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静下不久的天空再次布满了阴霾，沉闷的雷声从触不可及的天边远远传来，大风携带着潮湿的空气拽着树叶拖动大树摇摇晃晃。
因为起得比较早，所以干脆很早就出门了。到达学校的时候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望着歪七扭八并排着的桌椅，昏暗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在满是刻痕的桌子上留下浅影。再过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间教室将会空无一人。我们将各自分别，很大的可能性上再也不会相见。
奇怪的是，我对这间教室并没有什么感情，包括教室里的同学。大概是因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别的班合并过来的原因，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所认识的人都消失了。
或许上天真的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无法见面而感到悲伤才擦去了我们的记忆，因为没有记忆就不会有不舍，那些记忆带来的欢乐在离别的时候都会化作同等甚至更多的悲伤，上天这么做是对的。
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文曼诗的座位，以及于晓峰的座位。或许在这间教室里，还消失了许许多多我的朋友，有关他们的记忆连同感情一同被抹去了。
我开始怀疑，上天夺走的究竟是我们的记忆，还是我们的感情呢？
人们不再为消失的人或事感到悲哀，因为‘消失’本身就是相当常见的事情，这对于人们而言几乎等同日常的东西，使得大家也开始对‘失去’本身而感到麻木。
我感到一股热气积压在胸口久久无法散去，本能地大口呼吸地试图减缓这种不适，但愈是这样，我愈感到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像是由无形透明的火焰包裹住了一般，空气灼热得令人难以呼吸。
“你在做什么？”
突兀的声音像是戳破了泡沫般戳破了那样的幻觉，我回过神来，于晓峰正站在门口，一脸疑惑地看着这里。
“你的脸色好差，怎么了？”
于晓峰关切地问道，随后朝我走了过来。
“我没事。”我摇摇头，其实我很想说有事，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便只好拒绝。
“你怎么来学校了？”
“偶尔过来看一下，毕竟自己还是个学生。”
这句话说得好像他在做什么关乎全人类的大事一样。
“打工那边怎么办？”
“我得重新找工作了。”
“为什么？”
“店铺消失了。”
“……”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因为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但发生在身边还是感觉不太适应。
“店长和同事呢？”
“他们还相安无事。”
“那就好。”
“最近怎么样？”
“一如往常。”
我忽然想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于晓峰，但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默的空档，外面的雷声好像更大了。
“教室里的座位好像变多了？”
“七班刚合并过来，他们只有二十三人了，有一部分进了三班。”
原本三年级有八个班，如今却只剩下四个，还有一个班的人数也有些不足，恐怕再过几天就会只剩下三个班了。
“这样啊，学校也渐渐空了起来呢，也不知道下一个消失的会是谁。”
于晓峰将书包塞进抽屉，面无表情地开起这种玩笑，让本就有些沉重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还有十九天就毕业了呢。”
于晓峰像是感慨似地环顾四周，仿佛是想将教室里的一切都刻入脑海当中，但他并不像是多愁善感的人，他和我一样对这间教室没有什么感情，大概其他人也一样。
“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毕业那天。”于晓峰望向窗外，没有看错的话，他的目光中似乎隐约透露着悲伤？
“什么？”我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没什么。”他耸耸肩，苦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坐在座位上，从包中拿出书来。
“你不打算在毕业前做些什么吗？”于晓峰头也不回地问。
“做什么？”
“嗯……比如说……逃课啊，谈恋爱啊，在学校打游戏啊之类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做这些事的意义在哪。
“做一些自己曾经不敢做的事情。”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呢……”于晓峰双手枕在后脑勺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椅子在他的身下翘起与地面偏差三十五度角的位置。
