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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言站在一片黑暗中。
这里没有光。没有热。
没有天地。没有氧气。
他的意识悬停在生与死的边界,无人听从他的喑哑呼喊,也无人在意他的泪水夺眶。
一片空茫的夜色中,只有一扇孤零零的门伫立。
没有墙体。没有灯。
它只是虚掩着,像所有未经雕琢的期待,也似那些从未到访过的希望。
耳畔又响起刺耳的喧嚣。
男人女人在幕布后疯狂地厮打,躺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溅出来的血——它们同样从他的眼眶,从他的脸颊处淌下,将他的视野染成腥红。
他呆滞着想走近那扇门,足底却剧痛难耐。他站在玻璃碎片铺成的道路,一路延伸至门前,每一块碎片上都倒映着他支离破碎的身形。
他踩着自己的痛苦与血,一步步挪到了那扇门跟前。
门沉默着。一如往日。
他想推开门。又没有勇气;想转身离去。就又要重走一回剧痛的道路。
他颤抖地想伸出手。要推开那扇门。
可他还未触碰到门扉的一角,铺天盖地的纸片从门缝中飞出,每一张字条上都写满了“快逃”。
他该听话吗?他该听话的。他听话的关上了门,于是他逃。
于是他逃。
……
小小的贺言抱着膝盖,蜷缩在黑暗的中心。
他的身后,是一扇挂着层层重锁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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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随安迷茫地睁开眼。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灯光。熟悉的独属于现实世界的味道。他就像沉入海中窒息许久的落水者,连饱吸氧气的奢望都不曾拥有,只是小口小口喘着气,眼底是渐趋褪去的阴翳。
“贺…贺言……”
许久没正常发声的声带此刻只能闷响着发出嘶哑的气音。奇怪,他记得自己【入梦】不久,怎么喉咙那么干哑,像身体背着自己独自去参加了一回马拉松。
他顶着依旧泛着重影的视线,想继续去寻找搭档的身影,却被一双大手不由分说摁回在床垫上。
“……?你…谁?”
傅随安意识恍惚地抬眼,正对上一对担忧的眼神。
眼神的主人似乎罹患白化病,从皮肤到长发都显得苍白无比,如若不是戴着绿色美瞳,走在街上大概会拥有百分百的回头率——或许还会有不懂事的小孩指着他大叫:“哇妈咪!是吸血鬼伯爵!”
不过别的不提。就气质而言,面前的这位海木教授确实可以媲美古欧时期的贵族。
于是这位绿眼睛的吸血鬼伯爵温柔地轻拍了两下傅随安的脸,盯着他懵懵懂懂还神游天外的眼睛看,张了张嘴说道:
“你没事吧?”
哈?我没事,我当然没事,没事就吃溜溜梅!
傅随安向来拒绝长期躺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于是他登时精神了,失焦的眼距重新戴上八倍镜。他刚想精神百倍的从床上蹦起来来段原地复活的精彩表演,又被一双大手摁回了床垫里。
这只手的力度更大也更不由分说了些。傅随安绝望地感觉自己的脑袋好似在强吻枕头。
“随安你先等等…贺言他已经被感染了,你也得进行隔离观察。”
纳兰迦亚的口音辨识度向来很高。儒雅的大叔此刻正略带无措地摁着傅随安的肩膀,担心面前这小孩又做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诚然心软如傅随安,在两位长辈级别的男妈妈面前,也不得不放下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桀骜。
“唉…我就说,特工局的纳新标准应该再严一些,这样小的孩子上战场,这怎么舍得的啊…”
纳兰迦亚一边说,一边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陷进床垫三公分的傅随安。就差眼角垂泪,上演一出铁汉柔情。
——当然,如果他摁着傅随安的大手能别那么用力就更像了。
“可能年轻的力量终将代替我们这些老人吧…”海木教授边将一支抗【冉遗】血清注射到傅随安的静脉里,一边无奈叹了口气,“有新生的力量,我们到那时也能毫无遗憾的去了…”
……。傅随安沉默了一瞬。
两位三十出头的大哥你们也不老啊,怎么就开始老头语录了?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平均年龄二十多的特工局吗?
傅随安不敢动。傅随安感觉自己动一下就有可能被满室游荡的夕阳红细胞同化。傅随安决定明早换个花开富贵的头像去论坛里cos老年人,参考语录抄的就是面前这二位中·年·男·性。
“初步检查结果为正常,没有受到感染,机体很健康,就是有点过劳…”海木做完一套常规检查后点了点头,轻笑道,“年轻人嘛,是该自食其力一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以下床走两步,看看身体有什么不适。如果不舒服要即使告诉我噢?”
