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1日，星期五，凌晨三点十分。
今天是最后一天。
毕业典礼将在几个小时后举行，而典礼结束后，所有人都被各奔东西。大家或将不再见面，或将再也见不到面。
这个点大家应该都在睡觉，即使晚一点起床也完全不会迟到，甚至迟到了也没关系，因为在这之后他们照样能拿到毕业证书。我想毕业典礼上不会有人因不舍和离别哭泣，因为人们早就习惯了离别，早就麻木了感情。也或许打从一开始，上天就为了不让我们表现出悲伤，率先夺走了我们的眼泪，这样即使发现了身边有人消失，他们也不会哭泣。
我很早就起了床，但却并不是为了毕业典礼做准备。我并不打算参加毕业典礼。
我要去海边。
那个传闻一旦靠近，就会被诅咒的大海。那个一旦靠近，就会连同你的存在一起卷走的大海。
我几乎是收到了文曼诗的消息后便开始睡觉，为了能用最饱满的精神去面对她。但不知为何，愈是想早点睡着就愈是睡不着。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几点睡着的，但当我被订好的闹钟吵醒时，只感到浑身疲惫。
各种各样的事情弄得我几乎无法入睡，连续好几天我都没有睡好觉，尤其是当窗外仍旧呈现着一片漆黑的时候，我的倦意便愈加强烈。
我们并不打算参加毕业典礼，因为即使去了，我们也没有勇气在一群不认识的学生中面对镜头微笑，拍下不属于我们的毕业照片。更何况，这些都毫无意义，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将结束。
在今天彻底结束。
我打起精神，为了避免一会见面会太过疲惫被看出来，于是去浴室洗了把冷水脸，但这并没有减缓我多少倦意。它就像是湿哒哒黏在皮肤上的衣服，无论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深吸口气，然后开始刷牙洗脸，最后换上衣服。
做完这些，我才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二十八分。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二分钟。
我迅速走出房间，昏暗的走廊里看不到月光洒下的痕迹，唯有一片冰冷和幽暗在深处徘徊。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黑暗。妹妹的房间紧关着，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我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动静地朝楼下走去。
出了门，迅速骑上自行车。凌晨的温度有点低，我披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打开固定在自行车上的手电筒。手电筒发出刺目的光芒，但那道光柱却仅仅能照亮脚下冰冷的地面。若将它指向远处，那道光柱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冷冽的寒风从前方呼啸而来，马路上除了一排排亮起的昏暗路灯，便只剩下无尽的冷风在四周盘旋。我的影子被分成了明暗分明的五块色调，它们交替地在我左侧不断滑过。寂静空荡的夜色里，唯有自己的呼吸和自行车齿轮转动发出的声音陪伴在身旁。
比远处更暗的巨大色块逐渐呈现在视线当中，它们方方正正层次分明，像是繁星般的灯光散落地布满整块暗色。天空并没有星星，这使得我不禁把那巨大的黑影当做了星空。星空仿佛正在远离我们。
自行车平缓驶进了市中心，穿过了冷清的街道和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拐过了灯红酒绿的无人巷口，逐渐开始远离市区。
原本无法辨别出味道的空气，逐渐开始夹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以及海水的味道。
天已经逐渐开始变亮，远处的天际已经呈现出一片犹如海洋般湛蓝的晨光。与之对应下的，是一片平静的海平线。从这里望去，海浪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银丝，在一片蓝色的背景下缓缓移动。
郊区的这段公路仿佛与市区不处在同一世界，破旧生锈的路灯在黑暗中发出泛黄的微光。到处都是枯枝和碎石子，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被涂了一层油漆，显得异常清晰。龟裂的柏油路笔直地通向地平线的尽头，呈现着一道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的线条。
被低矮的金属护栏挡住的绿色生机坚强地想夺回属于自己的生存之地，拼了命地往坚硬的柏油路上钻，地面被它们顽强的生命撑出了一座座小小的山峦。
车头向右拐，在登上了一段不算短矮的小山坡后，海岸线已经触手可及。
在一片连接着大陆与大海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构成的看不见尽头的水泥防波堤上，一道身影似乎一直都在那似的，静静地立在远处，任由海风和海浪拍击的声音拂过她的发梢。她的背影像是被融入了这片海天相接的海岸线，成为了最渺小，却又最为显眼的存在。
我逐渐减缓速度，最终在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黄色警戒线前停了下来。
现在，四周只剩下脚下沙沙的声音，以及海风拂过耳畔发出的声音。
随着我的靠近，那道渺小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她披着的衣服在海风下犹如翻飞的旗帜，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存在。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到来，文曼诗忽然回过头来，见到我，她露出略带羞涩的微笑。
