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扫地出门的岛村如飘零的孤叶，被城市的炽风抛起再丢弃，不知何处是归宿。她逆着人潮而行，在都市的阴影中跌跌撞撞。
现在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刻，沥青路面似乎都要被烤化了。随风飞扬的白垩粉刺激着她的喉鼻。老城区的屋子低矮破旧，狭窄的街道交错如迷宫，她好像被抛到这灰色世界中的白色小鼠。
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后，肚子发出乞食声。她下意识望向街边的面包店，眼神被勾了过去。
“怎么办呢，我？”她低头看着一大片建筑物投下的阴影，她的影子混杂其中，无声无息。换在以往，这时他多多少少会给她出几个主意。
“嘿，先去碰碰运气吧。注意，把我藏起来。”她仿佛听到他这么说。
慢慢地，她偷摸着来到橱窗外，透过浑浊的玻璃往里瞧，一排排列巴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店中无顾客，正打扫卫生的店员冷冷看了她一眼。
岛村的喉咙在烧，里面似乎嵌进一个灼灼发热的小火球。内外的高温一同炙烤着她，舔舐着她的神经。几缕头发沾了汗水紧贴着脑门，黏丝丝的感觉遍布全身。
她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洗过澡了。为了省水费，她一般三四天一洗。这么做冬天尚可，放在炎炎夏日里简直就是酷刑。她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脸唰的一下更红了。
“喂，你。”店门忽然开了，高个子店员探出头来。“到底买不买？”他手里还抓着扫把，眉头紧锁。他把岛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得出结论：她大概率是个小偷。正经人怎么会这副模样。
这种情况他已司空见惯。装出一副可怜样博取同情，进店后趁人不备偷东西。前几年他遭过好几次这样的小贼。想到这里他已经扬起了扫把。
“对不起，我马上走。”岛村诚惶诚恐地说，“对不起啦，给您添麻烦了。”她往后退了几步，身躯立刻暴露在烈阳下。影子在深灰的地面上额外扎眼。店员盯着影子，手里的扫把掉了下来，发出哐的一声响。岛村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开始颤抖。
从掏出手机到拨完号，店员只用了不到五秒钟。他盯着岛村，好像凝视着深渊。
“对，对不起……我，我马上走！”岛村说完，拔腿就跑。她摇摇晃晃地跑着，中途还掉了一只鞋子。脚底板直触大地的瞬间，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狼狈不堪地去捡拖鞋，期间狠狠挨了一扫把。她感觉骨头都要碎了。
她一口气跑出好远，店员的辱骂声被她甩到后头。胸脯剧烈起伏，世界摇摆不已，似乎有根无形的线扯着她的脑袋转圈。
此刻形象已经不重要了。岛村挑了个没人的地方，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双膝，呆呆地环顾四周。心脏的搏动比往期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简直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哎。”她看着已死的影子，“我可怎么办哪。”
她身无分文，除了产出点文字垃圾外别无特长。若是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天她就要等老鼠为她收尸了。带着这身穿着她几乎哪儿也去不了，擅入公共场所的代价多半是进局子。
空气里飘来浓浓的机油味，她想起了多年前她刚到这个城市的日子。余热未退的傍晚，她只身跌跌撞撞地来到这里，带着刚刚出现的影子。
影子让她丢掉了在故乡的工作，吓跑了她的男朋友，使她被家里扫地出门。其实之前有人劝过她去把影子消掉，不过她坚定地拒绝了。
“不要，我不想当生活的哑巴。”
那人异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没报警是母亲给予她最后的亲情。
初来乍到的她晕头转向，对生活完全没有规划。“笨蛋。”影子骂她，“租个房子，苟在里头，然后写你的百合小说去吧。”她听完噗嗤一声，眼泪鼻涕俱下，笑靥如花。
“谢谢你啦。”
影子好像她随身携带的损友，他的嘴里几乎说不出漂亮话。岛村记起他们首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他还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你好。”他简短地说，缩在她的脚边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眉飞色舞。“哇塞，想不到我有影子啦。”她好奇地俯下身子戳戳他，“你是怎么出现的？”
他略一沉吟。“我听到有人呼唤我，于是我就从街边的阴影里分离出来了。”岛村听了愣住了。的确，她曾于梦中，于一个人的角落，于钢铁都市的一隅反复渴求一个影子。
到手的东西就要学会接受，而且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啊。于是她嘿嘿一笑，说：“那么，就请多多指教啦。
那记忆被珍藏于大脑中最隐蔽最坚实的部分。在这个无人讲话的炎热下午，她又想起了他。耳中的嗡鸣不住地响，不远处的行道树在骄阳下奄奄一息。酷暑之中，岛村却体会到一种冰冷。她把脑袋埋入膝盖间。
