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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室内。
陈戒双手撑在控制台,眉毛拧成疙瘩,一眨不眨盯着他组员的状态栏。
其中易秋寒的状态栏几乎令人心惊肉跳:她身上有好几处受伤,痛觉阈值更是处在临界值上下,离昏迷就差一步之遥。好在目前为止,她的心率和呼吸都较为稳定。
通讯被切断后一切音画都无法传输进这台设备,除了健康状况监测装置——它们通常是一块芯片,深埋在特工们的腕部,只要没经过特殊的干扰或损坏,它还是可以继续正常反映特工们的状态。
至于联觉通讯…陈戒从事特工领域好几年,尚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局面——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们与行动组之间的联系。
陈戒抬手捻了捻眉心,企图理清脑海中的思绪。
“三号患者状态怎么样?”
他转头望向纳兰迦亚。
这个男人刚从贺言身边赶回来,途中路过委托人病患的入梦室,手里正捏着一张数据表,气喘吁吁。
听见询问,纳兰迦亚摇摇头,将那份数据表放在了陈戒面前的控制台上,说道:“不算好,那名患者是个35岁的中年男性,现在正在无意识的痉挛,症状和早上那名患者一样,危险评级在行动组进入后才从A级上升到S级。”
“……贺言苏醒了吗?”
“没有。海木教授说他至少需要几小时才能彻底恢复意识,如果心理创伤更大些,或许要更久。”
“……夏洛德人呢?”
“在赶回来的路上。他说他刚刚已经按你说的做了,现在恐怕正在路上鬼混。”
“啧。”
陈戒的眼睛迅速掠过手底的档案。他想到了严苑同说过的某句话——那应该算是某种警告,但却被他忽视了。
应该说,他也没料到这件事会那么快发生。
如果真的有内鬼,那么显然这两次袭击都显得太过嚣张和刻意,更像是一种挑衅。
但如果不是内鬼,又会有谁能够如此精准地针对特工局的系统,甚至其内的成员?
疑团太多了。陈戒抬手拧拧眉心。
他很想现在就去揪严苑同的领子问个清楚,但不行。作为特工局的权威人士,他的任何行为都有可能激化内部矛盾,引发更加不妙的事态。
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初拒绝担任明面上高职的理由——他需要更稳定的权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行动受限,束手束脚。
“纳兰先生,麻烦您了,给严苑同打个电话。”陈戒勉强冷静了一下,“让她立刻启动全局范围内的休憩令。现在这个状态不能继续让特工们出任务了,所有特工即刻终止任务,从意识空间撤退。”
“收到。”
纳兰迦亚点点头举起终端。
陈戒深吸一口气回过头,重新伏在控制台分析局势。
他当然信任严苑同的领导能力,也信任苏逸和易秋寒绝地逢生的处理能力。他手把手培养出的学生一定可以应对这次危机。
实际上让他真正感到焦虑的,是迷雾重重的未来。
“滴——”
那边的纳兰迦亚刚放下终端,冰冷无机质的机械女音从广播内传出,回荡在整个特工局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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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7年10月13日下午17点50分整。”
“无念海特工局内所有特工活动终止。请各位特工调整至备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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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我们该准备的工作就都完成了。”
纳兰迦亚微微抬颔,他的淡色瞳眸微微辉映着总监控室大屏幕的冷光。
“无论幕后人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已竭尽所能留了后手。”
“嗯,辛苦了。”陈戒将目光凝聚在左手无名指指尖的一枚黑宝石戒指,有些出神,“接下来我们唯有等待。”
纳兰迦亚背对着陈戒负手而立,抬头凝视着监控屏上苏逸和易秋寒的身体数据,没有言语。
他的面容隐没在一片莹蓝色里,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良久,他才微微吐息,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事物般低语道。
“……嗯。”
“陈老师,我想去看看贺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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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安,随安!”
听到呼唤,傅随安懒得睁眼,抬手十分准确的拍开了那只试图掐住自己鼻子的手。
“咋地,想谋杀我啊?”
他睁开眼,看向正一脸无奈的站在自己面前的纳兰迦亚。这个儒雅的男人正在将手中的饭盒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海木教授看着呢。”
正从门外走进来的海木手里拿着诊疗单,听言抬起头,看向傅随安双眼下的乌黑投影,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心疼,“是啊随安,你也不用太担心,阿言他只是轻度感染,再加上及时得到了治疗,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害,我没事呢,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偷偷懒。”
傅随安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可惜即使他表现出再轻松的样子,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又哪里瞒得过面前的两只“老狐狸”?
