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杰虽然从来都是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却是个喜欢八卦的人。他又是县令之子,消息十分灵通。许多秘而不宣的事情,他亦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我估摸着,要不了太久,‘云城首富’的名头可能将会易主。”黄杰说的是“估摸着”、“可能”,语气却是十分笃定。毕竟,沈氏一族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他十分清楚。一旦沈家分崩离析,“首富”的名头,自然会丢了。
徐十三并非云城人,亦不喜欢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他只是随意的应了一声,心中所惦记的,还是收在怀里的那块黑曜石玉佩。
“沈家的事情,徐兄你怎么看?”黄杰问了一句。
徐十三根本不想搭理黄杰,若非黄杰坚持,他也绝对不会跟着他出来。看一眼前面,徐十三皱眉,问道:“黄兄这是要去听风楼吗?”
见徐十三无视了自己的问题,黄杰苦笑,说道:“徐兄对张京哲还是不喜吗?我一直很好奇,却是不知张京哲哪里得罪了徐兄。”
徐十三最不喜欢被人问及这个问题,仿佛这个问题自带骚臭味道,问上一句,就闻到了尿味儿。“黄兄对今年秋闱,有几成把握?”
已读乱回都是有原因的。
最常见的原因,就是聊到了自己不感兴趣甚至反感的话题。
黄杰相信徐十三就是故意这么问的。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突然询问人学业,真是太过分了。
换作外人这般聊天,黄杰定然是要怼上两句才能罢休。只是,这徐十三不是外人,他很可能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黄杰很清楚,父亲是官,若是与人有了私生子,事情会很麻烦,所以他不敢认。甚至,在自己面前他也不承认,更不让自己与之相认。可若真是兄弟却不能相认,多可悲啊。或许,可以像朋友那样不着痕迹地“称兄道弟”。想来父亲若是见到自己和兄长如此亲近,也会暗自高兴的。“呵,论及年庚,徐兄比我大了两岁,还是不要叫我什么‘黄兄’的好。呵呵呵,要不,咱们都不要客气了,我称你兄,你称我弟。如何?”
徐十三皱了皱眉,想起了之前在灌木丛内“偷”听到的黄家父子的对话。再看黄杰,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行吧。”
“呵呵,甚好甚好。”黄杰大笑,又道:“徐兄……”好像称呼还是没变,可总不能直接叫“大哥”吧?算了,就这么叫着吧。“咳,实不相瞒,对于那张京哲,我愈发的好奇了。莫非是沈家兄弟确定了张京哲的背景,所以想要将之‘拿下’?那也不应该在大丧之日啊。”
徐十三看得出来,黄杰内心深处的八卦之火正在熊熊燃烧着。想了想,回道:“确实有些不合情理。”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发生了,那就必然是有原因的。”
黄杰点头道:“黑子曰:存在即合理。”
说话间,听风楼近在眼前。
二人结伴上楼,看到了守在君子阁外的张京哲。
黄杰笑着打招呼:“京哲,许久不见了。”
“黄兄,徐兄。”
进得君子阁,黄杰点了酒菜,待酒菜上齐,拉着张京哲坐下小酌。先是寒暄几句,三杯酒下肚,再聊一些有的没的。直到酒过三巡,黄杰才露出了狐狸尾巴,笑着说道:“京哲,如今你左拥右抱,又尽为天姿国色,当真是羡煞旁人呐。”话是这么说,乍一听也没什么毛病。毕竟,白月光和沈辞,确实是天姿国色。不过,若是心思细腻的,必然不难看出黄杰并无任何羡慕心思。
一个是臭名昭著的黑灵,一个是拥有“夺阳”嫌疑的易女。这样的女子,纵然再漂亮,一般也没人会娶,更不可能羡慕别人娶了。
黄杰只是想由此打开话题。“之前一直未曾问过你,今日你必须得跟我说一说。你与那白姑娘,是如何相识、相恋的?”
张京哲滋溜一口酒,苦笑不已。
他是有苦难言呐。
毕竟有些事情不能提。
想了想,张京哲说道:“三年前,我救过她的命。”
“呀,莫不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嗯,算是吧。”
“啧啧啧……那与沈辞呢?”这个问题,才是黄杰真正关心的。
张京哲把杯中酒喝完,琢磨着该怎么回话。黄杰殷勤地拿起酒壶,给张京哲满上酒。看着酒杯,张京哲说道:“我和沈辞……一见钟情。”对,就是“一见钟情”。张京哲发现,所有的“感情因果”中,唯有“一见钟情”是最不需要讲废话,也不需要讲道理的。想到此,张京哲的思绪豁然开朗。“三年前,我刚在听风楼里当堂倌儿……”
“也是三年前?”
