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不知何时起开始加大，淡灰色的冰晶以仿佛要吞没整个都市般的气势席卷着。而尽管风声于耳边呼啸不止，凭X如今的听力也足以觉察到其中夹杂着的敌人的呼喊声。
“就从我有印象的地方开始吧。”雪莉说着，脸上的微笑似乎变得有些沉郁，“亚人自研发完成后，从投入军用领域拓展到日常生活也不过五六年，当时尽管有少数人坚持抵制，公司与家庭还是陆陆续续开始购入亚人以负担大部分简单事务与人力劳动，毕竟这种高度仿生技术依赖于材料的性质而非纯粹的科技，制造起来比多数人想象中容易得多，当时的技术条件已足以满足，所以成本也相当低廉。”
四五个亚人出现在隧道正中。在X加快步伐的同时，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敌人的现身，似乎是领头的亚人下达了什么指示，接着其余的亚人也都摆好了备战的架势，其中持枪的一人则是将枪口对准了X。
领头的亚人从制服口袋中取出一台终端，输入了些什么后便也从腰间抽出长刀。
“所以要说为什么要把作战用亚人的外观设计成现在这样……或许当时的研究者们根本就没考虑到如今亚人会代替人类进行战争，只是随意凭兴趣决定了吧。”
‘这未免也太随意了吧……究竟是怎样的兴趣才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况啊……’
枪声响起。X俯身躲过，接着向前滑铲，闪开砍来的剑锋的同时将投影出的短剑刺入其中一人的腰间，扭转一圈后拔出，翻滚至敌人阵形的中央。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需要一直沿用二三十年前的设计吧？’
“大概吧。不过也没必要特意去贴合人们对战争的印象吧？”
向后空翻的同时于左手中投影出一把长剑，感受着长枪的尖端贴着飘起的风衣划过时瞬息的紧迫，而后平稳着地，将长剑的剑身穿入敌人的身躯，同时以一记回旋踢将另一人的脑袋砸入玻璃墙中，并以抽出的长剑剑身挡下射来的子弹。左臂因弹头的冲击一时有些麻痹，不过也仅此而已。
“至少大都市需要战争作为人们争夺资源的平台，无论是开发真正的战争机器亦或是应用半调子的亚人，其本质不曾改变。相较之下，如今的战争中人类甚至无需再承受代价——这也正是首脑所希望看到的吧。嘛，至少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就是了。”雪莉以远不止用“怀疑”能形容的反感语气评价道。
‘我也同感。作为当事人，实在很难把厮杀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抛出的短剑精准地刺入持枪亚人的手臂，接着快步向前，将投影出的下一把短剑刺入她的胸膛。
转过身来，隧道中除了距离尚远、只看得见人影的敌人外，只剩下领头的一人。
“‘战争无论在任何背景下都不会改变其肮脏的本质。’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雪莉，刚刚那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因为说了句很不像你的风格的聪明话啊。’
“喂喂，这样说未免太失礼了吧？不过猜对了哦。那是以前在研究所时的前辈，柳泽小姐说过的话。”
刀与剑碰撞，冲击，伴着绽开的火星与血沫，仿佛一场短暂的烟火秀。
几次碰撞之后，X以假动作突刺，引出对方的一记空挥，趁此时机将短剑刺入了敌人的颈部。
“……话说，虽然我只能算个外行人，你的战斗技巧不管看几次还是会觉得好厉害啊……这已经超出预期太多了。你在研究所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和两个正规军士兵战斗，然后运气好成为了活着的一方。仅此而已。’X一边甩下剑尖上的血液，一边如此答道。
“‘运气好’……简直难以言喻。那可是正规军啊。要是正规军真是凭运气就能干掉的家伙，第二十五区的形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伤脑筋了……”
愈是向前行进，类似的空中隧道也越来越多地出现于视野中。前方隐约可见一座比周围的大楼显然大上一圈、造型也相当别致的建筑，如同一个插满透明管道、横卧在都市正中的巨型蔚蓝色蛋壳。
那就是二号交通亭。
“后来发生了不少事情……一定要找一个开端的话，大概是十八年前的恐怖袭击。有人改造了一批原本是民用的亚人，袭击了……不，准确来说是彻底摧毁了A联邦的国会大厦与政务总局。虽说犯案者很快被逮捕并受刑了，有传言说那只是都市方为了安抚民众而安排的替罪羊，真相始终不曾被调查出来。”雪莉眯起双眼，似乎是边回想着边说道。
枪声响起。周围的隧道与大楼上可见明显是为了阻碍X而布置的十来个持火枪的亚人。大部分子弹都由比看上去坚固得多的玻璃墙接下，偶尔有几发射入走廊中，X便凭直觉侧身躲过。
“据说当时的‘首脑’就死于那场袭击……总之自那以后，关乎亚人制造的法令就变得相当严苛，并且只能经A联邦人员监管、在H合众国进行制造。例如亚人自制造起就必须配有A联邦分配的律令环，也就是亚人脖子上的半塑环，从而对行为加以限制，这一规定也是在那时制定的。”