纳兰迦亚和海木默默对视一眼,也不打算拆穿他故作坚强的一面,只是垂着眼打开饭盒布好菜,一边指了指他手边的终端,上面正显示着备注为“大姐头”的消息提醒,“快吃吧,吃完回局里一趟,严姐有事找你。”
哈,纳兰迦亚的手艺怎容得下推拒?傅随安点点头应了声好,随后便埋头开始享用纳兰大厨精心制作的营养餐。
“唉…他也就这种时候睡的最安稳了。”
一旁正捏着听诊器检查贺言各项指标的海木教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噗…咳咳咳……”
正在那边大快朵颐的傅随安听到这句话,倏得笑出声来,险些呛到自己。
“哎哟我的祖宗嘞,慢点慢点。”
纳兰迦亚被吓得连忙将手边的汤推了过去。
傅随安喝了一口,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教授你比我还损,但凡阿言醒着,他高低得羞的直接跑走。”傅随安笑眯眯的看向海木,脸上的神情明显放松了几分。
海木也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傅随安。
毕竟贺言的“光辉事迹”,他身处后勤部时可没少听说。
这两人…纳兰迦亚看着眼前打哑谜的两人,只是无奈摇了摇头,并不打算继续追问。
吃完简餐之后,傅随安便收拾了一下告别两人向门口走去。在走出病房前,他回头看向正悄无声息躺在病床上的贺言。
苍白的脸色,没有血色的嘴唇,紧闭着的双眼。
傅随安眼神微动,面上的神情也冷了几分。在海木和纳兰迦亚看向傅随安之前,他收回目光,抬脚走出了病房。
“那个家伙真是…”
“……和那时一样。”
没来由的一句话,像是被压抑了许久之后突然冒出来的异样情绪一般。
傅随安闭上眼,脑海里只剩下病床上躺着的贺言。方才眼里的画面渐渐与四年前的那一幕景象重合。
……同样苍白的脸色,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同样紧闭着的双眼。
想到这里,傅随安原本放松的神情完全消失,取而代之出现在脸上的,是凝重与微怒。
四年前,他和贺言收到严苑同的邀请,加入了刚建立不久的特工局。
当初的贺言身体状况并不如现在这么好。因小时候长期的营养不良,以及初高中时期的疏于锻炼,他的体格和精力甚至可以用孱弱来形容。
严苑同当时站在训练场地瞥了一眼在同行中显得弱不禁风的贺言,当即决定将他安排为技术人员。她阅读过贺言的一部分履历,他在大学里主修物理和各类设计专业,涉猎极广。以他的特质,或许能在技术部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是贺言却拒绝了。
傅随安还清晰地记得他一脸坚定的站在严苑同面前的样子……
——那个与命运搏斗,不肯屈服的样子。
真是个傻瓜。
傅随安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以他的身板,不能的吧?
但是后来当他看见贺言主动去求陈戒帮忙特训,最后以只落后他一点点的成绩,成功加入严苑同直属的特别行动组时,他的内心只剩下了佩服。
认识贺言这么多年了,傅随安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旁人认为他走不到的位置。他就像古人所描绘的松柏,在多么料峭的山风中都能勉力生存,生命力强到让所有肯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的人都感受到惊异。
虽然他看起来冷漠又疏离,又把自己的经历藏得很好,但他是个极好的人,这点毋庸置疑。
傅随安一边走,一边想着。思绪渐渐飘远——
四年前的某一天夜晚,傅随安因为违规被陈大教官罚去打扫训练场。夜风寒冷,傅随安哆哆嗦嗦埋头苦干到半夜,才得以从陈戒严格的要求下得到一句“勉强合格”,这才被赦免放回寝室。
当他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刷着【意识海】论坛一边走进宿舍时,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睡觉的贺言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在了地上。
……
具体是什么姿势呢?
