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希美将思绪移回眼前的对局上。她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所在。抵抗太弱了。两方的初始兵力大同小异，纵始有谋略上的高下，也不至于形成一边倒的局势才对。寂灰也意识到了这点吧?她的队伍前进得相当谨慎。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完全停下。一旦停止进攻的步伐，就会给对方重整旗鼓的机会，因此在各个战线都取得优势的寂灰只能被迫不断投入新的队伍在控制局面。
真是诡异。明明占据优势，寂灰却仿佛是在少尉的引导下被迫采取行动。
“那个啊。那是因为柳泽的指示啦。”漆原颇为无奈地答道，“至少目前我还不会主动同她交手——至少一定程度上如此。而且，我对那个‘归风小队’的队长很感兴趣。”
“能让漆原小姐感兴趣的人吗……”焰夜说着，似乎是在思索着些什么，而沉默不语的寂灰也是如此。
“‘依散’，听说这是那位队长小姐的代号。我想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亚人。为此，有必要由我亲自和她‘交流交流’。”漆原说着，操作终端的双手始终没停下过。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焰夜不知第多少次将目光从手中的小册子上移开，向漆原问道。
“理由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的情报有些不太对劲的部分而已，有被修改过又刻意去掩饰修改记录的痕迹。不过这终究是从敌国偷来的情报，也许有些误差也正常。我只是比较好奇而已。”说罢，漆原放下终端，拿起咖啡品了一口，看上去不慌不忙。
在模拟对战中，双方指挥官可以调整士兵种类，其中也会有一定数量的精英兵种。寂灰采用的是相当古典、现代已经基本绝迹的兵种安排，盾兵在最前列，其后是长枪兵、双刀兵以及火枪兵，是强化了阵地战与压制力的安排。而少尉则基本上全选择了专于机动性的突击兵，装备有弯刀、武士刀等轻装备，希美从没见过这么极端的兵种安排。仔细一看，少尉的队伍中精英士兵的数量极少，或许是在此前的交战中损耗过多了。可真的是这样吗?
在投影的地图上，少尉的主力部队只有两三组，但仍有不少零散的小队被红叉标记在地图上。
红叉。“X”。似乎在哪里对这个符号留下过印象。对了，是在那个时候，亚麻色短发的少女向她报告了试验体的代号。她的双眼中寄宿着坚定的意志，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X……”希美小声说着，而后又肯定地说道：“武装人员有报告过，那个试验体自称是‘X’。”
“X?真是奇怪的代号……唔。”焰夜话未说完便停住了，不得不停住了。寂灰与希美也一言不发，只是惊诧地望着头戴军帽的白发少女。
她面无表情，握着咖啡杯的手手背青筋暴起，会让人不由得担忧她会不会把金属制的咖啡杯给捏碎。
“真是差劲的品味。这种代号实在是差劲过头了。”她以平静的语气说着，眼中像是燃烧着火，又像是冻在坚冰里，“哼，‘X’……再恶劣的玩笑也该有个限度才是啊。”
指挥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既对她的反应感到不解，又不禁有些畏惧，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入手。
毕竟，希美从没见过少尉像这样……这样悲伤的模样。这种情感与她根本就不搭。
还是那幅疯疯颠颠却也冷静可靠，或开朗、或疯狂，带着笑容的模样最为适合她。希美打心底里如此觉得。
约莫半分钟过去，最先有反应的人居然是少尉自己。
她举起咖啡杯，将咖啡一饮而尽，而后将其拍回桌上，力道之大使悬浮桌上下晃动了几秒才稳定下来。
“快些结束这一局吧，寂灰。”她说着，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笑容，“毕竟再不久就要筹备这次行动的最后阶段了。”
“嗯，说得没错呀。”寂灰答道，“不过你真的有办法快速结束吗?在我看来，你要逆转局势绝非易事。”
“我已经决定了。”少尉说道，没有理会寂灰的挑衅，“我会去找试验体小姐……那个代号无聊到极点的家伙打个照面，余下的再按原计划进行。还有——”
她抬起头，径直注视着寂灰眯起的双眼。
“和我打个赌吧。五个回合之内，我就能结束这一局游戏，就像是《皇*战争》的加时赛一样吧?要是我赢了的话，请在这次行动中发挥出你的真实力量，当然也不必拼尽全力。但是要不计代价。”
“这种要求……”有那么几秒钟，寂灰睁开双眼，露出了那对深不见底，连虚无都无法映衬出的漆黑双眸。
