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好。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湛蓝色天空之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零零散散挂着的几朵白色棉花糖。
然而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这些我全然感受不到。
因为我在……害怕。
小姐在信中也没有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关键的地方其实只有一处，就是用她娟秀的字体在信的末尾流利地甩出去的那句“请小希尔来一趟老地方，有要事相谈”。那之后便没了下文。
这倒是很符合她不爱直来直去的婉转风格，可也越发增添了我心中的不安感。
你在做什么啊，格莱希尔，你这家伙。你到底在怕什么啊。明明今早不是还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要离开吗，怎么现在又害怕起她直截了当地对你说，“我不再需要你了，现在就解除契约走人吧”了呢。
我想，答案或许只有一个。它深埋于小姐所说的那个“老地方”——一家名为“誓约”的咖啡馆。
而且，这个答案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揭晓了。
……
“嘁，没人要的孤儿。”
这是过路的行人对一个总是和石像一样蹲在街道两旁，瘦得有些渗人的小女孩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她好像也有名字，名叫格莱希尔。姓氏就不知道了。没人见过她的父母，包括她自己。
有时他们偏过脸低声咕哝，害怕被这个分不太清楚究竟是人还是生物的家伙发狂咬上一口；有时他们也会仗着人多势众当面大声喊叫，只等这家伙展露攻击迹象便把它打个半死不活。当然，即便它从未嘶吼过一次，从四面八方掷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子或发了臭的抹布，也是一些过路人必不可少的见面礼物。
但事实上，无论行人再怎么挑衅、侮辱，她却永远都只是半睁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两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腿，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来过一丝反抗的意图。她似乎是个只有痛觉，只能从这个世界上感觉到疼痛的女孩子。因为只有当比较锋利的石头砸在她身体上时，她才会做出『捂住伤口』的本能反应。
所以，大家才无法理解，这种东西是怎么和一位生活在王室中的贵族小姐发生冲突的。
那天，她流浪到一家挂着一个写有“誓约”字样木牌的店铺门前，一如既往，坐在了冰凉的石制台阶上。抱住腿，空洞地瞪着眼，有气无力地垂着头，等待新一天的石子向她发动袭击。
说不准今天能挣到几片发霉的面包干呢。在如雨滴般砸来的垃圾中，总能混进一些别致的食物。只要吃掉没有发霉的地方就好了。她想。
远远地，一辆马车正朝这边不快不慢地移动。
格莱希尔的目光并没有从眼前的路面移开，但还是根据木轮胎滚动和马蹄敲击地面所发出的声音注意到了它。她讨厌这种东西。因为坐在那种车上的往往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人物，而他们根本不愿意停下来朝她砸些东西，因而也就没有了从他们那里获得“食物”的可能性。
这时，马车的声音突然被一阵粗犷的低吼给掩盖了。
“喂，你，别来这儿讨饭。”一个门卫从背后的店铺中走了出来，对着她沉沉地斥道，“要乞讨上一边去。这里不是你配待的地方。”
格莱希尔连头都没转。马车……没有食物……讨厌……。她想。
“说你呢，聋子吗？”低沉的声音里夹杂进了不耐烦的气息。
石子……石……食物……。格莱希尔想。
“你怎么！——”
“……咕呃。”
他火气上来，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那块裹在格莱希尔身上的粗麻布的一角。粗糙的布料边缘勒住了她的脖子，这让她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眼看她就要像一枚石子一样被丢出去了。
“信使姐姐，停车。”
“当然。即使小姐您不说，我也会停的。”
马匹的长鸣掠过，门卫的余光正撞上两位贵族衣着的少女朝他走来。他赶紧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急忙迎了上去：
“伊、伊洛弗小姐和信使小姐！？您二位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给我让开。”
年仅七岁的维尔卡琳·伊洛弗凶凶地瞪着他，十分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再理会因为被信使和颜悦色地告知“你被解雇了”而大惊失色的门卫，维尔卡琳径直走向了跌坐在地上，仍然失神地望着前方的格莱希尔。
她停住脚步，俯下身，伸出了干净洁白的右手。
“这位……妹妹，或者姐姐，你没事吧？”
格莱希尔艰难地抬起头，望着那张被保养得极好的，细腻、漂亮的脸庞。
她的心里，突然窜出了一种凶猛的，极度异样的情感。
那是对富人贵族自然而然产生的仇愤、长期被凌辱而积攒下来的怨恨，以及面对“伪善”的极端怒火，所叠加在一起而产生的，一个恶魔。
在那一瞬，格莱希尔失了八年神的眼睛中，突然迸发出了黑色的火焰。
她一咬牙，“唰”的一声，虽然瘦弱但却有着异常强大的力量的胳膊，像鞭子一样甩了过去。
“啪！！” “唔。”
“小姐——？！”听到了异响的信使立刻回过了头，而映在她眼中的景象使她吃了一惊。
格莱希尔像是一只饿狼般死死钳住了维尔卡琳的手腕，两腿猛地一蹬，顺势把毫无防备的维尔卡琳凶猛地推翻在地，就要把牙齿卡上去，撕断那柔软娇嫩的脖颈。
但是——
“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呢。需要我来帮帮你吗。”
平躺在地上的维尔卡琳却显得出人意料的平静。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没有被压住的另一只手，轻轻地为格莱希尔拭去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那深陷的眼窝中的，一滴晶莹的水珠。
貌似这个行为没起到多大效果。因为在那之后，清澈的液体从浑浊的眼眸中不断涌出，仅凭维尔卡琳的手指，是没办法把它们清理干净的吧。
等到再回过神来，有效的记忆重新连接上时，她已经坐在“誓约”咖啡馆里了。
她因为不俗的战斗能力得到了维尔卡琳的赏识，不久，成为了这位钦定王女的贴身侍卫。一把剑，一套铁甲，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魄力干净利落地杀死了过去的孤儿女孩，取而代之的，是被评价为历代最强的“传奇骑士长”，格莱希尔·伊洛弗。
她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她现在有了家人，所以这样就好。
也正因如此——
……
——我才想要独自一人离开，我才害怕又一次以一个无用的废物身份去面对她。
就算重新变成那个终日流浪的孤儿，估计我也不会产生什么大得吓人的波澜。毕竟在这方面我经验丰富，光是时间就达到了整整八年呢。
我害怕的是，把我送回那片黑暗的人，是我的小姐啊。
天使和魔鬼不是没有在心里面打过架。“万一小姐会大发慈悲把我留下来呢？”我无数次试图用类似于这样的观点来说服自己，来让自己动摇。
然而不管它们两个厮杀多少回合，也没有办法将我被小姐驱逐的可能性完全清零。况且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就算她有点不愿如此的念头，那么王室里的其他人，又如何呢。
我不愿意去赌。输掉这种赌局所对我造成的伤害，没有比世界末日更恰当的形容词来描述它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若是想要思考为什么的话，我想并没有这个必要。因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只有一个。
车轮“吱”的一声停下了前进的步伐，我能感到信使女士下了车。鞋跟撞击路面所发出的清脆响声由远及近，她朝我所在的车厢走了过来。
“格莱希尔小姐，到地方了哦？”柔和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
并且，它早在十年之前就已揭晓。
我——
“……这就来。”
爱上小姐了。
并且是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应，却根本无法抵挡的住的，汹涌而又不合情理的，真心实意的爱。
我没有流泪，泪已经流得够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