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正端坐在魔王城西北角的无名陵墓之中。
阴暗、潮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青苔肆意疯长。
风化的王座屹立在石质的棺材前，空旷的墓穴房间一片寂静。
地板与台阶上的灰尘被有意打扫干净，两边墙壁上的烛台上点燃了幽幽的蓝火。
…在心情不好、或者要为新画本构思灵感的时候，露西经常会回到这里，安静的独处一阵子。
她青葱的手指轻抚上石棺的表面，指尖沿着上面细腻的纹路缓慢探索。
这是路西法堕落的地方，也是她出生的地方，是魔王城的始源之地。
隐隐的黑色羽翼在她身后凭空显现，每一片了无瑕疵的羽毛都浑黑透亮、如同刀片般锋锐。
在寂寥的墓穴中，遮天蔽日的巨大双翅微微颤动，扬起流动的风。
露西转身，坐在石质的王座上，转而用手去摸自己的翅尖。
曾几何时，它们也像冬日的雪那般纯白、充满了美与善的信念——而且足足有三对，强而有力。
……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
人间的事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循环往复，像是吱呀吱呀转动的纺车，像是刻意捉弄人的命运。
孱弱的身子让她更喜安静，见惯了的俗世过往让她无比慵懒。
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许多人，许多魔物，都只不过是露西眼前的匆匆过客，生离死别、王朝覆灭、朝代更迭也是如同指缝间的流沙般、司空见惯。
但唯独只有她…那条红龙。
自己的老伙伴。
犹记得屹立在九重天之时，加百列奏响号角，米迦勒率众出战，昔日情同手足的姐妹对她刀剑相向、彼此厮杀，只因她不愿低下骄傲的头颅、像别的天使那样对神的造物顶礼跪拜。
她渴望能够拥有自作主张的权利，渴望触摸自由与情爱的权柄，她更不希望看到那些辛劳千万年、居功至伟的姐妹们跪倒在一个渺小的新生造物面前——哪怕那个造物名为“人类”。
…但身为抗命的逆子，她彻底败了，带着她的尊严与骄傲，带着最信任她的七个部下，带着与她并肩作战的大红龙。
从九重天到地狱最底层，堕落了九个晨昏。
凡与她同谋者均遭神罚，剥夺了不老不死的躯壳，只有她要一个人忍受永生的长久折磨。
好在，露西很快就找回了那些部下们的转世。
即便记忆不再、肉体新生，但只要知道，她们灵魂深处还是她们，露西就满足了。
唯独那条并肩作战的魔龙下落不明…为了找她，花了露西三百年的时间。
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东方的一个遥远国度，她正坐在无花果树下，读一本叫做《日日夜夜》的书。
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岁，稚气未脱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如同沙漠之中的绿洲清泉，回荡着纯洁的光泽。
“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时露西搭讪的话语声很轻，但充满力度，因为她从眼前人类少女的灵魂中感受到了自己寻找许久的熟悉气息。
对方惊讶的眼神含着笑意。
“当然可以——你是想一起看这个画册吗？”
“嗯。”
露西点点头，走到她身旁，拘谨的坐下。
“初次见面，还有……”
“好久不见。”
那日少女身旁的瓷坛中盛满了清凉的泉水，过了不久，这些水变成了酒，再而，变成了赐福新人的甘露。
耀眼的花瓣铺满了她们走过的路，林中的草木也为她们献上祝福，死神出席为她们敬酒，魔鬼则将所有面露不满的家伙拖入地底。
祭司将她们允诺的誓言镌刻在不朽的石碑上，她们刺破指尖，将鲜血注入彼此名字的凹痕中。
…但人类的名字终究无法不朽。
一次又一次的转世，灵魂中掺进的杂质愈发难以辨认，但露西没有气馁。
最后一次离别的时候，她躺在露西的怀里。
“我好像要…离开你了…又一次…对吗？”
“不，不会的——我会把你找回来，不管多少次…不管要花多久……”
“…可那都不是今天的我…也不是你说的…从前的我了……”
露西黯然。
“如果有一天…你能统治人间…就向祂们宣战吧。
“…我想你回到天上去…夺回你应得的…我想你永远过上幸福的日子……
“至于我…我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要劳累你花时间找我……”
她柔弱无骨的手抚上露西湿润的脸颊，露出衰弱的笑。
“你每次都会哭吗？还是…唯独只对我的…这一次……”
“每一次。”
露西抹了抹眼睛，违心道。
