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步入盛夏，但晚霞染红天际的时刻，温度还是稍有下降。
我拉了拉单薄的外套，将挂在右肩的背包朝自己压了压，试图将进风的缝隙堵住。中午还感到灼热的太阳，在这个时候变得温和起来，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剥去了刚刚还有的一丝凉意。在这结束一天忙碌的晚霞当中，周围也变得安和宁静起来。我闭上眼睛，脚步不紧不慢地前进着，享受着这片刻安宁。
“话说，那只斑猫鱼呢？”
于晓峰的声音打破了这样的祥和，我虽有些不满，但还是睁开眼睛向四周看去。
须臾，我这才反应过来，出校门还跟着自己的斑猫鱼已经不见了踪迹。
“啊哈，咱们的男妈妈是不是被讨厌了？”
于晓峰开玩笑地戳了戳我的肩膀，我对他这粗鲁的行为感到不满，稍微侧开一个身位，然后仔细观察了四周，这才确认它真的没有跟着我。
“大概是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毕竟它也不是什么宠物，也没有狗那样的灵性，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也早就做好了它会消失的准备。只是回去后可能要看到妹妹不开心的表情了。
我们现在正朝着林雪芸家的方向走去，打算拿完我的那张储存卡后再回家。
林雪芸的家住在东面的河岸对面，需要经过一座石桥，不过那座石桥前几天因台风而坍塌，因此我们必须绕远路走去年新建的木桥。当然更多人倾向的是‘新出现的生物撞坏的’这一说法，毕竟那座石桥也是近些年才建造的，石材方面似乎也没有偷工减料，据专家称能承受十五吨的重量。
这般坚固的石桥，怎么说也不可能被台风刮倒吧。如果真是那样，恐怕我家的房顶都会被掀飞。
“对了，初日公园里昨晚下雪了你们知道吗？”
于晓峰忽然想起了什么般地开口。
“下雪？”
“对，就公园那块下了场小雪，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还有雪迹，不过中午的时候就全化了。”
“你中午回去过？”
“嗯，物理书忘在家里了。”
“下雪啊……我也好久没见到雪了。”林雪芸略带一丝伤感地感叹道。
我想她大概在回想五年前的那场大雪。当然那场大雪中并没有什么好的记忆。她曾因为一时贪玩被困雪山，那件事情曾闹得很大，甚至还曾上过电视。
“最近的新闻看了吗？”于晓峰忽然看向我。
“什么？”
“海上书店啊。”
“海上书店？”听于晓峰这么说忽然有点印象了。
“你是说漂浮在海面上的书屋？”
一旁的林雪芸提醒了我，我也稍微对会看电视的林雪芸感到有些惊讶。
“因为书都看完了。”林雪芸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朝我微微一笑。
“本来是想看部电影的，不过电视上全部都是新闻。”
仔细想来，的确是这样。综艺节目、影视频道、深夜广播这一类的频道几乎全被砍掉，换成了晚间新闻或是当地新闻。那些节目是什么时候被移出频道的呢？又或者是什么时候人们已经完全不再关注电视剧和电影了呢？大家都被新出现的事物所吸引着，逐渐忘记了原来的东西，又或是被消除了已经不存在的事物的记忆，想到这些让我有喘不过气来。
“那家书店的老爷爷我认识。”话题再次回到海上书店，于晓峰的这句话引来了我们的侧目。
“你认识？”
“对，我以前就住在他那家书店的对面，我妈经常带我去那家书店买书和文具。”
“你是说小学的时候？”
“对，小学毕业后我就搬家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他住在书店吗？”林雪芸问。
“在二楼，二楼是他的起居室，还有一间包间，有的客人喜欢在包间看书，那样比较安静。”
“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漂浮在海面上，会不会有些害怕？”
“我想应该会吧，而且他老人家也上了年纪了。”
”他今年多大？“我问。
“七十几了吧？我上小学的时候见他还蛮有精神的，有时候客人蛮多的，但他一个人也能应付过来。”
“他一个人住？”
“嗯，他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好像是患上癌症了。”
“这样啊……真可怜。”大概是真的为其感到同情吧，林雪芸露出了有些伤感的表情。
“一个人经营着书店也不容易，那家书店开了多久？”我看向于晓峰，而后者则是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
“不太清楚，好像从我记事起那家书店就一直开在那里，不过这次在电视里看到感觉完全没有什么变化。”
“之后的事情呢？”我在电视上只看到有不少记者有去采访，但后续就不清楚了，原因是妹妹觉得我打扰到她研究了。明明可以去房间里搞的。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很压抑所以并不喜欢——被这样冷漠地回答了。
“因为暂时还不确定浮在空中的书店什么时候会忽然沉下去，所以政府把他接走了。”
“那书店呢？”林雪芸似乎很在意那家店怎么了。
