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马尾的指示，岛村来到一个废弃的工业园区。锈迹斑斑的金属世界扭曲着她的视线。“喏，马尾君。”她望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地界，“确定要来这儿吗？”
“放心好了，那个家伙就在这里。”马尾说道，慵懒地卧在岛村怀里，轻轻摇着尾巴。一人一猫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岛村手拉手绕一圈都抱不住的大烟囱，以及一旁被它熏黑的高墙。岛村有种错觉，那墙要塌。
“进去吧。”马尾说。但岛村止步不前。
“能让我影子重新说话的家伙，真的在这里吗？”她怯生生地问。
明明是在烈日下，充斥视野的钢筋水泥却散发出冷冽，那是和都市一样的感觉。她回忆起几年前开过她家门口的络绎不绝的货车和火车，上面满是工业原料。那时的日子尘土漫天，太阳都黯然失色。现在环境虽好了些，但工业区衰落后这儿也是人去楼空。
马尾感觉她抱得紧了，哧哧喘着气。“相信，相信我就行，我马尾君向来是以诚信为本的。”
来时的路上，他给岛村介绍了一位“修影子的人”。据他所言，这个家伙经常出入地下场所，帮人消除影子或带上影子——甚至还服务过市长。他简直要把那位大师捧上天了。
“等等，马尾君。”当时岛村打断他，“还会有人要求给自己带上影子？”
马尾扬起脑袋，白了她一眼。岛村从他的眼中找到了昔日自己出言弱智时影子对她的无奈。她缩了缩脑袋。
“喂喂，你不就是那样的人么？只不过你的影子是自己从阴影里脱出跟随你的。那些人则是主动要求加上影子的——二者间区别不大，起码都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你这家伙，看着挺聪明，实际上却呆呆的。”
岛村又脸红了。她蹭了蹭马尾，说：“对不起啦，马尾君。岛村我有时候的确有点呆呆的，还很爱哭。”
躺在怀中的马尾慢慢摇着尾巴，尾尖儿总是在最高处突然弯曲，然后倏地蹭到岛村。他也怀念在主人家的日子。
二人都陷入沉思。待到阳光挪移了几分，马尾才开口道：
“反正，我带你去找他试试。我也不用报偿，你能抱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岛村眨巴着眼，眼中流露出困惑。
“为什么？”
“因为，猫城里的猫只能陪我聊天，不能抱我。”马尾的声音变低了，略微含糊。一种情绪化成实体搅着他的话。那话慢慢渗入岛村的脑袋里，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原来道理这么简单啊。自己好像无论和谁交谈都会显得笨笨的。岛村有点懊恼。
见岛村依然磨磨蹭蹭，马尾干脆挣开她的臂弯，跳到地上给她带路。“怕什么，你不是最喜欢阴影了吗？黑暗有什么好怕的，它也不过是他物的影子罢了，都是影子！”他故意大声说道，掩饰刚刚暴露的真情。
“我不是怕黑啦，马尾君。”岛村望着黑洞洞的厂房，听着风在其中游走时发出的呜呜声。阴冷的绵音，让岛村想起了不好的过去。家里欠费断水断电的时候，她若是开了窗户，也会有风窜进来，发出这种响动恐吓她，好像幽灵走动。
马尾自顾自地走了，岛村赶紧跟上去。高高厚厚的顶层挡下热量，偌大的内部空间常年挨冻，空气里泛着的寒意无孔不入。细碎的光从铁板上的缝隙中艰难挤入，提供微明。岛村瞅了瞅地上裂开的水管——一束光正好打在上面——里头有不少纠结在一起如水草的植物。她稍不留神，马尾已经离她好几步远了。
“马尾君，慢一点啦。”岛村打了个踉跄。
“那好，你抱着我吧。”马尾回身对岛村投怀送抱，后者也欣然接受了。怀里抱着马尾，岛村的脑海忽然响起过去影子说过的话。
“嘿，我还不赖吧。”
岛村吸了吸鼻子。马尾的温度真切地从胳膊传遍全身，真温暖啊。
“两位好啊。”冷不丁地，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岛村。她发出一声惊叫，腿部肌肉瞬间收缩，差点摔跤。
“别吓人家！”马尾说。
“哦哦，真是抱歉了。”那个声音满含戏谑，“来来来，二位来这儿歇会吧。”
黑暗中凭空生出一个人——至少岛村是这样认为的。他乱糟糟的头发如鸟窝，细长的身躯好似面条。他整个人似乎是由橡皮，扭个不停。朦胧的暗中看不太清他的五官，热情却通过他的言语传来。
“嚯嚯，好漂亮的姑娘！马尾，你行啊你！上等的，上等！”
“说正事吧，卡夫卡君。”马尾顿了顿，“她叫岛村，她想让她的影子重新说话。”
世界真是乱套了。岛村想。我到底来什么地方啦？她仰望遥不可及的屋顶，再四下张望，黑暗中似乎潜藏着什么东西。她仿佛听到树叶滑过地面的声音。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里有影子在动。
卡夫卡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把椅子。岛村乖乖坐好，把马尾抱得更紧了。“让影子重新说话？这可难办了。我原先的活儿里没有这一项啊。”卡夫卡也坐下了，解释道，“惯常呢，有钱人找我私加影子，染上影子的穷人呢则找我消影子，这其中没有考虑影子会不会说话的问题。因为，会说就是会说，不会说就是不会说——缄默的影子一般也会很快消失。我的生意可好啦，不少名流大咖都找我呢。那帮家伙钱多得没处花，又嫌一个人又太无聊。”
“他们也想要影子吗？”岛村好奇地问。
“他们！他们也是人啊哈哈哈哈，岛村！那帮家伙保不准比你这种人还寂寞呢！但恰恰也是他们，他们这种人的影子不会长久的，所以他们离不开我！影子，影子！哈哈！他们的影子最好多出点问题！”
岛村的短促尖叫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她想起了自己的影子。刺耳的声音在空间里颤抖。
