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黄昏时分忽然起了风。
风吹来乌云,随后便是滚滚的雷声。
雨骤然落下来,气温也随之转凉。
张京哲把雨水冲刷干净的盘子拖到屋檐下,再用净水洗涤,活儿算是轻松了不少。只是屋檐下不背风,虽然是盛夏时节,却也还是寒意阵阵。
今天的客人有点儿多,要刷的盘子自然也多。
看看眼前仍旧堆积如山的盘子,张京哲暗暗叫苦。
太累了。
晚上回家,得让白月光烧点儿热水,必须好好的泡个澡,解解乏。最好再让白月光给自己按按肩膀捶捶背……
雨幕中,一个黑影走来。
张京哲看过去,怔了。“你怎么来了?”
“来给夫君送衣服。”白月光走到屋檐下,收了雨伞,把怀里抱着的衣服递给张京哲,“天凉了,怕夫君冻着。”
张京哲低头看着手中衣物,又抬头看向白月光。
雨夜之下,白月光的小脸儿水嫩的泛着微光。嘴角上扬着,眼弯如月,双眸如星,“看我作什么?快穿上啊。”她笑一声,又从张京哲手中拿回衣服,展开了,帮张京哲穿衣,“是不是很感动?”
“嗯。”张京哲也跟着笑了。
“再跟你说个事儿,你会更感动。”白月光笑吟吟说道。
“什么?”
“我给前厅那个老头儿下了‘死煞’。”
“啊?”张京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老头儿?什么‘死煞’?”
“就是柜台后面坐着那个,头发都白了的瘦老头儿。”
白月光说的是账房周先生。
张京哲心里咯噔了一下,颤声问:“‘死煞’是?”
“中煞之人,很快就会突然暴毙,似是得了脑疾一般。”白月光笑吟吟地帮张京哲整理衣服,“那老头儿,竟然说夫君‘被恶毒的黑灵迷了心窍’,还说哪天得劝你‘跟那黑灵离了才好’。算他倒霉,刚好被我听到了。”
张京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努力保持着冷静,用压抑的声音问道:“死煞,能解除吗?”
正说着,忽听得前厅里一阵骚乱。
大雨哗啦啦下着,使得前厅的叫喊声若隐若现。
白月光注意到张京哲神色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嘴角抽搐,小心翼翼的说道:“现在显然是晚了。”
张京哲深吸一口气,哆嗦着呼出来。死死盯着白月光的眼睛,咬着牙恨声说道:“这听风楼中,周先生对我最好!”说罢,冲进了雨中,往前厅而去。
一品堂就在街对面,胡庸的医术也是极好的。可终究还是回天乏术,没能把周先生给抢救过来。胡庸看看背着周先生过来的马钱,又扫一眼马钱身后跟过来的听风楼诸人,最后视线落在了神情呆滞的张京哲脸上,“唉,周老先生年纪大了,没办法。”他知道,张京哲与周先生情谊甚厚,周先生突然亡故,张京哲定然悲痛。复又叹息,道:“节哀。”
张京哲闭上眼,眼泪滑落。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炸响。
周先生的儿女赶了过来,哭嚎着把周先生的遗体带回了家。
雨夜的街道,安静了下来。
只有雷雨之声,充斥于耳畔。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地在雨中穿行。
白月光举着雨伞,看着前面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的张京哲,无奈地捏着眼角。她好几次想去给张京哲撑伞,都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了。
啧……
看样子,这是要气疯了。
会不会被执行家法呢?
白月光心里念叨着,不自觉的加快了步速,很快就追上了张京哲。然后又刻意压着步子,跟在张京哲身后。好几次想开口,劝张京哲快些赶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终于,到家了。
白月光抢上一步先推开门进了院子,然后又跑进主卧,抱着鞭子出来,在院子正中迎上了张京哲。雨中跪倒,捧着鞭子过了头顶。“夫君,我错了,我认罚。”
沈辞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雨中的男女,不明所以。
张京哲双眼通红,他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白月光,看着她手中的鞭子,胸口剧烈起伏。终于,他拿过了鞭子。
你喜欢挨揍是吧?
今天便好好地满足你!