“我不想每次都要你为我伤心…所以，我希望…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
啊…我这算是…被甩了吗……
露西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微微点点头——她看到她的目光就此安详的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露西以为，那就是她们的永别了。
之后她在人间建立了魔王城，笨拙的临摹神的手笔，创造各种造物，让它们在大陆上繁衍生息——如今被统一称为魔物。
她的研究使得魔法的痕迹散布在人间，使得这片大陆上的任何拥有智慧的生灵都能够通过某种方法，擅自掌握运用这种原本只属于神的禁忌伟力。
闲暇之余，她还画了很多本子，笔名用的是她们曾经第一个家所在的地域名。
事情不会总一帆风顺，但她盘算着，总有一天，她要用自己的造物君临凡间，随后，反攻天堂。
直到前不久，她在一次政治会议上见到了菲丽雅安。
同样的优雅高贵，同样的美丽动人，同样的强大，同样的身为魔龙，也同样的…无法用读心术看破。
是她回来了吗？
露西不确定。
过了这么多年，灵魂的气息早已经混杂磨灭的无法辨认。
但当她牵着她的幼龙公主，迈着优雅的步子，轻巧走到自己面前、说出那句：
“初次见面~我有些事情想拜托魔王大人您——”
的时候，露西能感觉到，自己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不知为何再度激烈跳动起来。
不会错的…应该大概率…不、绝对就是她……！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露西低低的开口，沙哑的声音在陵墓空旷的昏暗空间中回荡。
“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众星以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因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来到……”
忽然，一道正午的阳光从斜角里刺入，重叠的脚步声从那边传来。
“老大，人带来了喔~”
清脆的脚步声从入口的阶梯处传来，随后是多洛斯富有辨识度的欢快嗓音，打断了露西的喃喃自语。
“是吗，进来吧。”
露西身后的双翼瞬间化作淡淡的灵光破碎消散，恢复了往日里那副高傲冷淡、身为王应有的姿态。
“呜哇…好黑…好冷…怎么要来这种鬼地方——咦，魔王大人……？”
莉莉娅跟着多洛斯走下阶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墓穴中央石质王座上的魔王。
“嗯，是我。”
露西瞄了眼莉莉娅，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可爱的幼龙…菲丽雅安的养女。
她也看不透。
“您…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莉莉娅怯生生的发问。
“…多洛斯在门口守着，我有要紧事要跟莉莉娅单独谈谈。”
露西吩咐道。
“是。”
莉莉娅身后的大门顿时再度关上，昏暗的墓穴里只有墙壁上的幽幽鬼火用于照明。
“莉莉娅，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
魔王坐在她的王座上，翘着二郎腿，目光审视的打量着眼前的幼龙。
被她这么盯着看的莉莉娅不禁有点紧张——她从进来的时候就隐隐感觉，魔王大人今天的气质好像跟之前完全截然不同……
虽然外表怎么看还是那副幼女萝莉的模样…但她内在的某种东西，似乎被唤醒了——
“好、好的…您说……”
“我怀疑呢，最近我们魔族之中——有内奸。”
“内…内奸——！？”
莉莉娅不禁惊讶道，但马上被魔王凑过来一把捂住嘴。
“嘘——小声。”
莉莉娅看着比自己矮几丝的露西，点点头——她从没见过魔王大人面色从未如此严肃。
露西放开了她。
“…现在还不能确定具体是谁，但肯定有什么人…泄露了我身边的机密情报。”
她想了想，继续道：
“如果是外来者所为的话，我的魔法完全可以追踪到痕迹…但问题就在于——”
“找不到陌生人作案的痕迹对吗？”
听到莉莉娅的补充，露西赞许的点头。
“恐怕是最近有外来势力的间谍混入了魔王城…也可能是我们内部的属下，甚至、部长和四天王之中，有人背叛。”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王座上，随后对着莉莉娅宽慰的一笑：
“但只有你，我绝对的信任：你不是内奸。”