“被丢在原地了，没办法，政府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去移动整个书店，而且根本做不到，那个书店就好像定格在那了，就连地砖都敲不碎。”
“那他人最后怎么了？”
“被安排到沿海的一栋空房子了。”
“沿海的地方不是不让居住了吗？”这次轮到我发问了。
“这是他老人家离开书店的唯一要求。”
“这样啊……”
话题到这，不知怎的忽然就断开了。良久没有下文的我们似乎一下子没有了话题，沉默地踩着人行道旁透射过来的零碎夕阳。
过了桥后，在经过两个红绿灯后右拐，我们三人抵达了林雪芸的家。
林雪芸的家是一栋四层的白色建筑，楼下是间别有风味的咖啡店，坐落于已经变得空荡的十字路口中心。她的妈妈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平时会在楼下的咖啡店里设计服装，不过一旦有客人来的话就会停下手中的工作。有时候我很好奇在这么一个环境下就不怕思路会被打断吗？
“因为到咖啡店喝咖啡的人很少啊。”曾今被林雪芸这么回答过。
林雪芸身上穿着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她妈妈设计出来的，虽然赶不上时髦，但穿着也别有一般风味，班里很多女生都喜欢她妈妈设计的衣服，有时也经常在她这边购买衣服。而且她的妈妈还会修理一些电子设备，我的相机几次坏掉也都是在她这里修的。
她的父亲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消失了，能在黄金地段有着这么一栋四层的商业性建筑，她的父亲可能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吧。
我们对她的父亲一无所知，当然包括林雪芸本身也是。因为家里完全没有发现过有关她父亲的任何线索，有的只是她妈妈的电脑里留有的一些有关她父亲的服装尺寸。
“或许他在消失之前就已经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林雪芸在那个时候忽然感慨过。
我们三人走进林雪芸家的咖啡店当中。
门上方的感应门铃发出像是漏了电的喇叭声，在死寂的店里隐约回荡着。
“啊，是你们啊，欢迎光临。”
在注意到我们进来后，阿姨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坐吧，我来给你们泡咖啡。”
说着阿姨便起身走进后方的水吧。
“谢谢。”
道谢过后，我们照例找到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然后将书包放在一旁。我和于晓峰坐在一起，而林雪芸则坐在了对面。
咖啡店的设计风格采用的是复古华丽的甲板船舱风格，脚下是有着漂亮纹路的木板，而墙面则是挂满了十九世纪的相框相册，以及一些花圈和牛仔帽，还有一些英文喷涂。
店里的桌椅都被精心擦拭过，留下光滑的一面。尽管这家店已经有整整十几天没有客人了，但阿姨还是每天都会整理和打扫，你甚至在这家店里看不到一丝灰尘。林雪芸曾经劝过她不要继续开店下去了，但她本人却表示‘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啊’，在那之后林雪芸便再也没有提起过关店的事情了。
头顶的灯光绚烂却不刺眼，光线柔和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可惜的是店里的音响在上个星期就已经坏了，阿姨本想自己修的，但是一直找不到零件。她很喜欢原来那个狸猫音响，一直不愿意买其他的音响。
“就不能再买个新的狸猫音响吗？”我曾经这么问过。
“可能妈妈对那个旧的狸猫音响有感情了吧？尽管她个人说是那种型号的音响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但我总感觉她是出于怀旧才不愿意买的，不过这也很奇怪，因为妈妈明明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
林雪芸不仅一次提到过阿姨比较喜欢新款式的东西，包括她设计的服装也都是市场上较为潮流的那种。
“那会不会那个狸猫音响有着什么重大意义？比如是要好的朋友送的？”
“这个我不清楚，妈妈也从来都不提。”林雪芸摇摇头，她大概想说‘可能是爸爸送的’，不过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你家的猫呢？”我问。
平常的话我都会看见林雪芸家的那只白猫出现在前台的桌子上，它总是喜欢躺在那里，然后用尾巴骚扰正在设计服装的林阿姨。这个时候林阿姨总是会温柔地抚摸白猫，直到那小家伙舒舒服服地睡着为止，然而今天似乎并不在。
“不知道，可能出去玩了吧？它经常在才半夜回来，这附近蛮多野猫的，晚上睡觉总是听它们叫个不停，不过妈妈倒是蛮喜欢它们的叫声的，还说什么‘没有猫叫的话我好像就睡不着’。”林雪芸打开手机，放了一段她在房间窗口拍摄的视频。路灯下的垃圾桶附近，的确有很多野猫，估摸着大概都有十来只。
真不愧猫奴——我微微笑了笑。
林雪芸和她母亲一样都喜欢猫，但林雪芸比起猫更喜欢熊猫，她的房间里贴满了熊猫的照片，就连床上也全都是熊猫玩偶。哪怕是个榆木脑袋只要和林雪芸相处超过一小时，他也能立马得知林雪芸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因为她的手链和手机壁纸也全是熊猫。
