥，教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后殖民主义文学。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下课铃响，人群涌出教室。我婉拒了几个同学去酒吧喝一杯的邀请，独自去了琴房。
手指触碰到琴键的瞬间，那种熟悉的掌控感回来了。我试着弹奏阮芋要求的那段过渡。神圣与世俗，庄严与欢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要在短短三十秒内完成转换，确实像是在走钢丝。
弹了几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技巧没有问题，和声连接也很顺畅，但就是缺了一点她说的那种“土味”。
我又试了一次。这一次，我没有刻意去追求音色的完美，而是在左手的伴奏里加入了一点粗粝的切分，模仿非洲鼓的律动。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琴房的门被推开，值班的老师探进头来：“墨渊，要锁门了。”
我看了看时间，九点四十。
走出琴房，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过走廊。
肚子适时地响了一声。我这才想起来，为了磨那个乐句，我也错过了晚饭点。
我想起阮芋说的“随便对付一口”。在这个时间点，校园里的食堂大多已经关门，只有校外的几家快餐店还亮着灯。而离学校最近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就在街角。
我把琴谱卷好，塞进大衣口袋，迈步走进了夜色。
便利店的自动门发出“叮咚”一声轻响，冷气夹杂着关东煮的热气扑面而来。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店里没什么人。货架间的灯光惨白，冷柜压缩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阮芋站在收银台后，身上套着那件有些宽大的绿色制服马甲，正在清点烟柜。
她并没有发现我。我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杂志，挡住半张脸，站在角落的饮料区观察。
这丫头显然已经累了。趁着没人，她偷偷锤了锤后腰，又转了转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但只要那扇自动门一响，她就像被按下了开关，瞬间挺直腰背，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欢迎光临！”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满身酒气。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冷柜前，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又在收银台前摸索半天，掏出一把零钱。
“一共两块五。”阮芋接过那些硬币，没有丝毫嫌弃，耐心地数完。
男人大概是觉得窘迫，嘟囔了一句：“刚下班……没带钱包。”
“辛苦了。”阮芋把小票递给他，顺手从柜台上的笔筒里抽出一张便签纸，飞快地画了个举着拳头的小人，贴在矿泉水瓶身上，“大叔，喝点水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呀。”
男人愣住，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个简笔画看了好几秒。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抓着那瓶水走出了店门。背影似乎比进来时直了一些。
没过多久，一对年轻情侣推门进来。两人脸色都不太好，女生红着眼眶，男生一脸不耐烦。
他们走到冰淇淋柜前，女生想吃那个贵的进口品牌，男生却指着旁边的打折款说些什么。
争执声很小，但气氛紧绷。
最后两人拿了两根普通的冰棍走到台前。
阮芋扫完码，忽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地说：“哎呀！恭喜两位！刚才系统提示，这还是今天的‘幸运情侣单’，这包巧克力棒是赠品哦！”
她变戏法似的从柜台下掏出一包巧克力棒，塞进那个女生的手里。我认得那是她自己常吃的牌子，根本不是什么店里的活动。
“听说甜食能让心情变好，两个人分着吃更甜嘛。”她冲那个男生眨眨眼。
男生的表情松动了，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接过巧克力棒撕开，递给女生一根。女生破涕为笑。两人走出店门时，手已经重新牵在了一起。
我站在货架后，看着这一幕幕。
这就是阮芋的世界。她不讲大道理，也不做惊天动地的慈善。
她只是在这些细碎的缝隙里，塞进一点点棉花，让那些硬邦邦的现实撞击在人身上时，不那么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