“即便你是直接命令而非跟我打赌，我也会接受的。不过，既然你已经如此决定，那就如你所愿吧。”说罢，她舔舔嘴唇，又眯起双眼，嘴角微微上扬。
“看来是战况正激烈啊。”焰夜说着，走上前来，两手杵在桌边，离希美不到半米的距离，吓得希美往旁边一缩。这样一个美少女忽然凑到自己旁边真的对心脏很不友好。
正如焰夜所言。原本只是一味撤退的突击兵们，在少尉的指令下终于开始转向敌人发起冲锋，寂灰部队前列的盾兵轻松将其压制，但进军的步伐确实是被迫停滞了一瞬。
“吶，副官阁下，要不也来和下官打个赌吧，就赌哪一边会赢，如何?”焰夜忽然如此提议道，见希美一副不太情愿的表情，又立马微笑着补充道：“那就由您先选吧。啊呀，毕竟现在战况可以说相当明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希美轻吁一口气，稍加思索后开口道：“我赌中尉小姐会赢。”
“那么下官就赌赢家会是少尉。”焰夜应道，又将目光移回桌的投影，“不过嘛，虽说下官也能大致看出少尉的打算，可是单凭这样的计策还不足以突破困局。副官阁下也是这样想的吧?”
的确如此。希美只是在心里默默回应道。隐藏在都市投影中各个零散空间的精英兵小队显然就是这次对局中少尉计策的核心。如今这些小队已经开始向中心区块汇集，清剿外围的敌军，在战术上起到了一定的牵制作用。
然而这种做法收效甚微。不仅如此，寂灰当然也注意到了少尉自对局开始时便隐藏于侦察范围外的精英兵如今已经现身。作为在希美看来相当少见的优秀古典战术指挥官，她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于是，原本在主将周边待命的部队有半数被抽调出来，朝着激战正酣的中心区块行进。至此已有一个回合过去，少尉方依旧处于无可争辩的绝对劣势，而且不出预料的话，这种劣势在支援部队抵达后还会进一步扩大。
只是，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是作为对局的执子方无从知晓，只有处于观战位的两人才会注意到的不协调点。
“少尉的主将……”焰夜轻声低喃道。没错，一般来说，主将会在战线居中为部队提供稳定的战力；而在古典战术中，主将则会坐镇于后方守军之中，将重心置于全场的布置上。
但是少尉方的主将并非以上任何一种。希美仔细看过整片投影区域，最后才在最难以置信的位置找到了代表主将的旗标。
“这是要……‘拔旗’……?”焰夜歪着头问道。
寂灰脸上的笑容骤然褪去。
“不，不不不，焰夜。我的故乡有对这种战法更为贴切的称呼。”
漆原说着，嘴角扬起，“叫做‘冲击与恐惧’。”
作为对局场地的第二十六区是脚手架型框架都市，立方体型的建筑镶嵌于立体框架之间，而两人的部队就分布其中。换而言之，在寂灰布防的守军周围还存在广泛的立体空间。即便如此，要完全避开其侦察范围的话，也必须与守军间隔相当的距离才行。
而少尉的主将就在那里。守军的正前方约两个区块左右。
尽管是看不到的，一定看不到才对，少尉却仿佛完全掌握了寂灰的动向。守军刚出现缺口，少尉的主将便领着分散在周围隐蔽的精英突击兵朝缺口处冲刺。
第三回合开始。骤然觉察到自己失误的寂灰立即将已经行进一个区块的部队调回，同时巩固余下的队伍，调整相当迅速，然而少尉的反应甚至更快一些。盾兵间显露出的缺口被瞬息间打散，超过半数精英兵停留于缺口处迟滞返回支援的敌军，余下的则径直向寂灰的主将进军。
“真厉害的战术。”希美不禁赞叹道。
“看来少尉是倾向于作为前线指挥官冲锋陷阵的类型呢。”焰夜笑着补充道。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还不足够呢。”寂灰眯着眼说道，“因为坐以待毙一向与我的风格不符。”
正如她所言，寂灰主将周围的守军已经开始重新组成阵列。但即便如此，由于精英兵几乎都被派往前线，由普通兵构成的阵列无法与突击兵抗衡，只能拖延时间而已。
第四回合开始。寂灰果断下达指令，将前线外围的精兵调回。强化行军速度的话，跨过这十余个区块的距离只用不到一回合而已，足够赶在双方主将分出胜负前抵达。
但在寂灰发出指令的几乎同时，被围困于死路、被阻隔在外部的援军，在少尉的指令下同时开始行动，朝着阵线空缺处以突击兵特有的机动性与破坏力发起冲击。
“‘冲击’是打火石，‘恐惧’是引线，而‘旋转门’才是真正的爆破点。”漆原低声说道：“你们有谁看过《谭*战纪》吗?嘛，虽说在那里都只能算是冷门作啦。”
原来如此……不是“捕鼠笼”，而是“旋转门”。所以才不能留下出口。在希美眼前的投影中，包围圈两侧的队伍迅速合流，不止是从中脱离，还反过来将其围困于死路中。而另一边，缺乏支援力量的寂灰方已逐渐显现崩溃之势，看来很快就会分出胜负了。
少尉无疑会赢。对了，说到这个，我刚刚还和焰夜打赌来着?而且，居然，没有事先决定好赌注就直接答应了?
