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村被抓进警局拷问了。这时她才知道,卡夫卡是被警方通缉数年的头号罪犯。他从穷人身上扒影子,之后卖给那些耐不住寂寞的权贵。他获取影子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盗窃与抢杀。
“如果你接受了他的影子,就会被他辖制。”警察面无表情地说,看着呆坐在对面的岛村。审讯室中空调开得很低,岛村打了个寒颤,几乎忘了现在是夏天。
“会受他辖制?”她的声线颤抖。“呵,市长都受他辖制呢。”警察冷笑道,“到时候我们需要你充当证人。”
岛村注视着铺满桌面的文件。它们亮堂堂的,因为警察没有影子。“那,我怎么办呢?”她低下头,问。
警方是根据群众举报找到他们的,自然知道岛村原先有影子一事。“上法庭说去。”警察言简意赅,“把这些东西签了,然后回家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可是,我交不起房租,没地方可去啦。”
“那与我无关,总之我们会去你登记的住所找你。”
“警官。”岛村鼓起毕生的勇气,“请问,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影子呢?”在对方如刀片般的逼视下,她的脚趾乱动着,手也起了汗。
“你。”警察说,“再多嘴,马上进去。”
她连连道歉,这可是她的特长。过去的几年她不知给房东和影子道过多少次歉了。警察被她弄得不耐烦了。
“签字,然后走。”
岛村赶紧接过他递来的笔。她的字歪歪扭扭,和蚂蚁爬似的。签字的时候她想起了马尾。她不恨他。因为她知道,他也是身不由己哪。
如果你能再抱一抱他就好了。她想着,下笔太重差点把笔尖弄断。
一会儿岛村被警察拎出大门。热浪阵阵袭来,冷热交替让她直打喷嚏。她注视着川流不息的街道,仰望都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在被黄昏浸染的世界中,她只是其中一个披着霞光的小点。
人们快走过她身旁,没有多看她。她有些意外。
“哦,我没有影子了。”她低低地说,像是要说给心听。她的身体已经残缺,已与他人无异。
睡裙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是白色的了。发丝糊着汗水和灰尘,她轻轻抚摸着,却怎么也梳理不好。
岛村走到家时已是夜残灯尽。屋子当然锁着。她去找了房东,恳求对方再让自己住一晚。
房东盯着她的脚边看了好一会。“不行。”过了几秒他还是说,“没钱,就走。”
“可早上我们不是说好了——”
“看你不像能还上钱的样子。”他干脆地说,“走。”随即砰的一声关了门。
岛村依然无处可去。夏夜虽不算太冷,但对于只穿了一件睡裙的岛村来说还是有些勉强了。她趴在旧居民楼廊间的围墙上,看着夜空。
这里可以看到星星,那是光污染严重的市区看不到的景致。岛村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星海迷蒙。星星在呼唤着她,呼唤这个失去影子但渴求影子的人。
岛村听到猫叫,急急地寻声望去。哦,不是马尾,是之前的那只黑猫。那猫的眼睛幽幽闪光,她干咽一口唾沫。
“你好。”她轻声说。黑猫慢慢靠近她,接着跳上围墙坐到她旁边。岛村抚摸着她,她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
昏黄的灯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深灰的台阶上。一人一猫仰望星空。
岛村在心底呼唤她的影子,那个似乎永远也回不来的朋友。卡夫卡夺去了他的尸骸,也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猫猫。”岛村对黑猫说,“你知道吗,我的影子彻底没啦。”猫没有回应她。
不知从哪里传来干枯的叶滑过地面的声音。那声音使岛村心头一震。黑猫警觉地喵喵叫了两声,飞身跳开,没入黑暗。
在星星和岛村的一同注视下,一团黑影慢慢挪到岛村的脚边。风大了起来,把遥远的过去全吹了回来。在风中,岛村感受到了酷热、严寒、喜悦、心酸以及与他的一切。廊灯昏黄的眼珠猛然迸发出光彩。
“是你吗?”岛村轻声问。她俯下身子,嘴唇抿成一线,微微漾起一个笑容。
“哦。”黑影开口了,“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他的嘴里好像含了东西。
“回来就好啦,回来就好啦。”岛村忍不住要哼小曲儿了。她忘了是在哪儿学到这首歌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她生来就会唱这歌,因为它是所有孤魂的共鸣曲。
————
以为我找到了出路
以为我怕找了出路
于是我背起了行囊
独走他乡
我不知我要去往哪里
脚啊,它一定要带我离开这里
那些蜷缩在阴影里渴求的日子啊
抛了吧,抛了吧
那些连呼吸都感到疼痛的过往啊
去了吧,去了吧
迎着明天的太阳,我的脚边
影子万里绵长
无休止地接受
别人和自己的鄙视
但只要有影子,一切就都无关紧要
多么想我回来啊
多么想他回来啊
让风把一切都带回来吧
今夜的风还在吹啊
吹啊,吹啊
吹啊,吹啊
我将随他一道,去往独属于我们的远方
————
“怎么样?”岛村揩了揩眼睛,地上的水珠映出温暖的光。“很好啊。”影子回答道。
岛村哧哧笑了,她从未笑得这么灿烂过。
“那我们明天吃蛋糕吧。”
“好,吃抹茶蛋糕吧。”影子似乎是认真地说。
没有语言能形容岛村此时的心境。这一刻,黑白似乎颠倒,昼夜似乎反转。
地面震动,大楼似乎要崩塌。岛村倏地起身,怔怔地盯着影子,后者默不作声。她瘫在围墙上,脑袋不自觉地后仰。世界黯淡无光,只有银河闪闪发亮。
整片银河向她倾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