岔路口也开始出现敌人，但很明显不再是此前仅起到侦察作用的小队，而是全员都武装完备、高度戒备，很显然是有着明确目的——为了歼灭入侵者而派出的队伍。
即使像X这样对战术没有过任何研究的人，也能猜到敌指挥官已经开始“收网”了。
雪莉投来一道疑问的目光，意思大概是“能行吗？”X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与短剑，迎着散落飘零的雪花向前奔去，有如一枚划过都市半空的黑色流星。
“那时候我还年纪很小，这个事件也是从前辈们那里听来的。不过自那之后的事情我都还记得很清楚。”雪莉皱着眉头说道，“最开始只是一个无人采信的谣言——大都市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漫长长夜。”
让身躯顺着本能的指引行动。侧身，垫步，挥砍，格挡，回击。眼中没有映入敌人的身影，只有飘散的雪花与飞溅的血液。
“没人知晓这种谣言来自何处。但尽管似乎无人在意，这种说法还是缓慢却势不可挡地扩散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不少煞有其事的证据，科学的和迷信的版本都有。至于再后来……”
‘人们终于意识到这并非谣言而已——是这样吧？’见雪莉欲言又止，X如此接道，同时低头闪过一颗子弹，抛开手中的长剑，投影出一把颇具工业感、棱角分明的纯黑色火枪。
无需刻意瞄准，凭本能举起火枪，将枪口指向敌人所在的大致方向，扣下扳机。凭眼角余光就足以确认到子弹正中头部——大概对方根本就没料到自己会用枪还击，所以疏于防范了吧。
“是啊。看到现在这幅景象，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并不完全正确。”雪莉以轻松的语气说着，脸上却完全不见笑意，“因为在传言出现不久后，也就是八年前，大都市第二次内战爆发了。”
投影出新的子弹，单手上膛，另一只手则将短剑刺入又一名敌人的胸口，接着突进几米，以枪身挡下敌人砍来的刀锋，顺势将她踢下玻璃墙的缺口。从下方隐约传来的惨叫声让X心中涌起一丝怜悯——开玩笑的，才不会有那种东西。我可是随时都可能会死掉啊？而且追兵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分配权最低的几个国家组成了共同战线，自大都市边境地区向内部发动了战事。就结果来看，两方都损失惨重，不过C帝国凭借与D帝国结盟而始终占有优势，算是损失最为轻微的几国之一。啊，对了，这也是亚人首次被用于正式的战争中。至于内战究竟与此前的恐怖袭击和当时的传言有几分关联……不管怎么看都说不上有关吧。但要是把此后发生的所有事都联系起来的话，未免也太……诡异了。”
X一时失语了，因雪莉露出的相当罕见的扭曲表情而险些愣在了敌人成群结队的隧道中。
“内战在远短于预期的半年后戛然而止，中断于毫无预警就爆发的‘外围崩塌’事件——大都市外圈隔离墙在方位完全不同的几个区域出现缺口，大批野生动物与机械造物在内战最为激烈的时期涌入，几乎将外围国家完全吞没。”
扣下扳机，击发子弹，伴着自敌人头部绽放的血色花朵丢下火枪，投影出新的长剑。敌人有多少？现在看来绝不止三五个。十个，二十个……不，或许还更多。
即便如此，她不至于因此忧心自己的处境，毕竟她本来就不需要杀死所有敌人。
只要能开出一条路就好，这对现在的X而言并非难事。
只是，雪莉的话令她感觉在另一重意义上如坠冰窟。
“‘外围崩塌’之后是连气候观测台都没能发出预警的国际级雪暴，再后来是随雪暴蔓延开的瘟疫‘霜化症’。太蛮不讲理了……无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我都这么觉得。就像是有某种存在下定决心要致人类于死地一样。”
冲入敌人的包围之中，左手握着投影自黑野的漆黑长剑，右手持投影自花子的锋利短剑，砍下，撕裂，撤步，刺穿，剥除，突进，斩断，直切，横劈。淋湿于温热的血液之中与暴露在寒冷的骤风并没有根本上的区别。X近乎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武器与敌人的动向上。若非如此，只要瞬息之间出现破绽，后果将不堪设想；不过眼下还没必要为此担心。
只要杀出一条路就好。
不过……X回想着雪莉的话。内战，“外围崩塌”，雪暴，瘟疫。那么，再之后呢？她多少能猜到了，凭自己亲眼所见。
“然后，在瘟疫终于将近止息时，预言中的‘长夜’降临了。不，那根本谈不上什么‘长夜’，天穹将太阳完全覆盖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不见天日的生活。那只能用‘极夜’来描述，是货真价实的‘完全冬季’。”雪莉低声说道。
接连凭双剑将袭来的敌人重创，又将数人自悬空隧道踢下，以长剑弹开砍来的刀刃，投出短剑刺入挡路者的脑门，接着一口气向前狂奔，冲出包围圈。
现在该到跑路时间了。
