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亭的大门自然不会是寻常门扉的模样。以至少有二十米的天花板上一个巨大的蔚蓝色半球体为根基，仿佛一棵倒挂于天花板上、树干径直向下生长的半透明材质巨树，一条上宽下窄的立柱立于大门正中，无数粗细不一的枝条填满门前中空的部分，将交通亭内外隔绝开近三十米长。
这就是二号交通亭的大门。在过去，当人类尝试通过时，感应到其存在的枝条会自行收缩，开辟出一条小径通往另一边。如今失去能源供应，巨树本身已经停止运行，亚人部队入驻交通亭时、为方便通行而粗暴地破坏了一部分枝条。尽管如此，这一过去人类科技的得意之作如今闪耀依旧。
“啊，对了，你是从高层进来的，所以还没看到过这个吧?”夕暮注意到雨蒙讶异的神情，如此说道，“这其实是无机质自生树的亚种，就是塔际附近种了不少的那些树的改造版。类似的东西在主厅里面还有三四个，其实算不上稀奇。不过能想到把它作为门来使用的确很出人意料……姑且不提这个。”
夕暮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身旁的雨蒙，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雨蒙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你已经见过这次的护卫对象了吧?能说说那孩子给你的印象如何吗？”
“不要总是叫她‘护卫对象’，她是有代号的，叫做‘X’。”雨蒙回道，接着先夕暮一步穿进大门。
“话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前辈你过不了多久就能亲自见到她了，不是吗?就算是现在问我这种问题……”
“这种事怎样都好。”夕暮以一如既往的语气答道。
雨蒙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夕暮，以尽可能彰显压迫，感和不满的目光同她对视，后者则以一如既往的灰暗表情正面接受了来自她的挑战。
约莫五秒过去，尽管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有被震慑到，夕暮还是红着脸移开了视线，轻叹一声后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能让你感兴趣的亚人并不多，我很好奇那位‘X’小姐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仅此而已。”
“‘能让我感兴趣的人不多’……吗?这很值得奇怪吗?别忘了前辈你也是其中之一哦?”“这种话要是被淡雪听见了，她绝对会误会的吧……(小声)”“嗯?前辈刚才有说什么吗?”“不，什么都没说。”
“呃，要说X前辈的话。”雨蒙回想着方才同X相遇的始末，一面沿着半透明枝条铺就的小径前行，一面说着，“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强大吧。和外表看起来正相反呢。”
“‘强大’,是指……?”
“不是身体素质或是战斗技巧的高低，完全不是这种问题。虽然她在这方面的确很厉害，但还达不到师匠或是海云小姐的水平。该怎么说呢……”她沉吟片刻，而后继续说道：“坚韧?心灵强大?更类似于这种，但也不准确。我想不到能描述这种印象的词。”
“是嘛……”身后传来夕暮的声音。大门另一侧已近在眼前，约莫两三米的距离。大概是因为太阳已被“天穹”几乎完全遮挡，尽管还没到日落的时间，外面已是笼罩于一片朦胧的红光下，仿佛在雪地上洒上一层橙红色的油漆。
——啊，对了，我想到了。的确不是“坚韧”或是“强大”，有远比这更适合她的词。但是，那个词不应该用在亚人身上才对。亚人从被赋予意识的那一刻起，就始终不曾拥有过那样东西。
“灵魂”。这会是答案吗?还是仅仅只是她多想了而已?
“X前辈她……”雨蒙刚开口便将话停在了嘴边。
因为大门前有敌人把路给挡住了。
但之所以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反击，是因为那只是一具敌人的尸体。浑身上下都是伤，制服上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无论是制服还是武器长枪上都染满了鲜血。有这么大的出血量，毫无疑问已经死透了，而且死相相当凄惨，要不是她的头部和脖子上都没有伤口，雨蒙一定会忍不住移开视线。
那个亚人有着漂亮的亚麻色短发，上面还染着未干的血迹。她就那样躺倒在大门边，双眼紧闭，身体将本就狭窄的通道挡住了大半。无论是出于实际需要还是雨蒙不可能有的同理心，都应该至少要把那具尸体从通道里挪开而不是继续任由她倒在那里。
如此决定后，雨蒙向遗体靠近两步，正准备俯下身来，但还是忽然停下了。其一是因为她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其二是因为……
——这尸体，虽然看上去肤色比一般的亚人要苍白一些，但作为尸体来说……是不是太有血色了一些呀?