“喂喂，还请你声音轻一点哪，我可不想招来麻烦。”卡夫卡说——“对不起。”岛村马上道歉——“来来，这样，你先把你的诉求和我说一说吧。”
岛村的话就如开闸洪水般涌来。听了一阵子，卡夫卡拍拍手，说：“得！我大概知道了！那我试一试。”
“我先走了。”沉默许久的马尾突然开口道。他跳到地上，不小心踩到一个水洼，水溅了岛村一身。她看上去更像灰姑娘了。
这就要走啦？岛村试图用眼神挽留马尾，但后者避开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到午间自己沉默的影子。
她伸出手，但又很快放下。她还想说什么，话却堵在嗓子眼。马尾背对着她，那小小的身躯啊，小小的身躯。他最好是被抱着，他可是高贵的布偶猫哇。
过了几秒，岛村说：
“那好吧，拜拜啦，马尾君——”她冲猫猫招手告别，拉长的尾音在空荡荡的大屋里格外凄美。马尾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岛村，接着一下子跑得没影了。岛村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思绪游离不定。直到卡夫卡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在。
“来来，岛村，站到这儿。”他引岛村到一块空地，那儿比较亮。岛村听话地去了，低头看着影子，还好它还在。
卡夫卡随即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大型机器。岛村注视着那个近在咫尺的、骨骼咔咔作响的钢铁怪物，感觉它已经死好几个年头了。
一个披着厚重盔甲的骷髅，后面背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兵器。岛村想。
卡夫卡熟练地操作着它。他上油，转齿轮，拉拉杆，捣腾了半天，那只巨兽开始缓缓运作。它的关节处似乎已经锈烂了，因为岛村听到零件落地的声音。它张牙舞爪，跳着僵硬的舞，慢慢步入岛村的瞳孔。金属块在扭曲重构，以极其诡异的弧度在空中划出道道线。地面在震撼，冰冷的金属光逼近了。“闭上眼睛！”卡夫卡喊道，他大汗淋漓。
岛村照做了。卡夫卡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嘿，岛村。”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影子？”
好奇怪的问题。“我还有选择影子的权利吗？”
“我可以办到。”他肯定地说，按下一个按钮，机器哐哐作响。岛村感觉到一股吸力，身后好像多了一个黑洞。后背的毛全立了起来。
“我觉得，我现在的影子就很好啊。”她难得思忖一会，“就算他不能说话了，我还是想要保留他。”
“那可真遗憾。”卡夫卡说，取出几个小瓶子，他注意到其中一个空了，但那贴着标签的应该是满的才对。“糟糕！跑啦！该死！该死！”
“什么跑啦？”
“没什么！没什么！”他急急地说，“你别动！我们回归正题，你喜欢哪种影子？”他极力板回话题。
“那，您能给我什么样的影子呢？”
“都有的，都有的。走回头路、抛弃影子的人不少哩！只要你想，我就给你一个！”
岛村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陷入了循环。“可是，我说了我不想换呀，我只想让他重新说话。”
“要学会变通，你！”卡夫卡兴奋地涨红了脸。方才他在岛村后面放了一个小瓶子，眼下它已经半满了。“你就是希望有人和你说话嘛，那我找个话痨的影子给你得了！我发现你们这种人都是这样，困在自我的牢笼里！不过这样也好，不然我没生意做啦！哈哈哈！”
“您到底在说什么呀？”岛村糊涂了。她的眼睛微颤，似乎要睁开。卡夫卡一把蒙住了她的眼，冰冷黏糊如鳗鱼的触感把她吓着了。
“没什么没什么！反正，我给你挑一个话多的影子吧！看在马尾的面子上！我记得，上次收的那个影视明星的影子话就很多，人家演过好几部大片呢。哦，会给你说点娱乐圈内幕什么的也说不定呢！”
岛村愈发觉得他们偏离了话题。“等等，您现在是在帮我修影子吗？”她扭着脑袋，但卡夫卡不让她看东西。
“差不多差不多！很快的！哈哈！”卡夫卡的狂笑让岛村心里发怵，简直是来自地狱的笑声哪。
遽然，笑声和机器声戛然而止。岛村又听到了树叶滑过地面的声音。“该死！我一会就去收拾你！”卡夫卡大喊。岛村不知道他在说谁，她只感觉身躯愈发轻盈，好似被风吹起的羽毛。机器又哐哐开动了，嘈杂渐渐填满空间。
全身的血液都向后背涌去，那里似乎长出一颗新的心脏。脚底冰凉异常。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不对劲了。岛村刚想动身离开，耳边却传来卡夫卡激动地叫喊，她又被定住了。
“好啦，大功告成！”他似乎征服了世界，“好啦！你搁这稍等一下，我先去逮住那只小狐狸！”他噔噔地跑开了，身体隐没到黑暗中。岛村错愕地呆站原地。睁眼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影子。
但那里空空如也。岛村一下子扑过去，在地上胡乱抓起一把又一把尘土。她抬头看看那个木讷的机器，哇的一声哭出来，接着狠狠给它来了一脚。机器轰然倒地，她傻了，都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原来有那么大。金属碎片散了一地，她的情绪也散了一地。
“嚯！逮住了！岛村，你等着啊，别乱动！哎——”
卡夫卡大喊，不知在何处。
他的话还未完，大门的方向传来令人胆寒的声响，那是来自法律的警告。周遭的阴影都在发抖。
“警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