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
店里进来一个背着巨大书包的女生。她买了一杯速溶咖啡,坐在窗边的吧台位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办公本。
写着写着,她的肩膀开始耸动,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书页上。
她哭得很压抑,不想发出声音,整个人缩成一团。
阮芋正在拖地。她停下动作,看了那个女生一会儿。她没有直接走过去安慰,那样或许会伤到对方的自尊。
她回到收银台,拿了一包纸巾,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
她走过去,假装是清理桌面垃圾,顺手把纸巾和糖放在女生手边。
“这个点咖啡太苦了,配颗糖正好。”她轻声说,然后迅速走开,继续去拖另一边的地,留给那个女生一个不会感到被注视的安全空间。
那个女生抬起头,看着那颗糖,抽噎着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重新拿起了笔。
艾德琳学姐曾教导我,观察人类是为了找出弱点,以便控制或利用。在尤菲米娅家族的逻辑里,善意是有价的筹码。
但在阮芋这里,善意是本能。是呼吸,是心跳。
她大概还没吃晚饭。刚才那包巧克力棒送出去了,她自己还能吃什么?
我放下手中的杂志,看了一眼货架上的饭团。剩下的都是些没人要的口味。
我转身走出便利店,没有惊动她。
街对面有一家还在营业的港式茶餐厅,老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但做的云吞面一绝。
“一份鲜虾云吞,打包。再要两份热牛奶。”
等待的时候,我看着马路对面的便利店。玻璃窗透出的灯光在漆黑的街道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
以前我觉得她是需要被照顾的“学妹”,但此刻我意识到,她的内心或许比我要强大得多。
提着外卖回到便利店门口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我正要推门,却停住了脚步。
柜台前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声音很大,隔着玻璃都能听见他在咆哮。
“老子就要红色的那种!你听不懂人话吗?”
男人用力拍打着柜台,震得旁边的口香糖架子都在晃。
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焦躁的状态,手指夹着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在阮芋面前挥舞。
“我要硬盒的!你给我拿软包的干什么?看不起我有钱是吧?”
这完全是无理取闹。那款烟的硬盒装早就断货了,货架上贴着明显的缺货标签。
我握紧了手里的外卖袋,正准备推门进去。按照我的处理方式,我会直接用流利的本地俚语指出他的逻辑漏洞,或者不动声色地暗示店里有监控,让他知难而退。
但我停住了。因为阮芋没有退缩。她也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被吓得瑟瑟发抖。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柜台上,一种并不具备攻击性但足够沉稳的姿势。
她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先生,硬盒的确实卖完了。但我记得硬盒的焦油量是11毫克,软包的是10毫克。”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被回嘴,更没料到是这种技术性回复。
“那又怎么样?”
“您大概是最近压力比较大,抽得有点凶吧?”阮芋指了指男人的手指,那里有明显的烟熏黄渍,“软包的口感柔一点,对嗓子刺激小。而且……”
她突然压低声音,用手掌遮住嘴唇,像是分享一个秘密:“软包的这批货是刚到的,日期很新鲜,烟丝不干。硬盒的就算有,也是上个月的库存了。懂行的人今晚都买软包。”
这完全是胡扯。烟丝哪有什么日期新鲜不新鲜的说法。但那个男人被她这种笃定的语气唬住了。
他的焦躁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找不到着力点。
他狐疑地看了看手里的软包烟,又看了看阮芋真诚的脸。
“真的?”
“骗您干嘛,我也是听老烟民说的。”阮芋笑了笑,顺手拿起打火机,“送您个火机,消消气。这么晚还在外面奔波,都不容易。”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原本紧绷的攻击性瞬间消散。他接过打火机,嘟囔了一句,抓起烟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甚至还回头看了阮芋一眼,神色复杂。
阮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抓起旁边的矿泉水猛灌了一口。
我推门进去。
“欢迎光……”她习惯性地弹起来,看清是我后,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圆圆的,“学长?你怎么……这个点?”
“只是路过。”
“路过?”她指了指外面空荡荡的街道,“这附近除了流浪猫,连鬼影都没有。你路过哪里?梦游吗?”
我没理会她的吐槽,把手里的外卖袋放在柜台上。
“正好买了宵夜,分量好像多了些,能帮我解决点吗?”
阮芋吸了吸鼻子,眼睛瞬间亮了:“云吞面!还是陈记的!天哪,你怎么知道我快饿晕了?”
她也不客气,从柜台下搬出个小板凳,招呼我:“既然是帮忙,那就不能让学长站着。不过店里不能吃外食,我们去外面?”
便利店门口有一张长椅,正对着清冷的街道。
凌晨两点的风带着深秋的露水,有些刺骨。我们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
阮芋捧着热乎乎的云吞面,吃得毫无形象,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把那罐热牛奶递给她。
“唔唔……”她咽下一口面,满足地叹息,“活过来了。刚才那个大叔吼的时候,我其实腿都在抖。也就是硬撑着。”
“我看你处理得很老练,可以称作是专业人士了哦。”我打开自己那罐牛奶。
阮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心理学选修课学的嘛。人在愤怒的时候,其实是在寻求一种掌控感。只要给他一个台阶,顺便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个‘聪明’的选择,气自然就消了。而且……”
她顿了顿,看着远处昏黄的路灯:“他身上有股很浓的油漆味,应该是刚从装修工地下来。那么晚了还要买烟,肯定是有烦心事。对他发火没用,只会让事情更糟。”
我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晕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层柔和的绒毛。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我问,“即使是对那些粗鲁的人?”
阮芋捧着面碗的手指紧了紧。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也不是好啦。就是觉得……大家都在这座城市里漂着,谁都有撑不住的时候。如果我能稍微托一下,也许他们就不会摔得那么惨。”
她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就像学长你,虽然看起来无所不能,但也总是一个人扛着很多事吧?”
我心头一震。我以为我伪装得很好。连艾德琳学姐都未必能看穿我的疲惫,却被眼前这个女孩一语道破。
她忽然笑了起来,把手里那罐还没开封的牛奶举到我面前:“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陪学长喝杯牛奶还是可以的。”
我看着那罐牛奶,又看了看她期待的眼神。
艾德琳学姐说过,尤菲米娅家族的教条里,接受别人的善意意味着欠下人情,意味着软弱。
但我伸出手,接过那罐牛奶。
“前辈要陪我喝完再走。”她笑着拧开瓶盖,碰了碰我的罐子,“干杯!”
“干杯。”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热牛奶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深夜的寒意。我们就这样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看着偶尔驶过的出租车,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对了学长,”她忽然开口,嘴唇上还沾着一圈奶渍,“那个切分音我想再改一下。”
“怎么改?”
“改成三连音吧。我觉得那样更像心跳的声音。”
我笑了:“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