她突然听到窸窸窣窣声，就抬头一看。是只通体乌黑的猫。深邃的黑似乎可以吸纳一切光线。那猫站在烈阳下，身下没有影子。她正微扬着脑袋看着岛村。岛村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结果那猫嫌恶地盯了她一会，忽地一溜小跑离开了。岛村无言，闷闷地低下了头。
“你在干嘛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接通了岛村脑中的回路，她从打盹中惊醒。她抬起头来，与面前这只布偶猫对视着。布偶猫自在地舔着爪子，身下赫然一团阴影。猫慢慢步入阴影，凑近了她。
猫也能和自己说话么？岛村想。
“你能说人话？”岛村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在做梦。猫白了她一眼，说道：“什么我能说人话，是你能说猫话才是。”
岛村连连点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连猫都能有影子，那她能说猫话也不足为奇。
“原来是这样啊。那，猫猫君，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岛村问，忘记回答对方的问题。
布偶猫优雅地卧在阴影中。他举起一只爪子，上面好像沾着点泥。“首先，我不叫猫猫君，我叫马尾；其次，是我先问你在这儿做什么的。”他有板有眼地说。
哦，猫猫，好可爱的猫猫。
“对不起啦，马尾君，真是抱歉。”岛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那我先回答问题吧，我待在这儿是因为我无处可去啦。”
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不久前发生的事，马尾听了直摇头，白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可怜。”他说，“不过我和你差不多，我也因为影子被撵出门了，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咯。”说完他开始梳理毛发，岛村打量着他。
宝石般的蓝眼睛，乌黑的耳朵以及向下渐变成浅棕的毛。身材中等偏瘦，眼中蕴含沧桑——岛村先前一直以为沧桑是人类的专利。小时候她也想养只猫，不过家里人说没必要因而只好作罢。她喜欢毛绒绒的东西。
她盯着他好一会儿，马尾遭不住那赤裸裸的目光。“别盯着我看行不行。”他放下爪子，微微别过脑袋。
“真是抱歉啦。”岛村还想起身深鞠一躬，以示歉意，但马尾制止了她。“得得，大可不必。话说你下面有什么打算呢？哦，你叫什么来着——”
“叫我岛村就行啦。”
“哦哦，岛村，岛村……”马尾梦呓般地念着，“所以，你有什么计划？”
岛村的目光垂了下去。“我不知道，马尾君。”她低低地说。
马尾同情地看着她，又把身子凑近了些，几乎快贴到她的衣服了。“可怜，可怜……我好歹还能去猫城呢。”
“猫城？那是什么地方？”
“猫城就是猫城。就像学校就是学校，监狱就是监狱。”马尾解释道，“总之，所有带影子的猫都会去那儿，那里是猫猫官方提供的聚集地。这点可比你们好多了——换了你们的话，八成要去监狱吧。”
岛村泄了气。他说得不错。“那我可怎么办呀。”她抓狂地揉揉头发，发丝团团纠结在一起。远处又刮来一阵热风，发丝飞扬，她眯起眼睛。
“这样，我带你去找个人吧。他或许有办法。”马尾建议道，突然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定在岛村身后，像是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岛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那里除了阴影还是阴影，和刚才没什么不同。“怎么啦？”她问。
“你的影子刚好像动了一下。”马尾神情恍惚。岛村惊得瞪大了眼睛。“可我现在不在阳光下啊。”她说，仿佛要确认事实般地来回观望。
“什么阳光不阳光的。”马尾回过神来，“如果你有影子的话，他当然是始终跟随你的，在哪里都是一样，他就是你的一部分。你不觉得，你身下那一块比别的地方要黑一点吗？”
十几年前的广告牌遮挡阳光，为岛村的影子提供藏身之处。岛村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圈，最终却摇摇头。“得得。”马尾说，“反正，你先和我走吧，我们路上说，此地不宜久留。”
岛村觉得自己在做梦，不过是睁着眼睛的。
“真的吗？”
“如假包换，走吧。”马尾活动了下筋骨准备走人。
岛村突然起身，一把抱起马尾。后者大吃一惊。
“喂喂，你在做什么？”马尾蹬着腿，不小心弄脏了岛村的白衣服。但岛村不觉得灰尘什么的脏。“没什么，我想抱着你嘛。”她说，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澄澈的眸子似乎要流出清泉。马尾不吭声了。
她自然而然地抱着他沿着阴影走。马尾居然也有影子，自己也有影子，而且还能有效沟通。岛村忽然觉得今天貌似也不算太热。
“你知道吗。”走了一会，马尾慢慢地说，“我下半身的毛，原先是白色的。”他的蓝眼睛滴溜溜地转，示意岛村向下看。
岛村放慢脚步，举起他仔细瞧了瞧。的确，能从脏兮兮的棕黑中窥出昔日的洁白踪迹。她把脸凑到马尾身上蹭了蹭，原本就不甚干净的脸更脏了。
“喏，没事。无论是哪一种马尾君，我都喜欢啦。”她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