“因为如果就这样毫无乐趣地忽然消失未免太悲哀了吧？妄活一次？因为老师也不会管这些事情了？”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回答我。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还没发现吗？”
“什么？”
“除了事和人，还有一些东西也跟着消失了。”
“……”我没有说话，试图等待于晓峰给予我答案，但他却并没有开口，这让我有些着急。
“什么东西也消失了？”大概半分钟后，我终于沉不住气问。
“我前几天在电脑上和别人下棋。”他仍旧没有回答我的话，转而说起其他事情：“发现士原来可以走出田，象原来可以笔直向前，炮吃兵居然不需要架子。”
“这……和你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我邻居家的老太太昨天去世了，可他们家并没有举办丧礼，只是简单地折了一些白花挂在墙上，铺了一层白布盖在地上，然后花了大价钱请了火葬场的人来举办仪式，你知道吗？现在聘请火葬场的价格都快赶上郊区的一套房了！我都不知道邻居家居然那么有钱，真的。”
“仪式？”
“来上学的路上，有一家店的员工在收银台睡着了，然后有好几个人进去拿吃的，有的付了钱，有的没付，过路的人也只是往里面瞅了一眼，就像我。过斑马路也没有人再看红绿灯，车和人彼此抢道，所幸也没发生什么交通事故。”
我不明白于晓峰到底想说什么，但有几次我似乎快要抓住了什么，只是那些朦胧的，模糊不清的东西会像是烟花般转瞬即逝，让我无法得知于晓峰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本来是打算去奈沙点心店买点菠萝面包的，可是它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早知道就早点去好了，至少在它消失之前能最后吃一次，这样也不会在这里干抱怨和后悔。”
于晓峰的话让我想起了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开始收拾起书包。
“怎么了？有想做的事情了？”见我这般，于晓峰笑了笑。
“嗯，有件非做不可的事情，谢谢你提醒我。”
“不客气~”于晓峰耸耸肩懒散地摆了摆手。
“明天见。”
“嗯，没消失的话。”
于晓峰的话的确提醒了我，他总是会出乎意料地提醒我，简直就像十分之一的妹妹一样。
离开学校后，我迅速骑上自行车，摆正方向，朝文曼诗的家的方向前进。
只是刚驶离学校不远，磅礴的大雨便猛然降临。
视线之中一片朦胧，潮湿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拍打在身上的雨水犹如来自深海的压强，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几乎看不清路面，只能保持方向踩着沉重的踏板在一片白雾中前进。
但不知为何，慢慢的，随着速度逐渐变得均匀，身边的雨也仿佛成流线型向后延伸，一颗颗晶莹的水滴在空中变成细长的银丝，从视线的尽头无限向身后拉长。刚刚还有的沉重在顷刻间化作同等甚至远超先前的松弛感。视线内的一切变得清晰可见，仿佛都浸泡在海水当中，皮肤上拍打着的雨滴仿佛来自深海的洋流，抚过身体的每一寸皮肤缓缓从身边掠过。
我还来不及享受这短暂的舒适感，就听见犹如轮船发出的巨大鸣笛声从远方传来，像是鱼群般的黑影在前方一闪而过，一道光从远方快速飞来。
我来不及按下刹车，只是慌忙转向，重心随着大幅度的突然转向一下子栽倒。身体和自行车在地面向前滑行并翻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了下来。
一辆货车响着刺耳的鸣笛逐渐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之中。
刚才的舒适感一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本来应该有的沉重感。
我缓了好一会，才将自行车扶正，将已经浸透了雨水的书包扔进筐中，继续向前骑去。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出现了连绵一片几乎遮蔽天空的黑影。
那晚在家中听见的那道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没法分辨声音究竟是从哪传来的，因为这声音仿佛是在脑海里响起的，那诡异的、像是谁的哭声、又像是鸣笛声、又像是人群嘈杂的声音……仿佛将世间一切的声音都糅杂在了一起然后扔进了水里一般，这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我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庭院，只不过那棵樱花树再一次地不见了踪影。
我停下自行车，大喘着气，抬动酸痛的双脚，然后按响了门铃。
门铃的声音在磅礴的雨声下显得细如蚊声，但这雨声又在砰砰砰地心跳声下显得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门……
忽然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