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很多个CHEN MENG。
这颗星球这么大,除却数十海洋仍有七洲板块,陆地之上一百余国家漂流着超过十六亿的华人华侨,他们中数以万计的人立足地球的各个角落,面孔各异的,素昧平生的,每天都会顶着这个相同的名字行走生活,或许浑然不知间,也曾与他擦肩而过。
可他的世界里,却只有一个CHEN MENG。
十六年前的某月他进入国家队,刚进来觉得就连体能训练都很新鲜。某天下训后新认识的朋友程靖淇让他帮忙带饭,小孩怕赶不上吃热乎的紧紧抓着两个铁饭盒,从体总二楼出发去食堂的步履飞快匆忙,到最后甚至开始大步奔跑。经过训练室时球拍与球撞击的声音滑过耳朵,而他恣意跑过铺满老式花岗岩砖的狭窄长廊,正与迎面走来的一个陌生女孩擦肩遇上。
窗外草长莺飞正是盛景春色,花坛新摆成片的月季乘着风散开馥郁芬芳,小孩还没认全所有人的面孔也知道礼貌,跑得满头大汗也要停下想打个招呼,可回头便见她好像仍旧未觉那样已经笔直地走远。阳光将她球衣的每根褶皱都染上金色,越过空气清晰可见的跳跃尘埃他看见她背后的名字,遥远的,清晰的,后来多少次脱口而出也不觉得腻的两个音节。
Chen Meng。
陈梦。
如果彼此交织的人生像一部过场电影,当初遇见的时候,谁也一定不会想到会有这么长吧?喜怒哀乐,痛恨神伤,从少时情窦初开到如今历历回望,这么漫长的十余年里,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她都以一己之身,承载了他所有关于爱情的认知与想象。
现在,金牌与钻石的光泽是那样亮,人们的喝彩与呼哨是那样响,一切都那样恰到好处,他也是时候该将向所有人正式介绍,从十六年前走到今天的陈梦,他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陈梦,仍然以最亲密的方式,站在他身旁。
全世界都看见了。
她的名字正刻在属于他的戒指上,闪闪发光。
在奥运会上以这样的方式公开,还一公开即结婚,可以想象会掀起舆论怎样的轰动与热潮。
舆情部之前压下的料也如雨后春笋一样,陆陆续续地冒出来。什么澳门酒店疑点、街头同车同框、春节期间一块出现在青岛之类的,越扒越多,越扒越真,谁都不敢相信这两个世界冠军竟然真的就这么在世人眼皮底子下隐婚许久,暗度陈仓。
新闻热搜沸沸扬扬,然而从洛杉矶回国后面对许多访谈与节目的邀请,樊振东还是只接受了必要的、官媒的,且只回答关于比赛的提问,拒绝回答其他任何与陈梦有关的私人问题。
有关于他与她之间的更多,他不想让旁人知道得事无巨细,因为这份回忆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他私心不想与别人共享。
婚讯公开得突然,他的球迷、她的球迷有人尊重祝福就有人难以接受,闲言碎语与各种各样的纷扰声音一时充斥耳膜,然而他不在乎。
他知道陈梦也不在乎。
时间跌跌撞撞他们分分合合,漫长的伤痛与撕扯过后重新失而复得,早已明白比起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周遭的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
而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樊振东解开安全带,拉紧手刹,熄火下车。没有过多停留在面前这座建筑物的门口,他很快掏出陈梦给他的门禁卡,乘坐电梯顺利迈进她的公寓。
是的,这是她的公寓,以前没搬进他家前、她在朝阳的公寓。
其实从前还没重新在一块的时候,他回北京也驱车来过那么几次。在车里也不下来,仅仅是趁她不知道的时候,看看她家窗外透出的朦胧灯火,想想从前,在楼下待一会儿就走。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来,是受了房子主人的亲口指派,给她带点书回去。
因为过几天,他准备拉着陈梦去三亚一趟。