纳兰迦亚也收回胳膊,在海木教授身后忙碌。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似乎在准备什么吃食。
傅随安闻言就像得了赦免,立刻就从床垫上直起身来。不夸张,他差点被床垫闷死。
“咳咳……”他犹豫着清了清嗓,“打扰一下二位前辈哈,请问贺言怎么样了?”
“嗯…状态不算太好。意识是带出来了没有迷失,但依旧是处在深度昏迷状态。”海木教授托着腮思考,“也许是受了点刺激,清醒过来得花个一两天吧?”
“……不会有后遗症啥的吧?”
别啊,阿言要是变笨了,以后谁还陪他讲地狱笑话和冷笑话啊?
“不会哦,不过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留有应激反应,可能出任务的次数会减少很多。像精神特工这个职业,一旦受到精神创伤,要彻底痊愈就得花上不少时间和精力。”海木惋惜地摇了摇头,“如果他自己都不肯走出来,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
“……啧。”
傅随安皱着眉听完,烦躁地向后仰倒在靠枕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嗯?”
“没事。”傅随安耸耸肩,挑眉捞起床头的终端开刷,“我没问题了。”
海木于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整理好检查设备后站起身。
“那我们就先继续去看看贺言的状况了。易医生不在,临时的医疗任务只能暂时由我和纳兰先生负责。要记得吃完柜子上的营养餐,里面有些特制的药粉,可以加快精神损伤的恢复。”
“一定要记得吃哦!”
纳兰迦亚将准备好的营养餐放在柜子上,随后笑着摆摆手又叮嘱一句后,跟着海木走出了入梦室。
偌大的室内重归寂静。
傅随安也不急着行动,而是靠在枕边继续刷着他的终端。
且不说俚语里有一句“磨刀不误砍柴工”,充足的休息才能为接下去的行动养精蓄锐;他也确实透支了精神力,过量的思考和精神力的流失都有一种在把他往崩溃边缘推的感觉。
他必须稳住。
现在贺言倒下了,他绝不可以坐以待毙。他得像野犬一样到处嗅探事件的真相,再将其拖到日光下暴晒——这样才能为他的挚友报仇。
傅随安定了定神,点开了【意识海】论坛。
没想到铺天盖地的就是巨大emoji和鸡爪流标题的群魔乱舞。
傅随安默默把终端挪开了一点,表情有些扭曲。
缓过一阵后,他艰难地,鼓起勇气地,深呼吸地从这些舞动着激昂与热血的标题中筛选信息。
原来是新闻部部长在五分钟前发布了一条消息,说是严苑同与陈戒各自带领半个特工局打算开战,原因是陈戒出手打伤了严苑同手下的S级员工贺言。
啊?
从外链跳转到正贴后,傅随安看着终端里显示的“新闻部部长:薯门永存”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邵姐姐原来还兼职这差事啊?
他划拉着屏幕,快速浏览着帖子里的信息。
帖子的大致意思是:严苑同在纳新培训中向陈戒宣战,之后不多时陈戒就出暗招打伤了严苑同手下的S级特工贺言,于是两人从此约定俗成,决定以月底的业绩比拼为战略目标,以此一分高下。
帖子里还贴心地配了图,用的就是今天他刚在哪里看见过的新人特工们的偷拍。
……啊?
噢好怪再看一眼……噢好怪。
傅随安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一声。
他大概知道邵宇是在干什么,为了引流和压制舆论,这位新任的“新闻部部长”正努力扮演一个“数据弄潮儿”,将不良引导和紧张氛围以一个足够炸裂又吸引眼球的事态去压制——虽然邵宇本人不太可能自发地去做这种事,极有可能是大姐头逼着。但她应该也同意这样做。
邵宇这人,傅随安深知其秉性。
不是百分百把握的事,她是一定不会碰的。
这点倒是与某个贺性男子一样。
想到这里,傅随安叹了口气。
有点想去看看他……
但现在还有他可以做到的事。
为了更快找到事态真相,只能先把你放放了,我可怜的挚友。
他垂着脑袋,摁开了终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软件。随后他输入了什么,摁下发送。
这样一来,这方面的准备就已安排妥当。至于还有些事,他需要去别的地方收集线索。
做好决定了的傅随安不再休息下去,刚三下五除二将营养餐盘里的食物吃干净,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傅随安走过去拉开门,只见正邵宇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绿色头发的女孩。
“……哎呀邵姐姐稀客啊~………你谁?”
川剧变脸一样的打招呼方式发挥良好。傅随安满意地看着绿头发的女孩窘迫地向后退了半步,似乎被自己气势汹汹的质问吓到了。
“介绍一下,我是土豆。她是地瓜。”年轻科学家一进屋就开始打量室内。印象里她好像挺久没出任务了,有多久呢?大概一年吧,她也记不太清了,反正总有人替她记清。
“嗯对,我是地瓜…呃应该?”绿色头发的小姑娘似乎还有点惊惧,站在门外不太敢进来,一边兀自嘟哝,“唔,有绿色品种的地瓜吗?”