“野猫？怎么会有那么多野猫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以前养猫的主人消失了吧？”
“说不定这附近曾经还有一家猫咖。”
“可能吧。”
林雪芸这么说着，目光却飘向了外头。她那白净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寂寥。
“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毕业了呢。”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正亮着红灯，一辆轿车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发出令人不快的喇叭声，轰鸣的引擎声和刺耳的喇叭融和在一起，过路人纷纷皱起眉头往那看去。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吧，我们刚入学就好像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你们确定好毕业后做什么了吗？”
林雪芸的这个问题，让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
沉默了少许，林雪芸看向了我。
“你有打算吗？”
“我……”接下来的话一下子就断了开来，我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清楚，你呢？”
“我想帮助妈妈继续把这家店开下去。”
“这样啊……”我点点头，随即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于晓峰。
“你呢？”
“我？我……大概会继续读下去吧。”于晓峰沉默了一会说。
“继续读下去？大学吗？”
“嗯，毕竟我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知道将来到底干一些什么，还是这样平平常常地读下去比较好。”
“走一步看一步是吗？”
“哈哈，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于晓峰笑了笑，随后又露出一丝苦涩，“毕竟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我会突然消失。”
“……”
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说这类话题，难免有些不看场合，不过这个话题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适合说吧。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像是‘人迟早有一天会死’一样，将这个事实埋于心底，不去注意它。
我们的确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跟隔壁家的房子一样忽然消失，消失的人去了哪里？又怎么样了？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也不会有人去问。也或许，上天不愿意看到人死亡也说不定，它只是把本应该离世的人们送到了天堂？
陷入沉默的这几秒，唯有水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林雪芸的妈妈边端来了几杯冒着香气的咖啡。
“谢谢阿姨。”朝阿姨道过谢后，我们接过了递来的咖啡，而后者则是又回到了前台，继续设计她的服装。
端上桌面的咖啡蒸腾着冒着白气，香味从杯中缓缓飘出。我们相序用双手捧住杯子，利用咖啡的余温温暖冰冷的手指。
在这相序无话的过程中，我不禁开口了。
“话说，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能借我看一段时间吗？”
“咦？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林雪芸朝我投来奇怪的目光，在她提醒过后，我也仔细回顾了一下，尽管记忆中是有自己看过这本书的认知，但仔细回想起内容的话，却是空白一片。
难道说，我之前也有一本？只是那本书在某天忽然消失了吗？
这个答案我不得而知，也索性不再去思考里面充斥着矛盾的记忆，我只好点点头回应。
“看是看过了，不过还想再看一遍，内容记不太清了。”
“这样啊……还真是少见，你记性不是很好吗？”
尽管察觉到了异样，但林雪芸也并没有在意，她站了起来。
“我去楼上拿吧，顺便把你的SD卡拿下来，还有昨天借的书。”
“嗯，谢谢。”
道谢过后，林雪芸便朝楼上走去，而我和于晓峰则是侧目盯着她离开。
“话说回来，你和林雪芸是青梅竹马吧？”
“怎么了？”
我对于晓峰忽然提到这件事感到奇怪。
“你记得你小学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小学时候？”他是指林雪芸在雪山遇难的事情吗？
