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四年，谷雨日。
这天的雨特别大，天空中阴云密布，雨线在半空中就连成一片，砸在人身上生疼。
老姜，大牛和我披着蓑衣倚在女墙后边，下面是翻滚的护城河，护城河边上满是饕餮的尸体，小臂粗的羽箭七横八竖的插在上面；后方是州城，茫茫大雨里藏着万千楼阁屋檐，静静的立在原地。
就一个小葫芦的浑米酒，我们一人一口慢慢地喝着。
“那帮子绿怪物还来不来了？”我问。
“谁知道呢，也许来，也许不来。”老姜说。
“我们这个时候偷偷喝酒真的没问题么？被镇抚兵发现会被抓的。”大牛有点担心。
“被抓了就挨顿棍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湿冷的天气，不喝点酒怎么撑得下去。”老姜不以为然。
“大哥我有时候真佩服你的胆子。”大牛说。
我拿起葫芦又灌了两口，微辣的酒水合着冰冷的雨水从喉咙流过，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我瞬间打了个激灵。
“等戍期一到，我就回老家去，飘渺城待着没什么意思。”大牛说。
“谁说没意思？”老姜说，“飘渺城是三域交汇处。没听说过么？全天下的银子都在飘渺城。”
“银子再多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家的。”我一口气把葫芦喝干。
城墙突然震动起来，那是之前的饕餮大军卷土重来了，这帮畜生就是这样，跑起来轰隆隆的响，地上的雨水都给震的弹起来。
我们默默的站起来，整个城墙上的人都伸头去看。
远处是一片耸动的绿线，宛若波涛一般，此起彼伏的向城池涌来，大片大片的泥土在其中飞溅，给这绿色的浪潮缀了许多斑点。
一千步，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浪潮迅速靠近，城墙上的守军默默拿出了弓弩…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仿佛闷雷的震动终于停止，几千几万个巨大的绿色野兽停在了护城河旁边，一个个静静的仰着脑袋看着城墙上的人。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手边的重弩瞄准。
从城墙往下看，这帮叫饕餮的家伙得有两三米高，浑身都是绿的，头大身细，四肢着地，头上有两根带着肉膜的角，像是发育畸形的野狗，巨大的嘴巴从头部一直开口到胸前，里面全是尖锐粗长的牙齿。
丑陋的脸上有六对…八对眼睛，很大，呈放射状排列。
底下那只被我瞄准的怪物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动了一下，十六只眼睛齐齐看向我，隔着四十米高的城墙我们短暂的对视！
我能看见它黄色的眼仁，像是人眼，瞳孔却是诡异的一字型。
寒意直冲后脑，我腿弯一软，可身边的老姜不退反进，挡在我前面，手里红漆涂装的重弩猛的一抖，嘭，沉闷的弦声响起，弩箭飞越厚重的雨幕，精准无误的射在的那只怪物的脸上。
顷刻间，黑色的城墙上飞出了数千只箭，它们像是在雨中撑起的短暂的黑布，向下盖住了饕餮群。
怪物们紧贴在一起，低下头，头上带着肉膜的双角展开，像是一面面巨大的绿扇子。密集的弩箭扎在上面，噗噗噗的响成一片，本该是何等震撼的一幕，却连一只怪物都没有杀死。
“艹，原来是收尸队来了，白紧张了。”老姜啐了一口。
他麻利的给弩上好弦，手指却没放在括机上。
河对面的怪物们也没有其他动作，前排依旧张着巨大的肉膜，充作盾牌，后排的则叼起被射成刺猬的同伴，以更快的速度向后狂奔。
老姜说的对，这帮家伙就是来收尸的，它们站在原地挨射，没有半点进攻欲望。
饕餮这种怪物就是这么的奇怪，明明性情暴虐长相凶残，却在战斗后会回收同伴的尸体，即使是断肢零件也会被它们叼回去。
我呼出口气，想再喝一口酒，可惜葫芦已经空了。
大牛突然往天上一指，接着猛拍我的肩膀。
