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际边吐出的晨光已经开始洒向大地,路面上的街灯已经悉数暗下。在日出的光芒下,一切散发着光的东西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像是无数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流星中的一只萤火虫。
我用力踩下自行车的脚踏板,感受着来自身后环抱着的一丝温暖。在日出的曙光中,地平线上的大楼平滑的玻璃镜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像是黑夜里的一盏长明灯,指引着我们前行。
海风沿着废弃的沙滩、杂草横生的灌木丛、铺满石子和干枝落叶的柏油路朝我们吹了过来,即使相隔数里仿佛也能听见海风卷起的海浪拍打在礁石和防波提上的声音。
“你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去南上桥吗?”
“嗯。”
我感受到肩膀上来自文曼诗紧抓着我的手的温度。
“为什么?你应该经过那里很多次吧?为什么还要去那?”
“我想要再看一眼南上河。”
“可,南上河不是已经干枯了吗?”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去那?”
自行车齿轮发出的清脆声中,我迎着风问。
“……”
文曼诗沉默了,我想回头看她,可刚一扭过头,自行车车轮便因一块小石子发生了偏移,然后差点令我们失去平衡。我连忙固定好方向,文曼诗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我们差点摔倒。
“注意前面,别回头看我。”
“……”
我抓紧把手,用力踩下踏板,沉默着不再说话。
吹过耳畔的风声,紧握住车把的掌心,紧抓着肩膀的双手……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我,这不是梦。我的内心忽然再次涌起一阵悲伤,这一切真的要结束了吗?大地、夕阳、大海、轻风……一切的一切,我将再也见不到了吗?
明明在这之前,在认知到文曼诗之前,我曾想过让这个世界消失就好。
可现在,我却这样祈祷着,祈祷着这一切都不要消失,一切都不要结束。
让这幸福一直维持下去就好,让这梦境继续持续下去就好。
即使全世界都消失了也没关系,只要我还能再看见她,还能再触碰她。
上天难道连这点权利也要从我身边剥夺走吗?为什么非要文曼诗不可?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为什么?我宁愿成为一个不起眼的配角,然后自顾自地过着我的人生,哪怕再微不足道也好。为什么非要是她?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我的内心在哭泣,那原本干枯的大地早就被大海浸泡得肿胀,我又重新夺回了悲伤,可悲伤却使我更加难受。
也许妹妹错了呢?也许不是她,也许即使完成了所有心愿,这个世界也不会消失。太阳仍旧会照常升起,黑夜也依旧会缓慢降临。这个世界不是还有很多可以消失吗?让它们一点点消失不就好了吗?拜托不要让一切都结束得那么快好吗?
“我必须去那。”
从肩膀后面传来文曼诗坚定的声音。
我紧咬住下唇,为了不让任何一丝一毫的声音从我嘴中擅自跑出来。
因为我害怕,一旦开口,说出来的话将会彻底让这一切都付之东流。
害怕让文曼诗再次伤心。
所以,我强忍着自己不说话,可眼泪还是率先跑了出来。
我不会再回头了,我不能回头。
“因为到了那……”
文曼诗说着,可下一句话却丢失在了风中。我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锚砸中了一样,只感到一阵沉重的刺痛,我用力踩下踏板。
因为到了那里,一切都将会结束吗?
想到这里,紧绷在心里的某根弦忽然就断了。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这个世界终究有一天会消失,我根本无法阻止它,像无法阻止自己潜意识里不想让文曼诗离开这里一样。
风已经将我的眼泪吹干了,我已经可以回头了,可我还是不愿意。
我想,它吹干的或许不止眼泪。
而我,选择的不止只有文曼诗。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想我和她是一样的。我踩下踏板,扭转车头,驶入无人的市中心。
红绿灯在寂寥的冷风中闪烁,沿着大地从远处刮来的海风席卷着落叶和记忆,将它们卷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广告牌上闪烁着的霓虹灯在晨光中逐渐黯淡,变成了冷色,像是在雕刻一块透明的冰。
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大桥。
海浪声从远处传来了。
我停下自行车,走向桥边。
海水从海口灌了进来,那堵透明的巨大屏障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狼藉的黄色警戒线在海水的冲击下挣扎着摆动着身体,坚强地紧握坚杆,没有被海浪带走。
干涸的南上河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生机,河流从海口一路沿着河道缓缓流向城市的尽头。
这样的一切,好似在向我诉说着——看吧,这一切都回来了,这个世界不会消失,这都是谎言,你还不明白吗?
我苦笑着打破了这样的幻想。
我和文曼诗就这么站在桥上,呆呆地望着逐渐被曙光照亮的南上河。
还没有消失,一切都还在——我这么想着,与转过头来的文曼诗目光相对。
“我最后一个愿望——”
她的声音在风中凝固,明明几乎快要被风声掩盖,但那声音还是穿透了那厚实的屏障,真真切切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是从这里跳下去。”
“……”
我呆呆地看着她,可目光相对不过五秒,我便落败地移开了目光。
“上一次你没能完成约定,这一次……你一定会完成的吧?”
“我……”
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我没办法把话说清楚,因为我害怕自己梗塞的声音会把自己的动摇都暴露出来。我不敢直视文曼诗的目光,我只能把怯懦丢进河里,让它顺着河流飘向远方。
“能答应我吗?”
文曼诗的声音在风中如此微弱,却不断地撼动着我的内心,让那已经开始变得支离破碎的大厦逐渐开始崩塌。
我深吸口气,连同她的声音也一同吞入腹中。
“如果……你跳下去之前就消失了呢?”
“那样,你也要记得我。”
文曼诗的声音平静且柔和,就像是眼前的河流。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在欺骗你。”
“……哈……”我只能吐出一口不明含义的热气,那口热气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我明明……只想和你在一起……”
“可那样一切都不会结束。”
“可我……”声音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被泪水笼罩的目光中,一张折成四四方方的小纸条从文曼诗的手里递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接下。
“在跳下去之前,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听到文曼诗的话,我抬起头,她面对着我,目光中反射着来自日出的曙光。
“我喜欢你。”
“……我也是……”
紧闭着的嘴里,只能跑出这么一句话。我多希望能多说点什么,让毁灭来得更晚一些,可悲伤还是打败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淌过她的脸庞,在晨光下泛红的脸庞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文曼诗那纤细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摇晃晃地翻过了围栏,站在了桥沿的最边缘处。她的一只手还抓着扶手,只要稍微向前倾倒,便会从这几十米高的地方落入河中。
“请你记得我。”
她回过头,朝我露出微笑。那笑容在逐渐升起的太阳下,显得那么的唯美柔和。
那道纤细的身影就这么在海风的吹拂下,从眼前一跃而下。
她的身影像是飘落的樱花,在空中凄美地散落,然后——消失在视线当中。
连水花都没有,甚至水面没有一丝涟漪。
她在跳下去之前便消失了。
她彻底消失了,没有任何预兆地,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我的记忆当中,仍有着清晰的有关她的记忆。手里拽着她递来的仿佛还留有余温的愿望清单。
我打开那张纸条。
雪白的纸条上,一个字也没有。
我抬起头,望向奔向地平线尽头的河流,那湛蓝的天空连同地平线上的大地,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像是上天在一点点擦拭画板上的一切,视线内的一切都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朦胧,然后,一片空白。
……
……
……
……
……
“主任!十一号床的病人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