产生如此想法的瞬间，身后传来了夕暮的呼喊声，作为她来说语气难得透露出些许焦急。
“后退！那个亚人还活着，是在装死！”
接着，多半是知道不可能再装下去了，雨蒙眼前的尸体，或者应该说是装作是尸体的亚人少女睁开了双眼，同时右手飞快地抄起了躺在一旁的长枪。
而后，雨蒙同那个少女对上了目光。
仿佛瞳孔中有火焰在燃烧，而作为柴薪的则是不知源于何处的复仇意志与决死精神——雨蒙当下只能想到这种描述。就如同要用眼神杀人般的犀利目光使她竟一时愣住了，直到身后再度传来夕暮的声音才缓过神来。
“当心，雨蒙！”话音未落，短发少女已经从大门边站起，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枪尖直指她的胸口。
意识没能反应过来，但铭刻于身躯中的本能驱使她向一旁撤步躲闪，无论是时机还是速度都无可挑剔，换作与一般的敌人对峙已经足以避开这一击，然而对方的反应甚至更快一些，当即倾斜长枪后向前刺出。尽管没有直接刺入要害，却几乎是贴着她纤细的腰部划过，将染成红色的水手服划破，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血痕。
“闪开！”身后传来夕暮的声音，雨蒙一面应道“了解！”一面紧贴通道侧动后退，一面抽出两把短柄斧横在身前。
三次微弱的子弹出膛声响起。经过特殊改造以缩小尺寸的步枪的枪管中，三枚子弹伴着蓝光击发而出，径直射向短发少女。少女以相当惊人的反应速度挥起长枪将两枚子弹击落，余下一发则是侧头躲过。子弹划过亚麻色发丝，打在她身后的半透明枝条上并嵌入其中。
少女并未就此停顿，而是顺势挥下长枪，迈步逼近几米外的雨蒙。
“你刚才，提到‘X’这个名字吧?”她以异常平缓的语气开口，向雨蒙如此问道，而后瞬息间加大步幅，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里来到她身前，双手持枪将枪尖砸下。
雨蒙还没来得及回答，耳边便响起枪尖与斧面相撞的“当”的一声巨响，同时斧头另一侧传来的力量迫使她不得不后撤半步，倚上作为墙壁的枝条作为支点同对方抗衡。
“你认识她对吧?她在这附近吗?她和你们隶属于同一个小队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她还活着，不是吗?毕竟如果是那个黑猫的话——”短发少女滔滔不绝地自顾自说着，但并未因此就减小力道。正相反，她又向前半步，以抵在斧头上的枪尖与左脚为支点，自右侧施以一记迅猛的踢击，在雨蒙俯下身躲开后，即刻抽回长枪，相当有余裕地侧身避开作为反击的劈砍，接着将枪尖刺向雨蒙。
“她一定还活着。那个‘X’。作为我已经更加强大的证明……”
“怎么可能告诉你她在哪里啊，笨蛋！”雨蒙回道，侧步躲开长枪，举起短柄斧尝试反击，但还没来得及挥下，下身却突然失去了平衡——一记扫堂腿使她瞬间双脚腾空。而在她朝敌人迎面倒去之前，对方以枪杆重击她的太阳穴，使她头脑一阵晕眩，半个身子都径直砸在墙上。
然而短发少女并未趁此机会追击，而是即刻转身并旋转长枪，枪尖同一把刺剑抵在一起，凭蛮力将其卡在了她身前。
“看来不只是技巧，直觉也不错。”手持刺剑的夕暮以沉静的语气说着，毫不胆怯地迎上少女那炽热的目光。
“你不是 Changer,那么就是 Shifter……不,不对。两种都不像。你是由普通的 Changer发生了‘变异’，而且这种变化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我说的没错吧?”
短发少女缄口不言，但目光明显变了。尚还倒在一旁的雨蒙也是同种反应。毕竟突然冒出这种话，换谁都会愣住几秒。就算每个词都能听得懂，也不代表着就能理解其含义。
Changer和 Shifter是亚人的两种基本分类，在性能和进化机制上有所区别，这是连不怎么像夕暮那样在终端上看论文的雨蒙都知道的常识。
但是，她从未听到过“变异”这种说法。在她所知范围内绝不存在。
况且，就当这是真的好了，夕暮又是如何知道的?