这件事他想做很久了。与此相比,其他任何事情立刻通通变得不值一提。
陈梦在做旅行计划收拾行李的时候想装些书,才发现有几本并不在如今的家,而是在她原来的房子里。当初搬过去她并没有把所有东西带走,于是樊队就很光荣地、当仁不让地接到了这个跑腿任务。
这幢房子已经一年多无人踏足,即便空荡如初,可空气里的灰尘味儿也已经大到了难以忽略的地步。樊振东捏着鼻子打开客厅窗几的插销,一头钻进书房掏出手机,在几座巨大书柜前照着陈梦给他的书名清单,一排排仔细找过去。
《银河铁道之夜》、《未来简史》、《小狗钱钱》……在这个电子书几乎成为主流的时代,很难相信一个人的家里还会有这么多的纸质书。一排排看似摆得整齐,可书籍与柜顶的间隙又七扭八歪地塞满了杂物,比如什么花花绿绿未启封的胶皮盒,长得像她自己的棉花娃娃,拼了一半的乐高玩具这些,让整个书柜的风格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有序里多少透露出那么点随性的味道。
他的指尖掠过高矮薄厚的书脊,伸臂抽出目标书籍的时候更为小心,怕连带着上边塞的大小东西一块掉落。可有一本实在位置太高,他踮脚去够时不得不使了些力气,于是厚重书顶便成杠杆,其上乱七八糟的零碎物品便如山崩海啸,顷刻间顺着斜角滑落。
他只有两只手,仗着自己反应快捉住两样,剩下那些便不可避免地划破空气,再狠狠撞上地面。其中有一样尤为沉重,啪地一下砸过他的脑袋才顺势弹开,打着转儿飞快坠落,直到与地板磕出骇人一声。
“啥玩意……”
他被砸懵一瞬,吃痛地揉着后脑勺蹲下身,在满地狼藉里准确拾起刚才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部旧手机。
听见樊振东开门的动静,陈梦抬眼看了看墙壁上悬挂的钟,觉得他回来得好像比预估路程要花费的时间早上许多。
“你怎么这么快回……嗯?”
话还没说到一半,就听见砰的一声。睡得正香的狗被动静吓得一抖,满脸疑惑地坐起身瞧他,而那人手里拎着的书袋被甩手扔到一边,也不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猛地握紧了她的手腕。
灼热的,汗湿的,用尽力气,颤抖着手指,掏出兜里一部硅胶壳已经泛黄的熟悉手机。
“这是你发的?”
他点亮屏幕朝向她,荧光在他眼眸上映出倒影,恍惚间便似又回到了他们订婚宴再见的第一面,不管不顾,黑沉执拗。
刚才这东西砸到他头再狠狠摔落地面,虽然是旧手机但毕竟也是她的东西,于是他又花了点时间找到数据线,想开机看看它有没有被这一下摔出个好歹。
开机遇到密码,他下意识地输入了她现在在用的六位数字,结果竟然真的咔哒一声,解开了锁屏。
原来真的有人懒到好多年都不换一个密码。
似乎这部手机在换掉之前已经被她恢复了出厂,从壁纸到软件都是默认设置。樊振东想要试试功能是否可以正常使用,左划右划点进短信app欲打些字看看,却意外发现本该是空空荡荡的发件箱里,还留着一条短信。
发出时间是四年前。他记得很清楚,是她退役那天。那天的霞光是那样潋滟,朝阳明烈,他就那样看着她身披灿金地渐行渐远,那场面无论过去多久,也依然令人难忘。
当天他并没有收到她发来的任何东西。
可这是确确实实是一条,当天上午,发给他的短信。
挺长时间没跟你说话了。
可能之前很多次都是在吵架,越吵越没意思,确实说不到一块。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乐意屈服,非要分出个胜负。都挺较真,都挺固执。
可能这就是别人说的不合适吧。
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跟我之间非得比出来个谁赢谁输,到底有什么用?
我们俩是什么仇敌吗?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俩国家队都进得早,从小到大围绕着的全是竞争跟胜负,被灌输的观念都是要强大、要擅战,所以才会方方面面都这么想赢,不愿意服软?
