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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白光。
直刺灵魂的混沌。
母亲的脸。
女性身穿白裙,站在他面前矮下身,将掌心覆盖在他的前额。触感是一片柔和的温暖。
久违的…温暖。
小贺言眯起眼睛,想要再贪恋一会儿他从很久之前就失去的温柔。
可惜事与愿违,伴随揪紧心脏的失重感,白色的空间一片片破碎,他无力地向下坠落。
啊是啊…梦境从来都是混乱无逻辑的,他怎么可能享受太久存在潜意识深处的温存。
他再次闭上眼。
这一次他的回忆变得繁琐而破碎。
他看见铺天盖地的紫藤花包裹着巨大的月轮,听见古老沉重的铜钟轰鸣和夹杂其中的风铃轻响,闻见咖啡馆内咖啡豆碾碎后发出的清香和白山茶的气息。
小贺言在梦境里伸出手,要去触碰他曾最温馨美好的那段记忆,可只抚到冰冷刺骨的虚无。
无论再这么怀念,怎么追忆,那些早已不再属于他了。
……
对不起了,妈妈。
他早已忘却如何面对遗憾肆意落泪。
只是向后跌去,一如既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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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吱呀——
厚重的门扉敞开。
“贺言苏醒了。”
看着气喘吁吁刚从严苑同办公室里跑过来的傅随安,海木教授侧过身,给他让出一片视野,足以窥探室内的空间,“比预想中的情况要好上很多,我本以为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清醒。”
傅随安一边捂着胸口呼呼急喘两声,一边抬起手掌断断续续回应,“呼…太谢谢了,海木教授…我们家阿言、承蒙照顾了。”
“唉,孩子话…”海木教授笑着摇了摇头,“从大学开始就看着你们三成长,都那么久了,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得恪守本分啊。”
海木教授说完,向后退了两步去调整室内的暖气。
贺言正坐在床头,斜靠着枕头,整个人显得苍白无比。显然就算没有【冉遗】感染,仅仅是在潜意识空间里遭受的精神冲击,就足够让他蔫蔫的。
傅随安扶着膝盖调整完呼吸,却没走进来,而是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海木教授。
“嗯,怎么了?”
海木教授眨眨眼。
“噢,就是…”傅随安挠了挠后脑勺,“我有些事想和阿言单独聊聊,所以……”
“好啊,那我先回避一下。”
海木教授向来通情达理,只是轻笑了笑走出去,等傅随安走进去后就带上了门。
室内一下子只剩下诡异的宁静。
傅随安没有看贺言,而是径自走过去,冷着脸,捏起床头柜上放着的苹果——那大概是纳兰迦亚留下来的——又捡起旁边放着的水果刀——也许是海木教授留下的,哎呀那种事怎么样都随便——就削了起来。
削出来的苹果皮一圈圈地往地面坠去,一如傅随安此刻的心情。
贺言紧抿着唇,偏过脑袋,瞳色黯淡,同样也没给傅随安一点目光。
他苏醒不久,尚处在懵懂的状态,没有精力去重启大脑。可他也明白,现在必须面对的,就是来自搭档的质问。
“自己说,还是我逼你说?”
猝不及防的,傅随安开了口,语气冰冷,与他平日活泼开朗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
贺言没有说话,似乎是选择了逃避。他没有回答傅随安的问询,而是将手摸向枕边放着的终端。
傅随安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焦虑拦住了贺言的动作,“你刚恢复点精神力,海木教授说了你现在不能接触电子产品,否则会诱发偏头痛。”
“……我现在就在偏头痛,没关系。”
“那就更不能看。拿来。”
傅随安一把抓走了贺言枕边的终端,一边抱着膀子面无表情盯着他脸看。
看得出来傅随安是真的有点生气。
贺言夺终端未果,悄悄咬了咬后槽牙。
他突然有点气自己,为什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现在醒,这下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他搭档手里了。
“……还我。”
毫无威胁力的一句话。
“不还。”傅随安少有的强势,语气坚决,“除非你告诉我,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诱导我去接这个委托。”
“……少管我。”
贺言有点小生气,又将脑袋瞥向一旁。
嚯。还生气上了。也不知道现在该生气的是谁。
傅随安皮笑肉不笑,捏着贺言的终端就要打开。
“……不许看!”
贺言急了,挣扎着从床上直起腰去捞自己的终端。但他的体格和反应能力向来不如傅随安,更别提目前这幅精神状态,被傅随安轻松一手压制。
“傅随安…!”
贺言被摁在枕头上,彻底毛了,咬牙切齿低喝一声,皱眉瞪着傅随安看。
傅随安抓着终端,盯着贺言的怒颜,不再动作,只是沉默了一瞬,“那你说不说?”
贺言咬着唇,垂着眼,摇了摇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
傅随安突然感到莫名的烦躁。心底似乎有团无名的火焰,灼烧他的理智。
刚刚从严苑同办公室出来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也联系了“那群人”帮忙调查。可偏偏,偏偏最重要的刀口在他最信任的那群人里面——
是贺言。
他必须知道贺言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阿言啊阿言,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有什么事是不能大家一起解决的吗,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你真是…真是……
傅随安在心里直叹气,可他明白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贺言是铁了心闭口不言,他套不出一句话。
“你真不说是吧?”