“这么问吧，你是怎么和林雪芸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我们是青梅竹马啊，小时候就……”
“不，我是问你还记得小时候和她发生过什么吗？”
“哈？”
我一时间搞不懂于晓峰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说……”于晓峰露出一副纠结的表情，然后像是在组织语言般停顿了片刻，又抬起头看向我。
“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清吗？”
“小时候……也很久了吧，有很多记不清了。”
我突然很想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我再换一个问题吧。”于晓峰的眼神一瞬变得锋利起来，说实话我真的不习惯他这样。
“你记得开学时候的事情吗？”
被忽然这么问到，我仔细回想着开学的那段时间。然而，记忆和现实之间仿佛笼罩着一层纱雾，在朦胧的一片中隐约显现轮廓。我实在不敢确认那到底是不是记错了，但记忆里的确有那么一段。
“校长演讲的时候假发被吹掉了？”
“只记得这么一段对吗？”
“……是的。”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只记得那么一段，也或许是因为比较深刻吧？
可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什么有关其他的记忆，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呢？
于晓峰的话仿佛在我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只要给予一点点阳光和雨露，便会瞬间化为苍天大树，在我的心底布满茂盛的枝叶。在后来我才回想并猜出他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有点不好听，但事实上我并不认为于晓峰有那么细的心能够察觉到这点。
“事实上，我也就只有那个片段。”
于晓峰的话让我感到有些心悸。
“你是说……我们的记忆，都出现了问题？”
“是的，不，恐怕也不是记忆的问题。”他露出了比以往更加严肃的表情，因为平常都是大大咧咧不成体统样子，因此见到他忽然这样倒是让我有些不太适应。
“什么意思？”尽管我已经猜到了于晓峰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他所要说的话和我想的是否一致。大概我只是期待着他能说出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的话来吧，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我觉得，是我们出了问题。”
一脸严肃地，说出了这令人笑掉大牙的话。然而，我却始终无法做出‘你在说什么呢’之类的表情用开玩笑的语气敷衍过去。
“并不指记忆，而是我们……我们的存在。”
“……存在？”
“是的……我想就是如此。”
于晓峰把这个过于惊人的发言说得如此平淡无奇，这让我产生了莫名的不适。
“你该不会想说，我们也是‘忽然出现的’吧？”
我把他那不可思议的想法转化成语言说了出来。
“我很早就在想了，为什么关于过去的记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能记起一些特定事件，就好似游戏中被拟定的NPC一般，有着特殊的经历，但关于其他的设定，却什么也没有。不光是我自己这么认为，周围的人也都觉得我记性很好，可我却完全记不清过去的经历。”
他没有肯定我的话，亦是没有否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昨天……”
我正打算听着于晓峰接下来的话，却发现他一下子闭上了嘴没了下文，我这才反应过来林雪芸已经从楼上下来了。
接下来的话不能让林雪芸知道吗？为什么？
尽管我很想开口询问，但于晓峰却又一副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表情，这让我一时无法开口。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于晓峰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个答案过于惊人，也可以说完全不现实，几乎没有人会如此思考。但他的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却完全改变了——这个世界。
在那之后，我拿到了书和我的那张SD卡，和于晓峰及林雪芸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内容也都是些有的没的，没有营养和价值。我们就这么一直聊着，时不时感慨几句，又或者捂着嘴或肚子大笑起来，直到泛黄的天吐出了黑色的底片，街上的灯光也全都张扬着打开了，我们这才收拾好东西各回各家。
只是在那之后，我却从未再听到于晓峰提起那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