张京哲紧攥着鞭子,猛地扬起,又重重的落下。
刹那间,感知到异常的白月光忽然抬头看向张京哲,她惊讶的看到了张京哲眼中流转的戾气,也看到了鞭子上若隐若现的戾气。这是……
倏然一惊,白月光慌忙喊道:“夫君,别……”然而,还是晚了。她想要躲开,想要使用煞气自保,可她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做,而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鞭子。
“啊!”白月光惨叫了一声,抬手抱住脑袋,身子更是倒在地上蜷缩起来。“夫君,我错了!别打了!”
张京哲此时已经气疯了。
见白月光竟然还“演”上了,心中怒火更甚,手中的鞭子,更是没命地抽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
白月光哭嚎着,在泥地里打滚儿。
堂屋门口,沈辞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注意到张京哲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是黑灵的煞气,也又不是。没有任何危机感,却又有着强烈的压迫感,让人不敢动弹一下。整个人好像都要呆住了,只是傻傻地盯着张京哲的眼睛,有种被拽入深渊的错觉……
“呜呜,夫君,别打了……”白月光继续惨叫着,却并不影响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下来。她身上的衣服破了,沾满了泥水,混合着血色。头发早已凌乱,鞋子也掉了。看起来十分狼狈。
沈辞有些口干舌燥,手心里尽是汗。她想为白月光求情,却又说不出口。好像一旦开口,就会惹怒了张京哲,就会害的自己也挨鞭子。白月光这般实力,都能被打的如此凄惨,换做了自己,大概已经被打死了吧——这个张京哲,果然是异于常人的!难怪白月光会下嫁于他!
“我错了,你打死我吧……”白月光不再求饶,或许是认命了。她的声音嘶哑了,拼命的喊了几句,又开始求饶,“我再也不敢了,别打了……”她终究还是怕死的。
总也不至于一直打下去。
张京哲收了鞭子,看一眼死了一般蜷缩在地上的白月光,神情冷漠。
演得还真像!
心中嘀咕一句,这才丢了鞭子,走向堂屋。
沈辞看到张京哲过来,赶紧闪开了身子。然后,她发现张京哲眼中的黑气迅速消散,刚才那种诡异的威压之感,也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张京哲也是累了,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垂首叹气,却是看到了身上的衣服。
衣服是白月光冒雨拿给自己的。
唉……
张京哲很痛苦。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白月光才对。
这个恶毒的易女,残忍弑杀,罪该万死,却又对自己极好。
门口,沈辞看一眼仍旧躺在雨中泥地里的白月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先搀扶她坐起来。“你没事吧?”她发现,白月光的身子在颤抖着。
白月光抽着气,眼睛不断地翻白。片刻,才长出一口气,颤着声,呢喃说道:“真——爽死我了。”
“嗯?”沈辞相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我说……疼死我了。”
沈辞看着白月光身上被鞭子抽的破破烂烂的衣服,皱眉道:“先起来,洗个澡换身衣服。”
“嗯。”白月光试着站起,双腿却好似蝴蝶振翅,终于还是又坐在了泥地里。“不行,腿软了。”
被抽鞭子还能抽得腿软?
估计是被吓的了。
想到张京哲刚才的奇怪气场,沈辞也是心有余悸。“我抱你。”
“嗯,去厨房。”白月光说道:“要给夫君烧水洗澡。他是凡俗之身,淋了雨,不赶紧泡个热水澡,会着凉的。”
沈辞苦笑,“先顾着你自己吧。”
“我不碍事,休息会儿就好。”
沈辞还是把白月光抱进了厨房,放在灶台边,“我先生了火,你烤一烤。”
“好。”白月光靠墙坐着,呼呼的喘气,“你添上水续上柴,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辞答应一声,干完了这些,又看了一眼白月光凄惨的模样,犹豫了一下,问:“他眼睛里……是什么?”
“戾气。”
沈辞心头一惊,“戾气?”皱了皱眉,见白月光不似扯谎,狐疑道:“怎么会……”
“不知道。”
“好吧。”沈辞注意到白月光似乎没心情跟自己说话,便识趣的走开了。
白月光依偎在灶台旁,看着灶台里那熊熊燃烧的火光,眼神竟是有些迷离。
戾气……
太诡异了。
这样虽然很……
但真有可能会被打死的!
所谓爽死……
所谓饮鸩止渴,绝对不可取!
