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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空间的一侧,空洞的足音回响。
脚步声的主人亦步亦趋,沿着破碎的石砖阶梯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阶梯的底部。
男人抬起头,环视起室内的环境。
如果忽略正刮着阵阵阴风的入口处,这是个绝对隐蔽的暗室。除却每个地下空间都会拥有的干燥空气和呛人烟尘,它拥有更晦暗的照明系统——一扇开在天花板上的天窗,几盏颤颤巍巍亮在黑暗中的烛盏,以及在各种电子仪表上跳跃的忽明忽暗的指示灯——
显然,作为谈判场地,它符合预期。
烛火摇曳,在天光照不到的角落,成年男子默默站定,与面前的七旬老人相对而立。
他们彼此失语,连同周遭的空气一起陷入沉默。
……
“每回都这样。”老人没让这份沉默保持太久,叹了口气打破寂静,“只要我不开口,你就绝不会说什么。我还以为在边南山蛰伏的那几年,你会变得更放得开些。”
男人听言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烟。 “因为每回你这个老东西都会套我话,懒得喷。”
“还需要套话?就算你不说,手底下的人早晚也能查到。”
眼见男人卖关子似地吞云吐雾半天也不开口,老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讲正经的,大老远跑过来,我不信你是专程过来叙旧。”
“万一呢。”
“少来。”老人摆摆手,“你叙旧?那天塌了。”
男人突然闷闷笑了。
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被水渍濡湿的纸片,凌空丢了过去。
老人抬手接住。隔着烛火,他依稀能看见纸片上微微晕开的墨迹。
那是一个人名。
并没有用上组织的代号。
在业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只肯使用代号。像这样把真名展露,无异于将脆弱的颈动脉暴露在野犬的尖牙下。
而今面前这男人却丢给他一个真名。像这种情况,不是要这人活,就是要这人死。
“这世上还有你摆平不了的人?”出于对男人身份的考虑,老人谨慎地将枯槁的食指戳在字条上,再次询问出口,“还是说,你要他活着?”
男人不置可否,面朝烛火自顾自抽着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灭。
半晌后他开口: “老累,咱的双向协议还生效吧?”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加条件就不妥了吧?不然咱那便宜死党又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削我。”
“……”
男人沉默地抽完烟,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金制牌签丢过去。
这次上边写的是代号。
老人疑惑了一下,垂下眼,端详着手里的牌签。牌签上烙着一只威武的金色雄狮,周边围着一圈橄榄叶,代号刻在牌签中央,同样镀了金。
毫无疑问,这是男人所在组织的铭牌。能镌刻在其上的代号,都是组织内数一数二的优秀人才。
“我加的条件本来就不少,那就再多加两个。”男人冷淡地笑了一下,露出对称的两枚犬牙。
老人沉默了一下。
他该收回前面那句话的。面前这人在边南山待了好几年也不是毫无长进,起码在得寸进尺方面,他相较于同僚仍遥遥领先。
“……小东西,你可比我这老东西混账多了。”
“那咋了。起码我不会像你一样还对当年的事抱有愧疚感。”
“至于这两个倒霉孩子,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不如拎过来借你用用。”
老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着眼看向男人。
男人的脸背对着烛火,看不清表情,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他眸中淡然的残光和鼻梁上横断的狰狞疤痕。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赶到北海,急匆匆与他约谈,又以模糊的口吻与他“谈判”。
他想过好几种可能性,却偏偏忘记男人曾也同他一样,是一团在燃烧着的火焰。
“你别去。”
“……”
“伢子,你听话,别去。”
老人身体倾斜,握紧手杖。他青筋覆盖的手背微微颤抖着,要努力撑起全身的重量,走近他昔日的故友,要钳住他的手腕。
可男人没有给他机会。他只是向后退了两步,重新退回他来时的阴影里,唯有那对眼眸被烛光衬得明亮。
“老累啊,记得给我儿子找个媳妇。”
说完这话,男人转身朝着黑暗走去,没再理会身后老人趔趄的步履。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世界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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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
室内没有开灯。家具的阴影沉在黑暗里,缄默又厚重,像掩藏在暗处佝偻着脊梁的巨兽。
女孩抱着膝盖,斜着脑袋靠在窗台,盯着外面空茫的雨雾,一动不动。
她在听雨。
也在回忆。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感官变得极为敏锐,即便隔着雨声也能听见夹杂在其中的微小动静。从鸟雀振翅,檐下滴水,到几公里外一棵大树被闪电劈中,她都能清楚的听见。
甚至于汽车驶过马路的震动,空气中漂浮着的琐碎细语,隔着几座山也能闻到的海水腥味——
它们变成了女孩独有的分析世界的方式,以至于她的行为变得古怪。
她会在雨天因嘈杂的巨响被刺激得精神失常;会在大脑处理各种信息时变得呆滞;又在得出结论之后展现出知晓真相的亢奋。
于是在一个冬天,年幼的她被弃养了。
加入孤儿院后的生活枯燥又无聊,仅有的乐趣便是与同样患有怪异病症的“哥哥”一起爬树,翘礼仪课,偷跑到隔壁的镇上找小卖部的阿姨蹭电视看。虽然事后经常会被院长关禁闭,罚禁食禁水,但在那时确实是她人生中仅有的快乐时光。
……
直到一个雨天,一个男人找到院长,说要将他们带走。
女孩仰起脸。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拉着“哥哥”的袖口,躲进院长身后的阴影。
这个人的身上有血的味道。虽然在消毒水的遮掩下显得不那么明显,但她的感官从不会骗她。
“别怕。”
男人的脸上也有枚疤痕,从鼻梁骨上横跨,一路延伸至侧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很可怕,表情也冷得不可思议,却伸出手,说出了女孩这辈子听过的最暖心的话——
“跟我走吧。”
懵懂的男孩女孩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女孩走上前,犹豫地拉住了男人布满老茧的手。
那之后,男人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如何社交,给他们购置生活用品。从常识,到天文地理,再到如何握紧刀刃,在乱世中保护好自己,他都事无巨细的一一传授。
女孩的耳朵戴上了男人亲手制作的音觉阻断的耳坠,确保她不会因收集到太多信息而精神崩溃。男孩的发鬓贴上了干扰磁片,以免他的思维过量溢出影响他人。
他就好像……
好像一个父亲。
……
从回忆中惊醒,女孩倏得抬起头来。
窗外响起逐渐趋近的脚步声,正踏着积水走来。是“哥哥”的。
她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上拖鞋一路小跑,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
踏着水的脚步声越近越慢,最后在门口停下,却迟迟没响起敲门声。
女孩愣了神。为什么哥哥不敲门?他受伤了吗?是不是遇到了麻烦?是不是有不怀好意的人发现了他们的暂居地?
“哥哥……?”
短暂的呼唤声过后,她深吸一口,抬起胳膊,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只见大男孩浑身湿透,茫然地站在雨里,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定定地瞧着女孩。
“斯米尔…”
他喉头喑哑,眼尾发红,像是早已哭过一顿。
“我们得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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