可这不是在赛场上,樊振东,我现在马上要放下球拍退役,如果之后工作上没有交集,下次我们俩再见面很可能就是在婚礼上,你的,或者我的。到时候要怎么样?包个红包,挂一脸假笑,装腔作势地祝对方新婚快乐?
你能做到吗?
我不能。我现在就在楼下的咖啡店,等你过来。
冷战这么长时间,你肯定憋了很多话想骂我吧?我也是。从前顾忌还要打球互相忍着,那今天我要离队了不打球了,总不用忍了吧?既然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错处,那就骂,有什么骂什么,骂爽为止。
骂完,这些破事就算翻篇,我们也不要再争什么输赢了,好吗?没有用的,谁都是输。
骂完,我只想跟你谈以后,谈未来,好吗?
“这不是我该问你的吗?”
她转开眼睛,不愿意让他看见时隔几年猛然被揪起痛处之后、狼狈的神情。
“当时,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
这条短信是她第一次服软、第一次认输,如果他当时就认真回复些什么,或许两个人都不会那样痛那样恨,不会就此多耽误几年,再遇后她也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地、那样在乎与他较量的输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张口却语无伦次,手心的汗一层层涌上来,灼热再冰凉,冰凉再覆上灼热,周而复始,反复洇湿掌心中她的手腕。
“那天早上我就把你手机拉黑了,后来还换了手机号,我不知道你给我发了这条……”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如果他晚一点拉黑她的手机,如果他看到了这条短信,他当时一定会去找她的,可他偏偏没有。
她以为他不肯认输不肯赴约,而他以为她直到临走都如此决绝、毫无留恋。那么多个午夜梦回,那么多的不甘怨恨,那么多次怀疑过对方是不是根本没有心,不然怎么能对自己那么残忍……原来本来可以避免,本来可以不必发生。
三年多的日日夜夜,因为一条有人发出却没人收到的短信,他们都被想象中的彼此切切折磨。当年趁着涨潮,乘着辽阔汪洋上的汹涌巨浪任性亲吻、触摸,然而时间流逝阴错阳差,退潮时是那样情非得已地分道扬镳,到最后,却还以为是对方先放的手。
“疼。”
翕动嘴唇半晌,他到底还是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一瞬间觉得好像忽然洪水决口将堤岸冲垮,成千上万朵汹涌浪花忽然层层叠叠地从远方归来,裹挟着不可思议的力度,将心脏都推挤得微微发颤,涨得难受。
“刚才给你拿书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哑,拖长尾调便像在抖着声音撒娇,“这手机磕着脑袋了,疼。”
好疼啊,这几年好疼啊。
抱抱我,好不好?
“嗯,好。”
她答,然后敞开怀抱。
终于得到这个迟来了好些年的安抚拥抱时,他的下颌紧紧贴住她的肩颈,指尖揉皱她腰侧的布料,俯首的姿态就像狠劲儿抱住竹子的熊猫。
而她在仰首的几秒里拍拍他的脑袋,拼命眨眼,才没让某些积攒许久的东西落下来被他察觉。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好在,他们来日方长。
蜉蝣轮转千余朝夕,蟪蛄吞吐数度春秋,他们虚耗几载庸庸碌碌,最后还是牵着手,回到了这同一片滩涂。
三亚的汪洋海面依旧包容,依旧清澈,放眼望去依旧能看到一线线海浪自远及近,翻涌出绵密的白沫,再一次次融化在自己的脚边。日照几近直射,热辣的阳光穿透岸边高耸的椰树,将两个人携手的影子也映得缩成矮小一团。
又是涨潮的时候。
潮汐凌乱地蜂拥过来,那些雪白的沙粒与回忆一起随波成群覆上脚面。他们曾经在柔软的大床上亲吻纠缠,在温暖的潮水看过彼此的侧脸,在布满星星的夜幕坠落之前分开又重逢,十余年回忆沙砾终是压缩成一隅隅滚烫沙滩,而他此刻赤着足牵着她行走其上,在潮声里一步步地,重新踏过越走越长的海岸线。一双人四只脚被涌动的浪与沙柔软包裹,痒得人忍不住发笑。
“其实我后来每年都会来这边玩玩。”