想到这点，希美胆战心惊地瞟了眼身旁笑脸盈盈的焰夜，咽了口唾液。总之愿赌服输，大不了有什么过分的要求直接拒绝掉就好。
……不，还没结束呢。
第五回合，当少尉的主将击败寂灰的主将的刹那，“异变”发生了。说是“异变”，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投影中代表寂灰方主将的旗标忽然变为了诡异的紫色，同时满血复活，而后少尉方的队伍全部都当场自爆了……哈?什、什么?然后寂灰获胜的界面突兀地弹出，对局结束。“啊，这是……游戏出故障了?”焰夜小声问道。
“……”指挥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她。希美更是呆若木鸡，思绪瞬间停滞住了，就连少尉也一副颇为讶异的模样。
“我去！有挂啊！”良久，漆原开口道，双手拍在桌上，“这把诛仙局啊！燃起来了姐妹们……不，我已经寄了呀，那没事了。”
“怎么，忘关了就是开了?这不是挂，只是我往程序里预载了点东西，你可以当它是巫术的一部分。”寂灰拿起桌上的咖啡，说罢品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把咖啡杯放了回去。她是不喜欢喝带苦味的东西吗?不，比起这个，巫术又是什么?听起来不太妙的样子?
“是吗，那就当是装了模组吧。总之，的确是我输了。”尽管嘴上这样说，少尉却是一副乐不可支的表情，“哎呀哎呀，还真是没想到会有这种展开呢。这样一来不就只能让我专门指示你用出真本领啰?”
“那也没什么区别吧。说起来，虽然当时就已经很惊人了，现在你的指挥本领甚至还在精进，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寂灰微笑着说道。
“还差得远呢，相比于精通《帝*曙光》之类策略游戏的大佬们，我还很不成熟，只是在军队里略有优势罢了。”少尉边耸耸肩边说了些莫名奇妙的话，“不过嘛，寂灰，你至少还有一点做得不够好。”
“具体说来是指?”
“按柳泽小姐的指示的话……”她说着，露出带着一丝阴森的笑容，指了指投影中的部队，“如果打算用上巫术，就不该留下目击者才对。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什么?少尉刚才说了什么?虽然听得很清楚，大脑却拒绝理解。
寂灰小姐恐怕知晓某种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奇异能力，而且少尉大概正考虑到了这点并打算加以运用，到这里为止希美都不抱有疑问。都市中怀揣秘密之人众多，每个都一一过问不仅没什么好处，还很容易引发争端。
但是，清除目击者?是开玩笑的吧?难道到时候要对着友军挥刀吗?还是说自己也是将被清除的一方?
脑中一片混乱。不，一定只是句玩笑话而已吧。连寂灰的回应也没能听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另外三人已经准备离开指挥室了。余下的投影仪、咖啡机之类的东西她们打算怎么处理呢?不，无所谓了，随便她们怎样吧。
“——要下雨了。”是寂灰的一句低语让她回过神来，“要下雨了，漆原。是拟霜雷暴雨。”
“是说‘骤变气候’吗?连这种东西都能预测吗?好厉害！”焰夜兴奋地喊道，橙红色的眸子仿佛在闪闪发光，太过闪耀以至于希美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是啊……我记得这至今都还是科学界的一大难题呢。”希美说道，“先不论中尉小姐是如何做到的，骤变气候是拟霜降雨的话，会对任务产生干扰吗?”