无需仔细察看路线，二号交通亭近在眼前，无论怎样都不至于走错。没有丝毫踌躇地冲过分岔口，就如同在小道中灵活穿行的黑猫。岔路两侧，拿着不同武器、身着统一制服的亚人们潮水一般涌入，即便如此，仍有一条路线上仿佛是被忽略了一般只有寥寥几人驻守着。
想必是陷阱。不，只可能是陷阱，进入隧道后始终没能摆脱敌人的她可以如此确定。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敌人多到这种程度，以她如今的实力无疑胜算相当渺茫。但还远远没到该放弃的时候。
玻璃墙的另一端是望不到尽头的蓝色大楼组成的钢铁丛林。它掩埋于灰色的雪花之中，已不再有能视作居民的存在，仿佛空余骨骼的鲸鱼残骸。能隐约听到追兵的呐喊与脚步声，还有呼啸的风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群人在战斗的动静。若不是自己听错了的话，想必就是雪莉曾提到过的援军吧。如此一来，大概很快就能与她们会合了。或许问问雪莉会比较好。但比起这个，‘这就是这座都市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原因，吗……？’她以念话问道。
“……没错。若是预先知道会出现‘极夜’，都市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毫无准备才对，但本来各国在瘟疫之后就已经捉襟见肘了，就连及时接收国民到核心城市都没能做到。零下八十度，没有人能承受得住这种程度的严寒，全域供暖技术也只能勉强起效，全境死亡率超过八成。要不是千户小姐在极夜开始前就主张将研究所迁往第十三区……咳咳。总而言之，这就是结局了。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无聊悲剧呢。”这样说着的雪莉，露出了一副让人印象深刻的忧郁的苦笑。
‘但是你们还是坚持下来了，对吧？而且这里的城市也都还保留着原貌，何况还有不受严寒影响的亚人。这样一来，你们也许还能过上以前那样的生活……不，一定可以做到的。’尽管自己都觉得缺乏可信度，X还是凭着一种莫名的心境如此说道，‘虽然我没有经历过那些灾难，不过在我看来你们能一直坚持下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真的。’
“哈哈，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真是这样也没错。”雪莉苦笑着答道，“不过如你所见，眼下C帝国和D帝国还因资源分配问题处于战争状态。就算流血牺牲的都是亚人，所谓和平的日常生活还是有些遥不可及啊……”
的确如此，X在心中默默回应道，但没有说出口。
X一边于隧道中迎着风雪奔跑，不时反击或是回避，一边思索着方才的交谈。
“你们也许还能过上以前那样的生活。”X是如此告诉雪莉的。事实上她心中的某部分也当真如此认为。
但是果真会如此发展吗——X不得不默默加上这样一句但书。
如果在经历一连串足以致全人类于死地的灾难之后，正需要所有人为了找回过去的辉煌而齐心协力的当下，他们依然为了争抢资源，不知疲倦地继续这场人类无需付出代价的“代理人战争”的话……
战火真的会有停息的那天吗？
倘若答案是否定的，或许“和平的日常生活”比雪莉所以为的都还更加遥远。
X如此想着，不由得感觉有些脊背发凉。
只是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也是这场战争的“代理人”中的一员。
Tips
雪莉出生于大都市历256年，那场震撼整个大都市的恐怖袭击事件的一年前。年仅十九岁却能跻身于科技研究者之列，她的才华毋庸置疑。但也正因此，对于大都市此后发生的一系列灾变的始末，她仅仅只是作为一名见证者，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却缺乏作为研究者应有的更加明确的认识。
内战，外围崩塌，雪暴，瘟疫，极夜……“无尽未来方程”曾预言过这一切灾变的降临。我们曾经尝试过一切手段，为了逆转这一惨淡的未来而奔走于各个都市间，但其结果却如你所见。我也曾不止一次质询自己，这些灾变当真是无从避免吗？我们是否曾与某种正确解法擦肩而过？这是源自于某人，某个组织，乃至于某座都市的阴谋吗？这是大都市中的人们自作自受而必将面临的“审判”吗？或许事到如今即使思索这些也只是徒劳。
你大概会对这一切感到困惑吧；但很可惜，这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讲述完的故事。未来时机成熟时，也许我就能将我的所见所闻向你展现。但现在还为时过早。都市蓬勃发展的时代已经结束，人类已将舞台让出，由亚人们担任主演，自己则身居幕后。
……好了好了，现在先让我们把这些严肃过头的话题摆到一边，聊些更轻松点的内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或许会对和平时期亚人们的作用感兴趣，像是帮助人类处理家务，完成跑腿搬运等杂务，维持秩序和安保，还有，嗯，各种各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