“…谢…多谢魔王大人信赖，不知道小的为什么有这份殊荣啊——”
“…优秀到能窃取情报的内奸不会像你这么懒，也不会天天摸鱼上班迟到。”
莉莉娅不禁擦了把汗，尴尬的笑笑。
咱一直工作摸鱼不努力还真是对不起了啊——
“…更何况，你是菲丽雅安的女儿，而且……”
“而且？”
“而且长得很可爱，所以我相信你。”
“……”
魔王大人您相信人的标准还真是高超啊……
“那、那多洛斯阿姨呢？”
“她也有可能是内奸——现在，魔王城里，除了你，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听到这话的莉莉娅不禁嘴角一坠，耸立起一张苦瓜脸——她忽然感觉肩膀上压力山大。
…所以说因为长得可爱就相信到底是什么鬼逻辑啦！而且这是什么经典的台词啊！接下来的发展该不会要让我抓内奸吧喂——！
果不其然，魔王话锋一转：
“所以呢，从现在起，我要交给你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
“调查并揪出魔王城内的间谍。”
“咱…咱能拒绝吗……”
莉莉娅弱弱的问道。
这就像是刚刚加班通宵还受了工伤、没在家歇两天呢忽然领导一个电话来说又有大项目了……
“……”
露西沉默不语，但她的眼神显然说明了一切。
“…好吧好吧…咱明白了，抓奸细是吧——”
莉莉娅摊手投降。
“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要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还记得我之前探望你时说的，要让你招待一批魔城新人吗？”
“唔，有点印象……”
莉莉娅乖巧点头，露西继续解释道：
“这些即将新入职的家伙其实是我列入第一批怀疑名单里的可疑分子，你明面上的任务是要接待和面试他们，暗地里则要调查他们之中有没有和间谍有过接触关联…或者干脆本人就是间谍的家伙。”
“当然呢，如果看到有发展潜力的新人，将其吸收进你的地牢部，补充些新鲜血液，也未尝不可。”
露西说着，变戏法一般的摸出一张报表清单，手指按在上面复杂的各种折线曲线小数点的统计数据，呈现到莉莉娅眼前。
“虽然你这两天成功招降勇者的功绩非常卓著，值得表扬；但你们部门的整体工作效率持续减弱，业绩水平相较上半年明显走低，同比下降17个百分点；俘虏人数平均月6人，环比虽然上升22％，但增幅明显放缓。
露西说着，顺便瞄了一眼莉莉娅的反应——莉莉娅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变成圈圈蚊香眼了——继续道：
“你们部长还反映说，最近不少员工倚老卖老、消极怠班、因为各种原因迟到甚至缺席。另外，因为沉溺酒席、宿醉等个人原因无法正常到岗、甚至找人替班的现象也明显增多，你身为新上任的牢狱长，自然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我…我……”
好像咱在第二章的时候确实帮雷克顶过班来着…那是他喝多了啊……
“所以呢，这帮新人里，如果有看对眼的，工作能力不错的，并且跟间谍事件没有关系的优秀员工，建议你将他们纳入到地牢部里，好好培养——这方面相关的事宜你可以请教多洛斯。”
“我明白了……”
魔王满意的点点头，看到莉莉娅准备出去了，忽然跳下来叫住了她，同时走到莉莉娅身边，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摸她的头。
“这次的任务需要超常耐心和细致的观察力，当然也需要一定的胆识与聪明才智——当然，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毕竟，你连那个最顽固的勇者都拿下了。
“不过呢，如果你发现了间谍，也要三思而后行，先找我报告，再商量下一步行动——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擅自出手，有什么困难的话，也可以随时找我——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记住了吗？”
莉莉娅感受着头顶的温度，心中一暖。
没想到魔王大人是这么有人情味的人啊……
“我记住了……”
“嗯，具体接待新人的事宜，出去之后去找多洛斯吧，她会帮你安排的。”
“好！”
露西放开了手，望着干劲满满走出陵墓的莉莉娅，眼中满是对得力手下的欣赏、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与依赖。
“那么，一切就拜托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