短发少女振动长枪将剑尖弹开，右脚后移半步，顺势挥起长枪，枪尖直指夕暮的颈部。
“‘他们’把像你这样的存在称作 variant，你知道吗?”她说着，在枪尖接近前就前跨一步，以刺尖轻击其侧面，接着大步拉近距离，纵向挥下刺剑迫，使对方退向一旁，而后猛地将剑刃自下方抬起，抬腿踩住朝下段刺来的枪尖，同时右手施力，将剑刃刺入对方缺乏防备的左臂。
“唔呃……！”短发少女皱起脸，快步向大门外撤去，右手挥动长枪作为牵制。
“但是作战能力却在平均以下呢。”夕暮如此评价道，抽回刺剑的同时左手持枪瞄准已经拉开距离的敌人。
“……你是什么人?关于这些事你还知道多少?”她不掩惊诧地问道，将长枪横在身前摆好架势。
“我了解的内容并不多。而且，我和那个‘X’不一样，没有把自己的代号到处宣传的习惯。”语罢，夕暮扣响扳机，子弹一发接一发地倾泄而出，枪声一直持续到几秒后弹匣打空。
短发少女竭力躲闪着子弹的轨迹，并以长枪击落无法躲开的几发，在雨蒙看来简直像是在弹雨中舞蹈着。然而空间的狭小注定了她无从完全避免被击中。夕暮将子弹尽数打出后，她身上又多了两三道血痕，尽管都不致命，却能切实削减她的余力。
权衡利弊过后，她趁着夕暮还未换下空弹匣的两三秒里迈步跑出大门，头也不回地跑出交通亭。夕暮追击的几发子弹只是追着她的背影打在了雪地上，很快她便消失在交通亭外林立的建筑群间，不见踪影。
几秒过后，总算是从头部受击的眩晕中缓过神来的雨蒙将身子从地上支起，确认前后都没有敌人后才算终于松了口气，将两把短柄斧系回腰间。
“还好吧，雨蒙?”夕暮开口问道，依旧是一幅灰暗的表情.
“嗯，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是被长枪刺中的那一下而已，到临时防线去用‘机体重构仪’处理一下就行啦。”雨蒙笑着答道。“机体重构仪”是大号手电筒模样的仪器，可以将活性热量介质作为原料，加速被照射部分的人体与衣物再生。原理方面她当然不甚清楚，总之好用就足够了。
“话说回来，前辈，那家伙就那样狼狈地逃掉了?明明刚刚还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的说?”
“她比看起来要冷静得多，她的理性还没被怒火支配。”说罢，夕暮停顿几秒，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
“variant……她们全是这种模样。情感赋予了她们额外的力量，却无从突破作为亚人的枷锁，只能凭这半调子的‘拟魂’苦苦挣扎，所以才终究无法成为‘人类’。真是可悲……”她低声说着，神情又更灰暗了一些，如丧考妣。
“前辈?你在自言自语什么?什么‘Variant’之类的，我可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连师匠都没有。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雨蒙歪着头，狐疑地问道。
“这种事怎样都好。”说罢，大概是猜到雨蒙不会满足于这样的回答，她又补充道：“在终端的论文平台上看到的而已。这是最新的研究成果，所以还没多少人知道。”
“真的?不是在糊弄我?”雨蒙皱起眉，以尽可能严肃的语气质问道。
“真的真的，不糊弄你。谁骗你谁是小猫。”夕暮说着，迈步往大门外走去。
“哼，这还差不多……咦，不对……?”
“总而言之，那孩子知道自己尚且技不如人，一时半会是不会突袭过来了。而且，只有那种程度的话，想必护卫对象——X独自一人就可以处理了吧。”夕暮.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开。
而且雨蒙也很吃这一套。
“既然如此，前辈为什么不干脆追上去干掉她?”
“因为或许还有其他敌人在接应她。而且关键在于，要认真和敌人短兵相接的话，我没法保护好你。”夕暮朝她投来无奈的一睹。“毕竟我接到的指令是要把你安全护送到临时防线。虽说这样一来已经算不上是安然无恙了。”
“抱歉。我会反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