“干嘛呢。”我问。
“林也，看天上，天上…”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看到空中有好多个渺小的人影。
“异人…”隔壁老姜嘴唇翕动。
“缥缈城的异人军么，又不是第一次见，干嘛这么大惊小怪…”我说。
可我说不下去了，漫天大雨中大牛的侧脸那么向往仰慕，简直要顶礼膜拜，就像是卑微的信徒见到了真神。
那些高空中的人影微微盘旋，随后猛地下坠，往怪物最多的地方砸去，雨点般细微的人影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圆形大坑，掀起大片黑泥。
连环的震爆声在我耳边响起，就像是模糊记忆里某个叫炮弹的东西，怪物群被冲击的东倒西歪，余波让护城河都掀起了浪花。
人影从坑里面爬出，他们拿着巨大的长戟，一身的黑色盔甲，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死神，长戟挥动间，一只只狰狞的饕餮就在他们手下被砍成碎片。
虽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怪物们依旧悍不畏死，它们凶猛的吼叫，凶猛的扑上去，随后变成一块块凶猛的碎肉。
强大的力量甚至让许多被斩断的肢体飞在半空中。
我出神的看着他们，无论看多少次，这些超自然战士都让人震撼到无以复加。
这绝对不是人类所能做到的事情：从百米高的高空坠下毫发无损，轻而易举的挥动三四米长的长戟，看似随意的一劈能把连强弩都射不穿的肉膜撕碎…
我知道，军营里有很多人把这些人叫做神将。
神话中走出的兵将。
屠杀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在一地的断臂残肢中，剩余几百只饕餮夹着肉尾巴，狼狈的朝来的方向逃窜。
“想跑？！”
有个格外高大的神将大吼一声，握住长戟的中部，像是掷标枪一样，把那把三四米长的长戟掷了出去。
伴随着尖锐的音爆声，宛若流星般的长戟在飞行中崩碎解体，只有坚硬的戟头承接下了巨力，它射爆了路径上的所有饕餮，随后没入远处的巨石之中。
“我嘞个…”
我大张着嘴巴，话还没说完呢，大牛突然发出一声大吼，
“万胜！”
城墙上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我们，还有那些在地上打扫战场的神将，我和老姜都懵了。
“万胜！…万胜！”
也不知道是谁附和了两句，随后如同石子投入湖泊，喊叫的声浪快速的席卷整个城墙。
“万胜！异人军万胜！”
“神将万胜！”
“杀光这帮怪物！”
……
天上的雨水似乎没有那么大了，阴云散去了一些，守军们一个个兴奋的大吼，数万士兵欢呼雀跃。
“这下你算是露脸了！底下那些神将估计都记住你了！”在四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我朝大牛大喊。
“别管什么露不露脸的！有镇抚兵往我们这来了，赶紧把手里的酒葫芦扔了！”老姜一边大吼，一边快速的解开挂葫芦的绳子，这时候镇抚兵已经朝我们跑过来了。
“这辈子老子要是能…”大牛还在盯着底下的神将，嘴里念念有词。
“别发呆啊！把葫芦扔了，松手！松手！”老姜夺过他手里的酒葫芦，一把扔进了护城河里。
葫芦在护城河里漂啊漂，我们三个肩并肩站着，像没事人似的，我抬头望天，老姜左顾右盼，大牛还在当傻子。
这时候我祈祷镇抚兵们也是傻子，他们肯定看到了老姜扔葫芦，但我希望他们傻到看不出那葫芦是装酒的。
最后我们被镇抚兵摁倒在地，文书官过来记录的时候，大牛终于回过神来了，他被人压的难受，有些喘不过气，扭过头，居然朝着镇抚兵打了个酒嗝。
我永远记得这个瞬间，不是天空中忽然出现的阳光，也不是我被摁在地上，四周沉积的雨水，而是空气里，稍微动动鼻子，就能闻到的米酒香气。
“夭寿哦…”老姜轻声说了句，随后认命似的低下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