黄杰脱口问道。
“啊……是啊。”当然也是三年前。就是三年前自己被白月光杀人的可怕画面给吓得精神状况有点儿不好,才得罪了一位贵客。“我得罪了贵客,是沈辞仗义执言,帮我解了围。”
“那个时候就‘一见钟情’了?”黄杰瞅着张京哲的眼神有些古怪,同时又往后撤了撤身子。
一句“是呀”差点儿脱口而出,张京哲猛然意识到那个时候沈辞还是男儿身,忙说道:“当然不是。是……嗯……是前些时候,沈大公子……就是我大舅哥和腾冲腾公子一起,喝多了。我送我大舅哥回去,遇到了沈辞……嗯,就是那一次。”
“那一次……”黄杰的神色明显松快了一些,又沉吟道:“也就是说……沈辞刚易性变身不几日,就……就跟你一见钟情了?”
张京哲后悔了,后悔刚才怎么没把黄杰给灌醉呢?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一见钟情’这种事,没道理好讲的。”张京哲给黄杰倒酒。
“是吗?”黄杰明显有些质疑,他打量着张京哲,怎么看都不觉得张京哲有被人“一见钟情”的可能,更何况沈辞性情孤高,眼界自然也高……
“黄兄与人有过一见钟情吗?”
“那倒没有。”
“所以啊,黄兄不理解也很正常。这世间很多事情,若是未曾亲历,不免难以置信、难以理解。”
“京哲此言……言之有理……”
不仅黄杰认为“言之有理”,一旁喝闷酒的徐十三也觉得“言之有理”。就好比自己这般武林高手,竟然会被张京哲这么一介粗鄙堂倌儿尿了一头……说出去谁能信?
当然也不能说出去!
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所以徐十三对张京哲是更加的恨了。
并且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
此时此刻,夫妻境遇大不同。
张京哲在雅间里吃吃喝喝的时候,沈辞正坐在门槛上遭受着村民们的指指点点。作为曾经高高在上的沈家二公子,沈辞何曾遭遇过这般窘境?
她是白灵,虽然没有强悍的内功,听力依然异于常人。她清楚地听到了那些村民们越说越荤的话,甚至诸如“张京哲天赋异禀”、“大被同眠”、“早晚榨干”之类的话,都算是文明用语了。
沈辞窘得脸都红温了。
看一下身后门板与门槛儿之间的缝隙——不算太大,不然,真想直接钻进院子里。
一直挨到过了晌午,白月光回来了。
看到这个一袭黑衣,背着一个大包袱的漂亮女子,沈辞竟是生出了一些亲切之感。她站起身来,又闪开身子,好让白月光开门。
与白月光对上了视线,沈辞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与白月光,以前是医患关系,现在是姐妹关系。她还没有习惯这种新的关系。
白月光耸了一下肩膀上的包袱,取出钥匙开门。与沈辞先后进了院子,把手中钥匙递给了沈辞。“这把钥匙给你吧。”
“谢谢。”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白月光神情冷漠,丝毫没有“一家人”的亲切感,言毕,转身走向西屋。
沈辞看了一眼白月光背上的包袱,十分好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看着好像还挺重。心中嘀咕着,沈辞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床上横躺了一会儿,忽而肚子咕咕的叫唤起来。
从早上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肯定会饿。
沈辞起床进了厨房。
厨房里只有几个干硬的粗粮饼子,看起来也不知道存放了多久。沈辞眉头紧蹙,试着咬了一口,感觉像是在吃土。算了,还是去城里买点儿吃食吧。
沈辞又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掀开褥子,想要取一张大哥给的银票,好去钱庄里换成碎银买些吃的。看着褥子下空荡荡的,沈辞愣了。又很认真的找了一遍之后,沈辞的脸黑了下来。
那么一打银票,竟然一张也不剩了。
她立刻就想到了张京哲“偷盗”的恶习。
混蛋!
定然是这厮偷了自己的银票!
真是狗改不了……
咳!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沈辞愤怒地捶了一下床板,竟是气得眼睛都湿了——落泪不是因为爱哭,落泪只是因为愤怒又无奈。想到要跟张京哲这样的一个混蛋共度余生,沈辞更是痛不欲生。
不如,跑吧!
远走高飞!
可是……
父亲大丧之日与人苟且,成亲后又弃夫而去……
母亲和大哥的脸面往哪儿搁?
更何况,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轻生,亦不可逃避!
鲁子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沈辞闭上眼,努力缓和着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很生气,却只能忍着。
很饿,却也是只能忍着。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嫁了张京哲这样一个窃贼、流氓、狂徒……
想到“流氓”一词,沈辞不免又想到了昨晚白月光那夸张的喊叫声。
哼!
沈辞明白,白月光是在“宣示主权”。
可笑。
她当真以为自己有兴趣跟她抢男人吗?若非不得已,便是天下间的男人都死绝了,自己也不会嫁给张京哲的!
