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大门后,首先夺去雨蒙目光的便是上空遮天蔽日的天穹。这种描述并非夸张,因为太阳已近乎整个没入灰色巨桥中,只留下一丝微光,仿佛一只萤火虫在被巨兽吞下前最后的挣扎。
“……是长夜。‘长夜’将至。”雨蒙小声喃喃道。
“嗯,没错。要下雨了,雨蒙。”夕暮沉静地开口道:“这次是‘拟霜雷暴雨’。”
“‘拟霜雷暴雨’吗……等、等等,前辈。”雨蒙说着,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怎么了?这也是‘骤变气候’的一种,不值得惊讶吧?”
“不!不对!不是这种问题!我记得很清楚,长夜前的‘骤变气候’应该无法以任何手段预测才对!现代科学不存在这种技术,如果有的话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啊,是吗。”
“才不是什么‘是吗’!前辈你刚才可是若无其事地说了相当惊人的话唷!”雨蒙瞪大眼睛说道,身后的尾巴激动地摇个不停。
“或许吧……但这次的确只是靠直觉而已。”夕暮苦笑道,这次没再尝试掩饰过去,“我应该有提到过才对。我的直觉比其他人要好上那么一点,要预测天气,像是‘下午会不会下雨’这类的事,对于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了。以前没什么机会说出口,我还以为大家都已经提前知道了骤变气候的类型。”
“这根本不是用‘直觉很好’就解释得通的吧……”雨蒙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反正我也早就习惯啦。只要扯上前辈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总之预测‘骤变气候’的事我会替你保密的,就像以前一样。”
话音未落,身旁的夕暮忽然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雨蒙也跟着停下,抬起头注视着比自己略高一些披着玫瑰色长发的忧郁少女。
“为什么要替我保密?一般来说都会直接向队长她们报告吧。这样对小队也有好处。”夕暮不动声色地说着,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中都无从知晓她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雨蒙都打算实话实说。
“前辈你真是个笨蛋!要是把这种能力告诉其他人的话,不就会有各种麻烦事找上你,还会把你从小队里调走吗!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缘由,不过前辈并不希望那种事发生,只想和小队里的大家一起友好相处、悠哉地过活吧?所以人家当然就只能替你保密啰!”
雨蒙自顾自地一口气说完,而后才发觉眼前夕暮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愣在了原地。这前所未见的反应让她自己都不由得吓了一跳。
“那、那个……我该不会是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吧?”
“不,完全没有。只是我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这样评价我而已。‘想和小队里的大家一起友好相处’,吗……那样也不赖吧。”夕暮小声嘟囔着,话音于风雪声中消散,雨蒙一时没太听清。
正打算开口询问时,夕暮却忽然毫无征兆的走到她身前,微微屈身,使视线与雨蒙齐平。两人的脸之间的距离不到二十厘米,如此近距离地同一个美人对视,还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雨蒙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一层绯红。
“前、前辈……?”她小声开口问道。
“呐,雨蒙。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和我做个约定吧。”夕暮说着,语气中带着毫不退让的坚持。
“当然可以。啊,不过那也要视内容而定哦!”
“答应我,不要轻易死掉。可以吗?”夕暮以难得带着一丝动摇的语气说道。
雨蒙咽下“可以的话我当然不会想死啊”的吐嘈,毕竟现在的氛围多半不适合开玩笑。最后她还是答道:“嗯嗯,我会尽量不轻易死掉的……?呃,我可以问问前辈这么说的原因吗?”
“因为有人不希望你死去。淡雪,海云,绮纤,还有你的队友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你的生命所承载的比你所想象的多得多。”
“这样的话,前辈不也一样嘛……”
“不一样哦。而且我能够保护好自己,虽然还不足以保护好其他人就是。至少还没到我会死掉的时候。”
“呜,要说能力不足的话我是没办法反驳啦……”雨蒙不甘心地承认道,而后又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问道:“但是这也不要紧吧?毕竟我们就算是死了也可以通过‘苏生’来复活,所以就算是在任务过程中——”
“不,不对。”夕暮摇了摇头,打断她的话,“‘苏生’技术并非万能。一旦灰匣子被破坏,就连‘苏生’也无力回天。但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记忆’。”
“记忆?”雨蒙歪起头,小声重复道。
“没错,记忆。苏生式只能保留上一次在基地中存储的记忆进度。一旦死去,记忆也就无从找回。假设你在这次护送任务的途中牺牲了——我会尽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那么关于这次约定的记忆就会付之一炬。”
夕暮说着,与传达的内容相反,她嘴角微微上扬,少见地露出一副柔和的笑容,让雨蒙一时怔住了。
“记忆很重要,雨蒙。对于缺少灵魂的我们来说,记忆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就算你不明白也无所谓,请和我约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力活下去。”
“记忆”。提到这个词,雨蒙便会想到自己和淡雪,师匠,还有夕暮前辈,以及许多其他朋友们一同相处的时光。那些记忆,正如夕暮所说,是她最为珍视的宝物。
不过这一次,她首先想到的是那位帅气的黑猫女孩,“X”。
虽然自己才刚刚与她相识,但从第二十五区到塔际路程尚远,想必不乏与她交谈的机会。
但是,倘若在任务完成前的最后关头,自己一时疏忽而死掉的话——
一切就必须从头开始。如同她单方面按下了“归零”键。
她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
所以该如何回答夕暮前辈——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传来的熟悉的声音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夕暮说得没错。尤其是该忠告一下你,好歹也该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不要每次都害别人替你担心。”发觉那素来温柔的话音中竟夹杂了个一丝气愤,雨蒙全身一抖,根本不敢作出回应。至于刚才还在她眼前的夕暮,自然是不知何时已经退到几米开外去了。
雨蒙没敢转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对方一手捏住了她的脸颊,不顾她“好疼!”的抱怨声,强行让她面朝自己。
“所以,雨~蒙~队~员~?能否就你为什么不惜违反命令也要提前突入敌阵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呢?我记得你不到一周前还向我保证过,一定会好好反省的吧?为什么仅仅下一次执行任务就又惹出乱子了呢?”