临近赤道的季风卷来海水特有的气味,潮湿,熟悉,令她心安。陈梦拨开面前被拂乱的不听话的发丝,轻松道。
“我知道。”樊振东也心情很好地逗她,“我还知道,你选的潜水教练跟我一个英文名,也叫Kevin。”
“啊?”她这次真惊讶了,停下来问,“这你都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知道了。如果不是知道这些,他当初还不见得发疯把她骗回北京,订那场婚呢。
而他不愿再提,只是摇摇头,很可爱地冲她笑。步履随她停下转回身,毫无征兆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陈梦一看到这个盒子就知道樊振东要做什么了。果然,下一秒他就很干脆地朝着她单腿跪了下来,膝盖被湿润的沙砾沾满。
“干嘛……”她不自在地想拉他起身,“早就结婚了,现在还搞这一套……”
“不行,该求还得求。”他的眼睛倒映层叠阳光海浪,光芒与无名指的钻戒一样真挚闪亮,“以前欠你的,现在得补上。”
说着他打开那个小小的盒子,一枚戒指果然静静躺在里面。与他奥运会后戴的新戒指是同一套,底纹也精致切割成了曲折的海浪形状,只不过她的这枚更纤细些,而男戒的细碎钻石换成一颗整钻,在戒身上鲜明雕刻的也变成了“Fan Z.D.”这个缩写,正如他球衣背后的名字。
这对婚戒他亲自参与设计,去年就已经做好,只不过一直等到今年奥运会结束,才有机会拿出来正式使用。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印象很深刻。黄昏,假期,潜水,跟你一起。
当时扒着你的手问能不能下次再来,从那以后,我就好像对三亚的海岸和沙滩有了点什么执念。包括后来分开之后,就算我很多次拒绝去回想有关你的东西,做梦还是会回到这里,梦到我们俩还在这儿,还在一块儿,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还没发生。
你看,就连做梦我都想要跟你再来一回。
梦梦,这里有我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我跟你牵手在这里,接吻在这里,潜水在这里,所以我想,求婚也要在这里。
你在那条被我错过的短信里说,我们俩不是仇敌,所以比出来谁输谁赢一点用都没有。但我想说,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还是愿意再把你骗回北京订一次婚,愿意再在你重拾球拍的时候喂球给你,愿意在你想挣脱的时候牵住你,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随你心意。
就算我没看到那条短信,就算我们俩后来跟仇人也没什么区别,我在这几年里还是想清楚了。
我愿意低头,愿意服软,愿意无条件让你赢。
我现在戴的戒指有海浪,有你的名字,你呢?
你愿意戴上,刻有我名字的戒指吗?
“我有拒绝的机会吗?”她被他握紧手指,吸吸鼻子反问。
单膝跪地的男人不说话,可眼眸眨巴着瞧她,分明在说“有家有狗结婚一年多你还想拒绝?”。
“那好吧。”
三十来岁还是一把少女心的人佯装傲娇,任他把那枚尺寸契合的戒指套进等待许久的无名指。
“我愿意。”
哪怕再重来一万次,他们其中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后悔来过这里。
他们心甘情愿,他们无可奈何。
我们的婚礼在三亚办,好吗?
好。
婚纱照也在这里拍,好吗?
好。
一会儿一起去潜水,好吗?
好。
潜完水回酒店睡觉,好吗?
?荤的还是素的?
你怎么不说好了?
我可是很有原则的,好吗?
那听你的,你想睡素的就睡素的,你想睡荤的就睡荤的……
海水涌动的浪尖无边无际,遥远天地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是什么熟悉的东西,终于拂岸归来的声音。
TBC.当一个人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而错过时,他会在正确的时间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