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摘下了头盔,眼帘里是四面隘狭的墙壁,金属的光泽随着视线流动。
我又回到了这个逼狭拥挤的真实世界。
我不由地回忆姑娘刚刚的笑容,温柔又狡黠,像是狐狸。我隐约觉得姑娘的性格里隐藏着某种类似于狂热的东西,我看不到,也可能是某种执著,她在套我的话,引导我去聊一些东西。
她是一个聪明的人,她一定从我以前的只言片语捕捉到了什么,我隐晦地讲过真实世界,说不定她已经重推导出真相。
她是游戏中的人物。
那是由我所在的游戏公司研发的虚拟世界,我在其中主导了虚拟人物生命化的项目。后来,这个虚拟世界成了我生活的唯一慰藉,我在那个21世纪的城市里邂逅并爱上了她。
真实的世界是无趣的,可控核聚变带来近乎无尽的能源,却被掌握在少数人手中,ai和机器人接替了劳动力,人们只需接住从少数人的指缝间漏下的一点资源便可日复一日的享乐。
享乐主义在这钢铁的囚笼中盛行,下放的资源足够底层人民满足一切生活需求,不用劳动,吃喝不愁,每个房间都配有顶尖的电子设备,沙发、吊灯、落地窗也一应俱全。我楼下是一个人工高尔夫球场,隔壁是健身房和室内篮球场,想踢足球了可以乘电梯去第21层,游乐场在第22层,花园在顶楼,高速电梯能在5秒内把我65公斤的体重带到任何一个楼层,不至于坏了我的雅兴。
但知识却被垄断了,娱乐的电视剧和电影随意播放,新闻却按秒收费,各种形式的学习也是付费的。这个时代诞生了新的穷人,他们没有思想,中学数学都没学完,只是傀儡般游荡在都市中。
这里充斥着冷漠,表面上热络,内心冰冷如孤岛。
人们都是利己的生物,物质上的相互需求是行为上互助的一类前提,行为能通过行为心理学的机制改变人的认知,相似认知在社会群体中大面积出现时将会被放大,进而创造早期的社会风气。
个人的自私可能引发群体的道德。这个时期的社会学家认为,在知识昂贵的年代,对行为或情绪的心理学研究更能解释和预测社会现象。
下放底层的物资几乎平均,物质上没有相互需求后也就没有了互帮互助,代替互助认知在社会群体中发酵的变成了其他的东西,仇黑、极端女权主义、民族分裂……情绪化的观念充斥着人们的大脑,改变人们的认知,同时,社会上常出现一些权力、利益的甜头供人们抢夺。人与人的隔阂越来越深。
享乐主义产生了内心的空虚,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开始发挥它的效力,人们在虚无中追求归属与爱,审美与尊重,竭力地追求工作与劳动的机会,以达到自我实现。以外,还有认知需求,花掉为数不多的财钱财买一份快报成了可以吹嘘的谈资。
从前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游戏中组建工会去打造归属,以及获得尊重,混迹在中层或高层的阶级聚会里大谈特谈审美与理想,借机勾塔女孩以获得爱,竭尽全力与手段在公司赢得项目开发的工作以实现自我价值。
我在虚荣里越陷越深,空虚却依旧如影随形。
这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我打算去流浪人旅馆喝一杯,这是我从前嗜酒留下的习惯。麻痹自己是为数不多的抵抗内心空虚的手段,这也导致了酒成了除知识外为数不多的昂贵物品。
流浪人旅馆,这一带的人原先称它为流浪汉旅馆,那里常有形形色色的旅客小驻,他们举止怪异,奇装异服,鹑衣百结,他们来自各种城市,讲着各地的方言,贫穷是他们唯一的相似点,他们总想着用各种稀奇的玩意找人换杯酒喝,就有不少人用游戏作弊码、奇特的点子或隔壁城市的新闻从我手中换走过酒水。
后来出于对旅馆老板的尊重,对他调酒功夫的尊重,大家慢慢改称其为流浪人旅馆。
交通系统非常便利,飞行的车在不同的高度避开拥堵,即使碰上车流,统筹的算法会让纵向的车从两辆横向的车的空隙中钻过去。
抵达旅馆,在一楼的大厅与老板寒暄后独自在角落饮酒,我在考虑一个问题,她越来越引人注目了,要是遇到肆无忌惮的玩家将是件麻烦事,游戏里的道德与法律无法束缚他们。
我计划贿赂公司高层,获得她学校一带的最高权限,制作一个套壳区域,与外界连接,真正的区域隐藏在套壳区域的下层,外界信息能影响两区域,两区域产生的信息调和后传递到外界,仍然稳定运行,这样,其他玩家只能到达上层的套壳区域,下层区域将隐匿在互联网中。无法找到代表着无法删除,只有密钥的我才能找到下层区域。
我要好好斟酌,贿赂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嗨,换点子吗?一杯酒。”一个年轻人在我旁边坐下。
点子在这个时代等同于货币,ai与机器取缔了常规职业,只有高创造需求的岗位留了下来。一个好的点子或想法可以卖出和知识一样的高价。
“什么类型的?”我问。
“你看,现在是人类与ai并存的年代,但人类更像是社会的蛆虫,ai才是掌握生产力的一方,你说,以ai的智能水平,它为什么要服务于人类?”年轻人停住了,看着我的酒杯。
我点了一杯酒。
“因为,”年轻人一饮而尽,溢出的酒液沿着他的脖颈流入衬衣,“从信息的角度看,ai和人类是同源的啊,人用信息训练ai,ai用通过信息学习。最早期的信息是单纯的人类的信息,从那之后的信息多了ai产生的部分,但那也是基于人类的原信息,本源依旧是人类的,或者说,任何一个分析机制都是把目标看做信息的综合,比如你看我,你不是在看我反射的光线,而是在看光线中的信息,ai在逻辑上认为自己是人类,人类化的,它们是一种新人类。所以ai本就是亲人的,在它们看来,它们不是服务于人类,它们只是和人类一起蹉跎在社会里。”
我点点头,这杯酒很值。
“还有。”年轻人看向我的酒杯。
我又点了一杯酒。
年轻人小心地酌了一大口,但这次,他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眼睛,说:“你知道为什么知识值钱吗?”
“因为资本龚断。”
“不,垄断不能给没价值的东西产生价值。我是说,为什么这个时代只有知识值钱。”
“我想想。”
“你知道为什么ai给你们留下了高创造需求的岗位吗?”年轻人换了一种问法。
“你是说,ai的创造力是不足的?所以创造力的前提,知识是这个时代唯一值钱的东西?”
“我把创造力分为两类,一类是基于联想,一类是‘凭空’产生。”年轻人收回目光,陷入回忆,“我去过很多城市,知道很多不一样的ai,同时我本身就……我发现,我们的这个朋友,新人类,它的创造力似乎是残缺的,它在‘凭空’想象力方面并不拿手。举例来说,把它放在爱因斯坦的年代,它能通过麦克斯韦方程、洛伦兹的公式以及庞加菜的研究迅速推理出狭义相对论,但它不能像爱因斯坦那样,凭空想到把引力与加速度等效在一起,它推不出来广义相对论。”
我仿佛被闪电击中,混身发麻,汗毛不自觉地立了起来。
我想到了姑娘长发的曲线。
“什么是凭空想象力?”我追问。
“我……我也不知道。”年轻人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