唉……
可自己终究还是嫁给了张京哲。
这就是命啊。
或许是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因为他曾经偷过一回,所以便直接认定了这一次也是他偷的——好像有点儿武断了。虽然他的人品很不堪,但也不能错怪了人。待他回来,问问看吧。万一不是他偷的,冤枉了人也不合适。
他没有读过圣贤书,整日里跟酒楼中一帮三教九流相处,难免学坏了。
子曰:有教无类。
或许可以教一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不求能成才,只要能知道廉耻,也便足矣。
嘶……
学堂里的孩子教了,自己的丈夫更当教一教。
日子虽然苦,但只要努力,总会有好日子过的。
对了。
有机会的话,得问一问张京哲的爷爷到底是什么身份,万一大哥猜错了,他并非什么宰相之子呢?不是也不要紧,那样就不必考虑早晚要进京的事情了。待攒了一些银钱,便首先把这破屋翻新一下……
沈辞是个心胸豁达之人。
一般而言,一个没有经历过人生苦难和阴暗的人,心中也不会存在阴暗。她会觉得人生总会充满希望,永远也不至于绝望。更何况,她是白灵,遵循的是光明之道。
畅想着将来的美好生活,竟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待她醒来,天已经黑透了。肚子里咕噜噜地叫着,饿得有些心慌。
沈辞起身,进了堂屋。
白月光正在堂屋里的油灯下穿针引线。
看她手中的衣服,像是张京哲上回穿的那件黑衫。
白月光抬头看了沈辞一眼,问:“会缝补衣服吗?”
沈辞摇头。
“以后别再扯夫君衣服了,扯坏了你又不会缝补。”白月光没好气的怼道。
沈辞想起了那天自己的“粗暴”,脸一红,尴尬极了。椅子上坐下来,看一眼外面漆黑的天色,问道:“你吃饭了吗?”
“没呢。”
“不做吗?”
“不做。”
“那……吃什么?”
“夫君会带饭回来。”
“哦。”
白月光斜了沈辞一眼,嘴角扬起一抹促狭的笑,又迅速收敛,继续板着脸缝补衣服。
沈辞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始抖腿。
心里慌得厉害。
感觉腰身都饿细了。
“你哥不是说嫁妆会很丰厚吗?”白月光忽然问。
沈辞闻言,皱了一下眉头,担心大哥被白月光背地里嫌弃,忙说道:“我哥要给,我没要。”
“为何不要?”
“不想要。”
“嘁。”白月光说道:“那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夫君只是一个堂倌儿,月钱并不多。锦衣玉食的日子,你暂时就不要想了。”
沈辞想起了厨房里的那个粗粮饼子,不由心忧。
不过,她不是个柔弱性子,亦心怀希望。绷了一下嘴唇,说道:“我不是个不能吃苦的人,而且一向节俭。在家……在娘家的时候,我常常自己打扫卫生,一件衣服要穿一两年才舍得扔……”
白月光展颜而笑,笑得意味深长。“果然是能吃苦的。”
“哼。”
“会洗衣服吗?”
“不……”注意到白月光鄙夷的眼神,沈辞提一口气,道:“我可以学。”
“很好。”
白月光把衣服缝好了,拉抻一下,检查一遍。“既然嫁了夫君,侍寝的事情,不可少了。”
沈辞皱眉,不语。
“今晚就算了。”今晚,白月光有大事要办,不能让张京哲去陪沈辞。“以后,上半夜归你,下半夜归我。”
沈辞的眉头皱得更狠了。
“我那有《女书》一套,可以借你看看。”白月光说道:“唔,你是读书人,应该也是看过《女书》的吧?那可都是圣贤之言,不仅精妙绝伦,亦是世间至理。你我都当遵从,对吧?”
沈辞心里感觉很憋屈,可又无从辩驳。
毕竟,圣贤所言,都是大道理,自然是没错的。
可让她像《女书》中说的那样对待张京哲,实在是做不到啊。单单是一个自称“妾身”,她就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正说着,院门被人推开了。
白月光放下手中已经缝补好的衣服,走出堂屋,笑吟吟的迎了上去。“夫君,你回来啦。”
“嗯。”张京哲的身子晃悠了下,看他的脸红扑扑的,显然是喝多了。把手中用网兜带回来的饭菜递给白月光,说道:“晌午跟黄杰和徐十三喝了一回,晚上又跟腾冲喝了一回。”
“腾公子来了?”
“嗝儿……早该来参加我岳丈的葬礼的。”张京哲说着,走向堂屋。“说是有急事,耽搁了。哎……头晕……”说话间,进了堂屋。
沈辞犹豫着,还是站起了身子。
张京哲看了她一眼,借着酒劲儿打招呼,“在家呢。”
“嗯。”沈辞应了一声,见张京哲脚下踉跄,下意识的想要抻手搀扶,却又收了手。
好在张京哲并未摔倒,他扶着八仙桌,椅子上坐下来,靠着靠背仰着头,吐出一口气。昏昏沉沉的感觉,想睡觉。
“问你个事儿。”沈辞开口说话。
张京哲转脸看过去。“什么?”
“我的银票,是你拿了吗?”沈辞说话的时候,盯着张京哲的眼睛。
张京哲愣了一下,“银票?什么银票……”说着,眉头一蹙。他想起了上次自己藏在陶罐里的银钱不翼而飞的事情。“你银票放哪了?”
“褥子底下。”
“哦。我知道了。”张京哲是酒壮怂人胆,他决定今日必须好好的教训一下白月光,不然,将来家里总是招贼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