上半身已经侧蜷在地板上了,下半身还悬挂在床上,以一种微妙的平衡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腰身……
……
傅随安有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也许是打扫时把脑子也扫丢了;也或许是贺言这家伙从没有在他面前这么失态过;又或许是他当时太惊慌了没顾得上理思绪。
于是乎在看见贺言躺在地上的第一时间,傅随安便什么都没想的冲了上去。他扶起贺言的胳膊往背上一跨,就将对方背去了医务室。冲进医务室那会儿还将当天负责值班的海木教授吓了一跳。
像土匪进村。
这是海木教授的原话。
当贺言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务室时,傅随安发誓,他从来没想过人的皮肤可以自然红成那样子。
天呐,平日里那个冷酷的大冰山居然可以害羞成那个样子。
他和海木教授看着贺言双手搅着被单,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自己只是睡姿不太雅观,如果床两侧没有护栏,偶尔也会发生这种情况。
海木教授也是个坏心眼的,当下笑眯眯地给贺言推荐了可以绑住自己的护理床。
……虽然因为笑的太大声导致贺言一个月没有理自己,但是傅随安还是养成了半夜醒来看看自家搭档有没有在地上的习惯。
对此贺言表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只是换个睡觉的地方而已,不用管,自己没那么脆弱。
思及此处,傅随安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是啊,那个拼命三郎,那个百度百科,那个向来坚强优秀的阿言…他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正想着,傅随安已经走到了严苑同的办公室门口。面对大敞的房门,他微微扬起笑容。
那就来吧,让我看看。
你这次又要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呢,我亲爱的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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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苑同正背着光坐在办公室的正中,正双手交叠放在下颚底部。从门口朝里这个角度看过去,庞大空间内属于她的身影显得渺小异常。
傅随安抬手叩了叩身侧的门,让大姐头知道他已赶到。
“你来啦?进来吧。”
严苑同抬起脸,看清来人后指了指桌前的座椅示意傅随安坐下,又将一杯热茶隔着桌沿推过去,“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看来这次事件你很重视。”
傅随安“嗯哼”了一声,随后垂眼看着杯里的茶水,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上的木纹,“是咯,所以我对这次谈话也很重视。”
严苑同莞尔。随后她解开手边的档案袋,将一沓文件递了过去。
“?”
“这是什么?”
傅随安捏着文件第一页,看着上面标注着的《长老会密录-H5》,疑惑地偏了偏头。
“随安,你应该知道特工局的上层有个叫长老会的组织。”严苑同笑吟吟地介绍,“有些事或许你会知道,其实除开这个〖未知的内鬼〗,特工局还有其他潜在的怀疑对象。”
傅随安心里一震,但面上只是淡定地将文件翻过去一页:
“社会组织与帮派斗争?”
严苑同点了点头道:“没错,特工局的前身隶属政府机构,自然与广大社会组织有所接触。就例如你,阿言,小邵和海木教授曾待过的大学,又比如曾给入梦系统提供过技术支持的衍形态泛空间研究所,甚至于你曾待过的那个组织…”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提到这个组织的名字并不算明智,于是话锋一转。
“也就是说,这类曾与特工局前身有过接触甚至是合作过的社会组织,更容易获得特工局的情报与资源。如果是那些组织,那么要窃取档案或者安插间谍也会更容易得逞。”
“噢…”
傅随安捏着文件向后一靠倚在座椅靠背上,这样他能巧妙地遮起自己脸上的表情,“可是这件事就算我知道也没什么用吧?或许负责人事的纳兰迦亚先生会更适合调查这方面。”
“不,这个人选只能是你。”
傅随安错愕地从文件中抬起头。
只见严苑同正盯着他看,眸光锐利。
严苑同平日里向来是随和乐观的领导者,只要不涉及她的雷区,她就不会展现出这幅模样。就像是在午后日光下慵懒蜷眠的狮子,一旦有人跨越它的领地,就会亮出锐利的爪牙。
她知道些什么?
傅随安咽了口唾沫,悄悄捏紧了拳头,喉头有些干涩。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直觉。”严苑同依旧盯着他看,只是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而且,贺言的事,你应该会想调查清楚的,对吗?”
她站起身,将那个档案袋整个递了过去。
傅随安掂了掂,从中抽出一张存留在档案袋底部的文件。
在看清其上的内容时,他的双眸微微瞪大。
那是一篇前几天前的新闻的复印件,被圈上红圈的内容正写在最不知名的角落里。上面写着的正是一具焦黑的男尸在边南山附近被发现,其身份是多年未曾重出江湖的组织【狮牙帮】的领袖。
傅随安怔怔盯着照片上的那具焦尸,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好像赌对了,只是遗漏了这个点。
如果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
严苑同看着傅随安脸上的表情变化,唇角微微扬起。
她相信随安这孩子的聪慧程度,他会成为至关重要的破局人。
“后续的调查就交给你了。随安。”
大姐头将那杯热茶饮尽,随后走向办公室出口。路过傅随安时,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了一句话。
“他的牺牲不会白费。”
嗯?傅随安愕然从沉思状态中惊醒。
什么意思?谁的牺牲?
是贺言和苏逸他们的受伤?
还是报纸上的这具男尸?
傅随安回过头想叫住严苑同,可大姐头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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