“……”
“真不说?贺言,那你别后悔。”
傅随安的脸色彻底暗沉下去。
这是那么多年来,傅随安第一次喊他“贺言”而不是“阿言”。
贺言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瞬。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地,将脑袋瞥向一旁,指尖拢着被褥悄悄握紧。
他该开口吗?
可是对方会接受吗?
他从来都习惯靠自己一人,身边的人总会离开,傅随安也是这样的…也会这样的…总有一天。如果他什么事都依靠他的搭档,当有一天傅随安离去…他该怎么办?
不能信他们,只能信自己。
只能信自己……
挂着重锁的门前,少年触电般收回试探着伸出去的手,重新抱着膝盖坐下。
就像往常一样。
……
贺言悄悄将手摁在心口。
他突然感到有点呼吸急促,铁定是刚醒不久就被刺激了神经,他焦虑症又有点发作。
傅随安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而是晃了晃手里捏着的属于贺言的终端,说道:“这个东西我先收走了,海木教授也不会允许你在静养精神的时候使用电子设备。至于你不愿意说的那些——”
削完的苹果被放在床头柜。黑发少年站起身,深深吸气,将目光从搭档身上挪开,越过控梦终端注视着墙上的挂画。他现在情愿去猜测那些装饰画的绘制意图,也不想继续和这个坐在床上的“闷葫芦”继续对话。
“——我会自己去找清楚。”
贺言愣了愣神,回过头去看傅随安,没想到对方却朝他扯出一个怒气冲冲,却肆意的大大笑容,转身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等…等等——?”
“傅随安……”
“……”
出口的呼唤又被咽回肚内。贺言望着空空荡荡的门口,心里突然有些空落。最终他只得愤愤锤了一下床板,摸索着床头的支点,顶着偏头痛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
他当然知道傅随安要去做什么。
这个家伙,他故意的,他故意的……
收走他的终端,破坏他的计划…傅随安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现在肯定要去干件更大的事,好叫贺言后悔。
必须阻止傅随安……
贺言扶着床头站起缓了缓,克服了一下头晕目眩的感官,随后“啧”了一声穿上拖鞋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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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藏室内。
绿发女孩正捏着终端来回踱步,好不焦急。
她在等一个消息。
但这个消息却一直没有出现,让她感到焦虑。
没有这条消息,下一步的计划无法进行。
更何况以目前特工局的警戒程度,他们已经没办法在这间储藏室里待太久了。
“真慢啊…贺言老师还没醒吗?”
颓丧感的少年向后靠在废纸箱的边缘,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滚动词条说道。
舆论的波浪并未停歇,现在的【意识海】论坛依旧一片“腥风血雨”。掐架特别厉害的几个评论楼已经被管理员封禁处分了,甚至有几个尚不懂业内规矩的新人特工直接入梦掐架,被管理员打晕后齐齐丢回自己的寝室。
绿发女孩当时挨在少年身边观看完全程,评价是比博燃。
“干什么,那个确实是我最近看过最有性缩力的番剧,我向你保证,小马宝莉都比它燃。”女孩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左右摇晃,“不过嘛,无念海特工局这一届有几个新人的本事确实不错~”
“你那天偷用我的联觉终端就为了看那个?太亏了吧…”少年无奈摸了摸女孩的发顶,“我还是更喜欢看那些经典老电影。”
“那些我也看啦~”女孩嘿嘿一乐,随后指了指电脑上的滚动评论,“话说,特工局现在那么戒备,我们也确实没办法做些什么了,要不要乘机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少年疑惑。
“比如去看看那位酷哥和大姐姐的任务实况?那些【福柏托耳】长得够渗人,我还蛮好奇他们打算怎么从【福柏托耳】的追杀中逃离出来。”
“都是S级特工了,没什么悬念了吧…【父亲】说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具备着可观的战力。”
“那,要不我们再去看看档案室里的监控,那个叫夏洛德的家伙到底是谁,我到现在都没搞清呢~”女孩叹了口气,“就因为他,本来想窃走档案伪造事故的行动也因此泡汤了……”
“说不定又是特工局的套路呢?如果这个夏洛德属于【自由意识】那一方,不应该现在出现激化矛盾,更不应该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我猜,他的出现也不过是种手段。”
果然很为难啊。少年叹了口气,伏在电脑上百无聊赖抚摸着投影键盘,随意瞥了一眼屏幕左端的监控。
就是这一瞥不得了,少年直接愣在了原地。
“子渊……”
“嗯?怎么了怎么了?”女孩蹦蹦跳跳地凑过来。
“我应该没眼花吧……?”
少年指了指电脑。
只见监控屏幕上是一个气势汹汹正冲他们的藏身处走过来的黑发少年。
少年蓄着一头狂乱不羁的半长狼尾,走路带风,很明显有备而来。
按这个速度,恐怕再有两分钟,这个人就会到达他们的藏身处。
“……”
女孩脸上的表情一僵。
“怎么…你不会认识吧?”少年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抬手去摸脑袋上贴着的电极贴片,这是他没有安全感时的下意识动作,“…我就知道当时不该放你乱跑…”
“诶嘿嘿…”女孩吐了吐舌,“哎呀…好像确实是认识,而且他有可能已经知道我俩的存在了…”
“……”
这种话是怎么能那么坦率说出来的?
