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约定的时间仅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我简单确认了一下要带的东西，便急急忙忙走出了家门。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应该要带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过去，于是又照葫芦画瓢地穿上了校服。
目的地是南上河的下游，黄昏公园。
黄昏公园是这座城市面积最大的公园，它坐落在南上河的下游，整个公园被南上河切割成了两半，一部分是以小山坡、高地为主的庭园，一部分是以平地为主的健身、娱乐沙地或晨跑路段。
和经过家门口的那条河一样，南上河的下游也并没有因为上游的干枯而失去水源，它仍旧和以往一样，平静的水面在漆黑的夜空中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布盖在了辽阔的大地上。
我率先到达了约定好的亭子，这座亭子在山坡顶上，山并不高，但仍旧可以俯视整片公园。我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市中心，尽管那儿的灯光如此绚烂，但我知道，那些绚丽的彩光并不能填补消失的人带来的那份空洞，那是无法用任何东西填补的空洞。
就像我心里缺少的那些东西一样。
我看了眼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仅剩下不到五分钟，我眺望四周，望向那漆黑的山路，试图从那昏暗的视线尽头，看到文曼诗的身影。
可是她并没有出现。
直到分针越过了数字6，她也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是睡过头了？我感到心里有些焦急，于是立马发了短信，可这么做之后，心中的焦急感愈加强烈。我拨通了文曼诗的电话。
电话在响了两声后便接通了。
“你在哪？”发出的声音出乎意外的强硬。
“对不起……我……”后面的声音被强烈的风声掩盖了。
“你在哪？”
“在……我看不见……这儿……什么都没有……嘟嘟嘟——”
信号中断了。
我四下看去，忽然看到东边的公园覆盖着一层奇怪的东西。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在昏暗的夜空下，隐约看出了那是什么。
是一颗白色的巨大的半球体。
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悄无声息地盖在大地上。
范围仅仅维持在半径大概一公里的范围，可的的确确的存在。
大脑还未开始思考对策，便迈步朝那里跑去。
越靠近暴风雪，越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
我只穿着一件长袖和外套，温度已经开始让我的耳朵失去知觉。
随着距离的靠近，视野的绝大部分都被这颗雪白、有些不规则的半圆占据。半透明的像是网罩一样的气体裹在了这颗雪球上，上面的云层在不停流动着。
我伸出手探向这颗巨大的水晶雪球，手一下子穿过了透明的网罩，然后在下一瞬间，手掌传来了刺骨的寒冷，我连忙收回手。
掌心中静静躺着一层晶莹的雪花。
文曼诗就在里面——不知为何心里如此肯定着。
一想到这，身体便毫不犹豫地动了起来。
闭着眼，猛地冲向了那巨大的雪球。
身体像是穿过了一个由风构成的屏障，紧接着夹杂着刺骨寒意的狂风从四面八方的涌来，雪花像是冰凌般拍打在脸上，刺痛也随之而来。
我撑开被暴风雪吹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向四周望去。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部都被白色覆盖，只有脚底下向远处延伸的一条似乎有人从这经过的痕迹，像是指引迷茫之人的道路，在一片白皑皑的世界中落下了一条红绳。
我沿着这道痕迹向前走去，脚底下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鞋子里进了雪，衣服里也是，我感到无比的寒冷。
我向前走去，耳旁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不断地沿着痕迹向前走，可脚下的路仿佛也跟着延伸一样，在望不到尽头的世界，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生出一丝退意。
手指很快被冻僵了，浑身都在发颤，我用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指僵硬地拨通了文曼诗的电话，可手机传来的却是无情的女声：“您拨通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身体开始逐渐失去知觉，意识也开始恍惚起来，我忽然感觉身体变得暖和了起来，不再感到寒冷，反而觉得有些燥热，汗水开始渗透出来。可视线之内，仍旧是一片雪白。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脑海里响了起来。
“这个世界本就是她的梦……”
“她愈是想离开这个世界，就愈是无法离开……”
“梦多半以不重要的事为显意……”
“梦的本质是愿望的达成……”
“我在这！”
“梦是人对现实的潜意识欲望以模糊的片段记忆构成的一种反映……”
“表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
“听得见吗？我在这！”
“每完成一个心愿，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些什么……”
“喂！！！！”
“让她回归现实世界，就会摧毁这个虚拟世界，包括这里的一切人和事，也包括你……”
“所以……你的选择是？”
“快醒醒啊！看得到我吗？！喂——”
意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寒意再次袭来，我看见一片雪白的天地间，出现了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不是白色的颜色。