“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看了眼时间，距离我们约定好的四点还有三分钟。
“我睡不着，所以提前出发了，不过我也才到没多久。”
她的声音几乎快要被海风掩盖，我只能提高音量，担心她听不见：“就在这里吗？”
“嗯。”
我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回应了我的问题。
我走上前去，在奇形怪状的石头中间跳来跳去，然后一步越过最后一个凸起的石块，走到了防波堤的最前方，一块不大、但相对平坦的石块上。
文曼诗稍微往一旁挪了挪，给我腾出位置，我也拉拢了一下四处张扬的风衣，靠着她坐了下来。
因为面积不大，所以我只能和她挤在一起，我稍微计算了一下，我们之间仅仅相距不到十公分。
海风掩盖了我们的心跳，也吹散了我们最后一丝顾虑。
“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些许兴奋和一丝丝不安，望向水平线上逐渐开始染色的天空。散落的云层在日出的光辉下散发着朦胧的金光，海面也同样被染成一片赤红，像是在不断燃烧的火焰肆无忌惮地跳动着。
连同被染红的，还有文曼诗的脸庞。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晨光，在一片绯红的海平线处，日出的轮廓已经逐渐开始出现。呈弯曲型的殷红在散落的云层中为天空打上了一层高光，波涛汹涌的火焰从海的远处向我们延伸而来，天地霎时都陷入一片赤红。
明明是如此唯美的景色，但我却不知为何，视线怎么也无法离开，那充斥着兴奋、激动，还带着些许不安的表情。
太阳的第一缕阳光终于从海平面上直射而来，原先令人不敢直视的刺目的阳光，如今夹杂着温暖柔和的光线，在视线的尽头洒下延伸至脚下的金光。
那轮朦胧的巨大金色太阳，在世界的尽头处逐渐升起。像是在嘲弄世界的渺小，太阳开始肆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的庞大身躯，一道比之前更亮的火线在海平线上迅速延长。视线内的整个海平线都被染成了跳动的金色细线。
曙光的余晖照射在我们的身上，仿佛令原先冰冷的海风都收敛了傲气，在无尽海风和温和晨光的轻拂下，文曼诗突然扭过头来，与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那透露着喜悦的眼神，像是孩童惊喜的目光指引大人看向她所震惊的画面那般，催促似地指向刚露出头的曙光。
“看，太阳出来了！”
“嗯。”
我轻声回应，但目光却始终无法从文曼诗的脸庞上移开一丝一毫。
我忽然涌起了一阵退意，让这一切结束真的好吗？这对于她而言，真的是正确的幸福吗？
此时此刻，我反倒变得不明白了。
在了解到文曼诗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后，我便不再害怕她会消失。相反，我害怕自己会消失。
害怕自己会就此消失，无法看到或触碰到她；害怕一切就此结束，无法再更多地了解和取回我所失去的一切；害怕她再次孤单一人地面对残酷的现实。
这样真的好吗？
我不禁再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质疑。
我知道事到如今不应该打退堂鼓才行，但此时此刻内心所产生的那份心情，就像是鲜红滚烫的血液一般流淌在全身，令我本不会动摇的抉择开始发生脱落。
“你真的想离开吗？”
我不禁脱口而出，但这声音却被无情的海风彻底打散，声音没能传达过去。
我庆幸声音没有传达过去。
我这是怎么了？
我为刚才的举动感到懊恼和一丝愤怒。
我在退缩，明明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率先退缩的却是我。
明明是我擅自决定了这一切，到头来却又是我先产生了退意。
若刚刚那句话被听见了，文曼诗因此动摇，之前的努力不就全部白费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试图把这份心情连同灼热的空气一起排出体外，让无尽的海风彻底吹散。
“如果这样的时光能永远保留就好了。”
在相隔不到十公分的海风的另一边，传来了文曼诗轻柔的声音。
她的声音明明很小，却仿佛具有穿透力似的，笔直刺入了我的心脏。
她看向我，被海风吹得发红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悲哀。
随后她又像是在说‘把刚才我说的话忘了吧’地转过脸去，眺望远方的海平线。
我的目光随着文曼诗的目光，一同望向徐徐升起的火红太阳。
右手的小拇指，忽然触碰到了温热的什么东西。我低下头，是文曼诗的手。
那纤细柔弱的手，携带着如同曙光般温暖的温度。
我深吸口气，装作不经意地，又用试图令其无法察觉的速度，轻轻地盖在她的手背上。
此刻耳旁已经没有了海风呼啸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比一阵猛烈和巨大的心跳声。
我开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会不会吓到她，害怕这样的举动会令她讨厌，担心这样的时光将被破坏，无法复原。
但手指间传来的柔软触感，令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就让它永远留在这里吧。”
像是回应她的请求一般，我也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呐。”
涛涛的海浪声中，传来她轻柔的声音。
我看向她，文曼诗的目光直视着我，平静的目光中，倒映着我不安的面容。
“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