少年深感头疼。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去应变这个特殊情况了,他只能将电脑收起,尽量贴着墙根挪到更隐蔽一点的地方。
“哎呀没事的,阿雯,我先去应付他,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女孩站起身走向门口,一边向少年说道,一边朝门口走。
一分半,足够她配合哥哥去完成控制精神的操作了。她只需要尽量拖延住那个人,让哥哥顺利把脑袋上的电极拆下来,主动权就会回到他们手上。
可就在这时,储藏室的门突然被狠狠踹开!
奔涌进室内的光明亮又刺眼,女孩惊叫了一声,慌忙抬起胳膊遮在眼部。疏于防守下,一只大手伸向她的领口,将她提溜了起来。
“子渊?子渊!你怎么了?”
听见女孩的惊叫,少年慌乱地喊出声。可是背着光,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慌急慌忙地要揭下脑袋上的电极。那些小东西在平时能封印住他的能力,但揭下来需要一定的时间。
可恶…偏偏…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鬼能力根本派不上用场!
“什么子渊,谢子渊吗?”
只见傅随安一手将女孩锁着喉咙抵在墙角,单手插兜,甚至是以一种泰然自若的神情站在门口,居高临下注视着储藏室的场景。
“嗨呀~不会真有人以为自己已经手眼通天了吧?是不是以为我两分钟之后才会到?真可惜,小爷我对黑客技术也略通一二,替换监控片段这种小把戏可不只是你们会用。”
“你…你是,刚刚在入梦室的怪人?”谢子渊在他手底下挣扎起来,“你…你怎么会…难道你已经知道贺言老师……”
“嗯哼~真聪明。果然老鼠也会有老鼠的智慧。”傅随安将贺言的终端从兜里取出晃了晃,“我不但知道贺言和你们有勾结,我还知道你们是通过终端联系的,不然那家伙刚刚可不会急成那样啊~”
“你…你当时在骗我?我以为你根本没有怀疑……”
“亲爱的,你还是太嫩了。借用我们邵姐姐的一句话:迷路到工作区域的能是什么好鸟?更何况你后面还说你要去找哥哥,既然目的那么明确了,为什么在遇到邵姐姐之后不去询问你哥哥的动向,而是跟着她一起来到了贺言所处的入梦区域呢?”傅随安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笑得肆意又张狂,“为什么贺言能精准选择那份委托,也只是因为你们其中的一位〖巴特弗莱〗,通过某种手段暂时控制了论坛管理员,将你们发布的委托设置成红名高亮——”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子渊一边挣扎,一边愤愤盯着傅随安。
“是啊,我一开始就知道~”傅随安耸了耸肩,“咋了?只准你们骗人?我们纯良老百姓也是要点灯的呀。”
“至于这位——我该称呼你为什么?谢家的兄长?”傅随安看向室内躲在阴影处的少年,上下打量。
“放开我妹妹……!”
情况危急,少年无奈之下只能从隐蔽处走出。他脑袋上的电极已经拆了一半,空余的那只手正捏着一枚锋利的电极指向傅随安的面门,正因惊惧而微微颤抖。
“你,你…傅先生,你先别冲动,听我们解释……”
“解释?我就是来要个解释的。”傅随安只觉得心里很不爽快,一收面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冷冰冰地居高临下注视着正在努力挣扎的女孩和哆哆嗦嗦捏着电极磁片的少年,“你们来自哪个组织?和贺言说了什么?凭什么要伤害他?又凭什么针对特工局?”
“我们来自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谢子渊憋了满肚子火,不屈不饶地咬着唇说道,“计划就是你们家贺言老师提的,他计划里有伤害自己这一环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至于目的,凭什么要和你说!说了你也不会理解!”
“子渊!”少年焦急地出声打断,随后面向傅随安,“抱歉傅先生,您先把家妹放开,我来解释给您听……”
可这会儿的傅随安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已经因焦躁呼吸急促。
贺言…是贺言……
傅随安的心脏猛得揪紧,他几乎有点不受控地想要举起拳头,揍面前这两人一顿。
…可是不行。
谁都好,谁来…有没有人来解释一下前因后果?再探究不出这一系列事的成因,他就快疯了。
自己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一定很可怕。傅随安盯着女孩眼睛里自己的倒影漫无目的地想。
哈…没想到一切事件的缘由,居然是自家搭档一手策划的。
贺言是内鬼?不可能…那不可能……
但他不会是内鬼,他怎么会是内鬼…特工局里不会出现内鬼,但为什么……
他捏紧拳头,缓缓举起,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拳头对准了女孩的面门。
他无法控制自己了——
……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够了!”
傅随安愣住。
他缓缓转过头。只见背光的投影里,贺言正气喘吁吁扶着门框站定。他身上还套着没来得及换下的病号服,而脚上是一对穿反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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