“当然有。你涂成绿色就行了。”邵宇打了个呵欠,坐在了傅随安刚躺过不久的床上,“咦,挺软,下次来这睡好了,应该会梦到特工们在我脑子里搞装修。”
傅随安:“……?”
不愧是邵姐姐惊人的脑回路。
“我是邵宇。她是谢子渊。路上碰见的新来的,说一来就亮警报,现在迷路了。”邵宇也没打算继续逗傅随安,叼着不知从哪摸出来的薯片开始嚼,“大姐头让我过来看看你,我就来了。”
好随意的理由。傅随安的眼皮跳了一下。
“那帖子……?”
“大姐头让我发,我就发了。”
“不愧是邵姐姐~所以来找偶有什么事吗?”傅随安看似犯贱,实则借着空档偷撇着门外站着的女孩,不知为何,这个外人在场给他的感觉十分不舒服,“报告!实不相瞒我正打算去码头整点薯条,求批准!”
“不予批准。”邵宇藏在眼镜后的浅紫色眼睛少见地闪出精光。傅随安愣了一下,随后他也熟悉地收起想向外走的心,专心致志的用对话打掩护对起了唇语。
原来大姐头的意思是让邵宇看住他,不要轻举妄动。傅随安百无聊赖地想着,目光越过邵宇的肩头不断打量着面前的绿发女孩。确实,对于目前的情况来言,他会是更危险也更充满变数的存在。
“你问贺言啊?他在隔壁几个房间,海木教授和纳兰先生都在那里。(非得把我架在这里吗邵姐姐,我有好多想干的事呢。)”傅随安笑吟吟地扯着话术,一边仔细辨别着邵宇的唇语。
“行。我待会儿看看去。所以你怎么样?(大姐头说,这样你才安全。)”
“我好得很呢,要知道我的体质全优可不是盖的,就是苦了贺言这小子,平白无故又受了一次苦。(所以,这个人也是被你架在这里的,你认为有问题的人选?真的假的。)”
“他是这样的,我都懒得喷。你和他半斤八两吧,没啥好说的,是哥们就一起写检讨。(就这样说吧,能迷路到工作区的能是什么好鸟。你看着吧。)”
“补药啊——邵姐姐——(嗯?)”
“救不了。你自己去和大姐头说吧。她今天还说要把你撕了喂海蜇,我还蛮期待的。(五分钟。五分钟后他就会自己离开。)”
……
这样一场毫无营养又富含意义的对话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邵宇绝望地感觉到自己这一年的沟通量快全折在这间小小的入梦室里了。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下一秒,在门口一直张望着的谢子渊悻悻笑了笑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那个…前辈们,我还要去各处找找我失散的哥哥,就先失陪啦!谢谢前辈们带我来这里!”
“不用谢应该的。”邵宇只是浅浅举了举胳膊以表致意,随后反手带上了入梦室的大门。
“……”
“……”
好累啊。下次果然还是脑电波交流吧。傅随安摁着耳麦心累地向邵宇传递信息。
也不行。那样会搞得我俩像在深情对视。
……
……
冷场果然是尴尬之王的勋章。
“…哎哟终于能说正事了。”傅随安坐上座椅向后一靠,整个人都显得松懈无比,“我没猜错的话,是大姐头担心我的安危才让你看住我?”
“差不多吧。”邵宇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漠的模样,“我自愿来的。”
“?”
“因为薯片不够吃了。”
“神金。害得我感动了一下。怎么不给我捎点啊?”傅随安开始怀疑这份革命友谊情的渗水量,瘪瘪嘴道,“我想自己调查,把我架死在这里不太好吧?特工局内部失去了一个活棋——要知道在很多棋局里,能赢都得靠活棋。”
“……你就那么自信自己能奶活全局?你不像活棋更像是乱棋。对一个使尽浑身解数耍无赖的人,人们自然没办法拿他怎么样。”邵宇推了推眼镜,“但现在最擅长大局观的那个人倒了,我们的整体行动都在受限。你以为耳濡目染,就能学来他的天赋?”
“嘿,我还真这样想过。”傅随安挑了挑眉,“不过我可没那么鲁莽。不过你来得正好,有些你没看见的细节,我正好可以展示。”
“理由?”
“还需要理由?”傅随安佯装惊讶。
他笑着摊了摊手,随后道:
“邵姐姐呀~”
“当一个人身上没有筹码时,他的任何行为都将会成为谈资——”
“赌上全部的人往往最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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