是一道黑影。
一个像是从纸上剪下来的长鼻子小人。
他似乎正在朝我挥手。
“听得见吗？喂！”
“……影子……小人？”我的意识逐渐清晰，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声音。
“是我！是我！你终于醒了！”
“我……”我忽然发现自己正倒在一片雪地之中，周遭的雪几乎快把我淹没，我立马爬了起来。
“好险！你终于醒了，好可怕，我好害怕……”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很小，却意外清晰，甚至有些空灵声。
“你怎么在这……我……对了，文曼诗呢？她在哪？我找不到她。”
四周仍是白茫茫的一切，仿佛这整个世界都只是由白色构成的，我看不到任何轮廓，像是周围什么也没有一样。刚才为止还有谁所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雪彻底覆盖，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在那。”我顺着影子小人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雪白一片的世界尽头，隐约出现了一道暖色的光，它像是白色世界里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尽管光芒微弱，甚至快被白雪覆盖，但仍旧能依稀辨认，从这块全白的画板上辨认出一抹夕阳般的光辉。
“她在那，主人在那。”
我深吸口气，感到刺骨的寒风顺着喉咙进入了肺部，胸口一阵刺痛。我用力迈开腿，跌跌撞撞地朝那唯一一道光跑去。
光芒逐渐在放大，像是日出的晨曦照亮了深蓝的天空一样，周围的白色也逐渐被染成金红。
一道小小的人影出现在了光芒的背景下。
是文曼诗。
我加快了脚步，文曼诗也注意到了我似的，加快了脚步朝这边跑来。
我们在世界的尽头紧紧相拥。
一瞬间，像是无数块玻璃破碎了一样，这个世界也如同玻璃般支离破碎，暴风雪停止了，白色的天空和大地也逐渐开始坍塌，露出漆黑的天空和昏暗的大地。
啾——砰——
漆黑一片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明亮的黄线，它在空中消失了一段时间，随后在更高的地方绽放出耀眼的火光。
紧接着，一颗又一颗的烟花开始从大地喷向天空，一朵朵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漆黑的大地被照亮，露出隐藏在黑暗中的轮廓；潺湲的河流反射着漆黑天空下耀眼的烟花，闪烁出犹如星河般璀璨的幻影，横穿整个公园。
我们的影子在烟火的照耀下时隐时现，刚才为止还笼罩在身上的寒冷，此刻瞬间被温暖融化。那被冻干了的空洞，逐渐被什么东西填满，缓缓地渗入我的内心深处，那块已经干枯了的位置。
那如碎片般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一块块记忆拼图逐渐开始在脑海中拼凑，尽管拼图仍旧缺失了大部分，可那朦胧的、模糊不清的记忆仍旧努力地勾勒出一幅幅轮廓。
河堤岸的画……图书馆的书……翻墙进入无人学校……雨中漫步……夜不归宿……樱花树……烟花……
一切的一切，开始在脑海中构筑出一座摩天大楼。
当我察觉的时候，眼泪已经划过了脸颊，静静地滴在了身上。
文曼诗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忽然咬住下唇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都说了你不要想起来……”她用梗塞的声音小声抱怨，可这一切都太迟了。那些记忆和感情像是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了我的心头，我感到胸口一阵扭曲的疼痛。为什么现在才记起来？为什么现在才察觉到？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说，我发自内心地向她道歉。
“我说过我讨厌你说对不起……”文曼诗移开目光，那被伤透了的眼神，如今才恢复了一丝光亮。
“可……我应该道歉，我把你的事情都忘了……让你一个人……”
“这不是你的错。”她无力地摇摇头，然后挤出一丝笑容，为了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悲伤：“我说过吧？你明明也知道，这个世界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你的记忆也是我夺走的……所以你根本没有错，要算的话，也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不。”我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说一切的不幸都是你造成的，那么一切的幸福不也是你给的吗？”
“可是我又夺走了它们……”
“没有夺走。”我摇摇头，向她伸出手：“看，它不是回来了吗？”
“……可……大家的……”
“那不是你的错。没有不幸，就没有幸福，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他们的不幸和幸福都是自己创造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只要做好自己就行，我也只想要做好自己，做好……我和你的约定……”
我差点就食言了，所以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才会那么生气。
因为我把她忘记了。
因为我明明才刚向她承诺，就在下一秒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是我深深的伤害了她。
所以，我要弥补。
弥补伤害她的一切。
连同这个世界伤害她的一切。
烟花的爆炸声逐渐被心跳所掩盖，绚烂的烟火是那么的美丽，但我却一刻也无法将目光从文曼诗的身上移开。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像是随时都可能被黑暗吞噬一般，就静静地伫立在那。
我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