漆原歪歪嘴唇，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向房间外迈开的步伐也随之停下， “嘛，这还很难说。总的来说是有好处吧，如果是‘拟霜雷暴雨’……”
希美没再多说什么。漆原与寂灰相继走出指挥室，希美紧随其后也往门外走去。
——如果要我杀死自己的同僚……我绝对做不到，无论如何都不行。就算是有着隐藏所谓“巫术”的存在还是别的什么理由，我都不可能认同这种行为。因为我是这支队伍的副官，守护同伴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如果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职责都被夺去的话，我……
“副官阁下，您还好吧?”歌唱般的悦耳声音自身后响起，同时肩膀被拍了拍。回过头去，有着美丽红发的少女对她嫣然一笑。
“……不，我没事。”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吗?那样就好。不过就下官看来，您置于自己肩上的担子也许太重了些也说不定。要辅佐少尉，跟上她的步伐，原本就绝非易事，比起身边的人，副官阁下应当更重视自己才对……这是下官的一点建议啦。”她笑着说道，与希美并肩在走廊中前行，“军队里的生活困难重重，不想办法过得开心一些可不行。我就是坚信这点，才会辗转至今，如今又加入了少尉的队伍。”
“嗯……也许吧，你说得没错。”但是……她没把“但是”说出口。即便她多半无法理解我，即便如此……坦白来说，我很感激她。
“啊，对了对了！”焰夜轻拍掌心，快步绕到希美面前站定，“刚才的对局是寂灰小姐的胜利，所以说是副官阁下赌赢了。”
——那样也算得上是胜利吗?希美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只是等待着焰夜的下一句话。
“但是下官并没有约定赌注，不过那也没关系。既然赌输了，下官愿意听从您的任何一个要求。只要是不太离谱的就行。”焰夜眨了眨眼睛说道。
“任意一个要求”?“任意”?不、不，希美扫去脑海中蹦出的各式杂念，稍加思索后做好了决定。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既然如此，不管后果如何都不要后悔哦?那么——
“那么，就别叫我副官阁下了，听起来很别扭的。”
“呃……欸?不叫副官阁下的话，那，那就……长官?”焰夜似乎是颇为为难地说道。不知为何，看到她这幅模样，一阵笑意涌上心头。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叫我希美就好。”她微笑着答道。
“希、希美小姐……这样?”焰夜歪起头问道。
“用不着加‘小姐’啦。少尉……漆原小姐也说了，不必在意官阶之分。”
“但、但是这也……”
“愿赌服输哦，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啊。”
“……我明白了，希……希美。”她以微风轻拂般的低语作答，面颊上染上了一丝绯红。仅有那么一瞬间，希美几乎看得入神了。
“咳咳……走吧，焰夜小姐。少尉和寂灰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去呢。刚才的约定，请一定要牢记在心啰。”她说着，重新迈开步伐，大步向前。
“哦，下官明白……等等，为什么您对我的称呼还是尊称啊?”
“因为我只有下单方面的要求嘛，这和我如何称呼你可没有关系。”
“欸?好、好像确实是这样……呃，等、等等下官啦，希、希美……?”
没有停下脚步，反正用不了几秒就会从身后跟上来的。而且要是转过身来的话，就没法掩饰自己脸上松懈的笑容了。
都市很寒冷，足以冻彻骨髓。即便如此，有少尉、寂灰小姐，还有仿佛火焰般的你在我身旁，虽然有时也会因你们而担忧、厌烦乃至恐惧，却也不再感到孤单了，虽说其实是因为你们热闹过头啦。
“要下雨了……”她脑海中突兀地响起寂灰的话。真是个怪人，当然少尉也是一样。但本心应该不坏才对。因此那句“清除目击者”一定只是句玩笑话，对吧?
心中没来由的紧张感始终无法消除，仿佛被乌云笼罩其中。
少尉，漆原小姐，天才的指挥官，游戏成瘾者，狂人。你会将我们领向何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