正以关切无比的语气说着、同时捏着雨蒙脸颊的右手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是一个给人以柔和印象的猫耳少女,有着相当罕见的浅蓝色长发,轻飘飘的如同绵花糖一般,会让人联想到大海边的蓝色晴空。她面带微笑,看向雨蒙的目光中却并无笑意,而是担忧,以及一丝丝愤怒,大概。她背着一把大剑,身着一席蓝白相间的制服和洁白长裙,上面染着几道血印,看上去与她的风格颇为不搭。
“呃,海云小姐,听我解释!我这样做可是有着无比重要的理由的!”雨蒙说着,以楚楚可怜的目光望着海云——“归风”小队的副队长。
“所谓理由就是指协助X小姐击杀敌部队头目吗?”海云说着,全身传出的怒意完全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是、是这样没错。”
雨蒙以目光询问一旁的夕暮自己该如何是好,换来了摊开双手表示无奈的回应。大概是说“自己惹的祸要自己负起责任”吧。
“嘛,单论这点的话,这次你的乱来行为的确情有可缘。”
“对、对吧~”
“但是一码归一码。”海云换上一幅严肃的表情,右手松开雨蒙的脸颊,放在她的头发上粗暴地揉个不停,“再多重视下自己的安全呀笨蛋——!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不应该先请示队长,再不济也该带上几个可靠的前辈一起去吧!”
“但那样子时间会来不及的说。而且一个人行动的话机动性会强很多,至少我是这样考虑的。”雨蒙小声辩解着,同时将被弄乱的头发重新理顺。
“那也不构成你独自一人就尝试穿越敌阵的理由,这样只会是把你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你总该考虑到这点吧?”海云说罢,轻叹一声,又补充道:“而且你也该考虑到其他人的想法。尤其是淡雪,那孩子肯定不会希望你这样冒险——”
“淡雪?”雨蒙眼中浮现出一丝疑惑,“为什么这里要提到淡雪酱?我们在基地里的确来往比较频繁,可是她隶属于其他小队,和这次任务没关系吧?”
“不,这和是不是同一个小队是两码事吧。”说罢,海云仔细打量雨蒙的表情,而后恍然大悟般问道:“不是,雨蒙你……该不会是,完全没有意识到?”
“意识到什么?”雨蒙歪着头问道,对海云的话完全一头雾水。
“看来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啊。迟钝到这种程度,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才好。”夕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唔,这还真伤脑筋……”海云一手扶额,无奈地开口道:“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吗?明明淡雪只要一有时间就跑来我们小队找你,黏着你不放,帐户里的钱也都用来给你买东西,还会对跟你很亲近的亚人莫名产生敌意?”
“完全不明白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而且最后一条根本就不可能吧,光想想就知道了。至于其余的部分,那也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嘛。”雨蒙一脸确信地答道。
“好~好~就此打住。”海云拍拍手,说道:“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再明白不过了。而且很显然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的话会没完没了的。关于这次擅自行动的教育,连同你和淡雪的事,等回到基地以后我再好~好~和你聊聊。”她说着,顿了顿,露出温柔但却令人胆寒的笑容。
“在此之前,依散还有事找你,你得先去单独见见她。”
“师、师匠?”雨蒙顿时全身哆嗦,“我完全忘记了……不、不对,我是说,我忘了我还有事要——”
“禁止逃跑。”海云一把抓住她的制服后领,拖着面如死灰的雨蒙快步前行,全然不顾当事人绝望的挣扎与控诉。
“夕、夕暮前辈!拜托你了!要是就这样被带过去的话,我会被火气上头的师匠干掉的口牙!”
夕暮对她耸耸肩。“依散小姐至少不会真的把你干掉,顶多只是折磨你的精神而已。”
“呜,那不是更吓人了嘛……”她小声嘟囔道,泪眼朦胧。
“夕暮,替我们侦察附近残留的敌人。有报告说有敌人突破了包围网,现在行踪不明。敌部队很可能有多个副队长率领其小队驻扎在二号交通亭周边,要在下一阶段前明确她们的动向。”海云向夕暮指示道。
“了解。我会联络小队成员的。”
“帮大忙了。毕竟我还不得不在任务之外兼顾照顾某个笨蛋的责任,差点要忙不过来了,唉……”
“可以想象得到。”夕暮应道,对方则回以一个苦笑,而后继续向临时防线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向被拖着在雪地上移动的雨蒙致以同情的注目礼,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钢铁丛林中之后,又将目光投向灰暗的天空。
雪势已经停歇。然而这却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随着最后一丝光线也没入天穹之下,异样的浅蓝色半透明云朵开始在都市上空聚集。
她一手轻抚自己玫瑰色的长发,嘴边漏出一声叹息。
名为“X”的黑猫少女。她会将她们引向何种命运?而依散又将作何回应呢?
还有雨蒙,她会遵守和自己的约定吗?她……会死去吗?
夕暮深知自己的直觉一向可靠,最信任这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可自从迈出交通亭大门,她能从直觉中感觉到的,唯有渐近的雨声。
“……要下雨了。”她轻声喃喃道,话音未被任何人听闻便消散于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