嘶……
戾气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力量?
师父那老小子,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说。
哼!
等着吧。
等你成了我女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伸手往灶台里续了续柴禾,又想起刚才的凄惨经历,白月光嘴角扬了扬。
男人嘛,就该如此。
窝窝囊囊的,成什么样子。
啧啧,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发怒的时候,太有男人味儿了!
然后,她又红了脸,被人捉奸一般,抬手掩面。
自己这心态……
真是越来越“特别”了。
……
堂屋里。
沈辞小心翼翼地陪张京哲坐着,虽然那奇怪的威压感觉已经没有了,沈辞却仍是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随意了。
忽然,她想起一事,担心的说道:“白姐姐怀了孩子,这般打她……万一打坏了……”
张京哲苦笑。
妖艳师妹在白月光脸上留下的刀伤都没怎么着,自己一个普通人,还能把她打坏了?打爽了还差不多。“不碍事,她……皮实得很,抗揍。”
沈辞皱了皱眉,偷眼看看张京哲,心说这粗鄙之人,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主要是有戾气!以后得谨慎一些。
今晚,原本张京哲应该在主卧里休息,不过,他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月光。
是疼爱?还是恼恨?
似乎都不合适。
又想起周先生待自己甚厚,竟然最终会死在自己的女人手中,张京哲心中便是一阵哀恸。他想着要不要跟白月光好好商量一下,不要再随便杀人了,尤其是自己身边的人。可是,黑灵弑杀,白月光犹甚。让她放下屠刀,就好比让狗不吃屎……
一晚上都没休息好。
第二天,张京哲早早进城。
半路上遇到俩壮汉问路。
一人嚷嚷道:“那小子,王牌坊村咋走的?”却是京城口音。
张京哲心情不好,听到这般没礼貌的问话,心中的火气腾地一下子就上来了。“滚蛋!没教养的东西,你爹妈教你这么问路的?”
“嘿!你……”
“好了好了。”另一人及时拉住了暴怒的同伴,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子如此蛮横,必有所恃。咱们初来乍到的,还是别惹事儿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是古理。
可是……
“真是岂有此理,老子还是头一回被这种乡野村夫呵斥。”先前那人嘟囔着,却还是忍了下来。“若非有要事在身,不宜节外生枝,非得打断了这厮狗腿不可。”
“知道就好,走吧。”
张京哲见二人低声嘟囔着离开,提着的心也是放回了肚子里。
他刚才冲话一出口,顿时就后悔了。
看这二人五大三粗的样子,明显还是习武之人。
自己刚才脑子一热,竟是作死了一回。
爷爷生前常说的口头禅是:“不惹事”。
这话是没错的。
听风楼里忙了一天,张京哲发现不论是后厨的杂工还是前厅的堂倌儿,看自己时,眼神都有些古怪。偶然听到两人说闲话,才明白缘由。
原来,所有人都怀疑周先生的死跟白月光有关,因为当时白月光刚好来了,周先生又刚好说了那些话。可来听风楼的人多了,这并不能成为什么有力的杀人证据。既然没什么证据,便也只能止于“谣言”状态了。另一个“谣言”,说是李壮的死,可能也跟白月光有关。因为李壮经常欺负张京哲……
“哲哥,呵呵,歇会儿吧,我帮你干。”
“京哲兄弟,来,抽袋烟……”
“老弟,上回我跟你闹着玩儿的,你没生气吧?”
黑灵的赫赫凶名,所有人都知道。可没见识过,终是不会特别在意。直到祸事近在眼前了,所有人才会真的重视起来——就像那些没见识过战争之残酷的书生,会整日里谏言皇帝南征北战,开疆拓土。而沙场亡命归来的勇士,纵然曾经勇冠三军,却依旧最是胆怯,最是畏惧战争。
这番话,是周先生说过的。
张京哲心里堵得慌。
晚上回到家,张京哲又听到了那句话:“夫君,你回来啦。”依然乖巧、温顺。看样子,只要张京哲一句话,她就会再次乖乖地跪下认打认罚。
张京哲看了一眼白月光,心情极为复杂,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白月光接过张京哲拿回来的酒菜,关心的问道:“有人惹夫君不快了吗?”
你还有脸问?
张京哲耷拉着脸,说道:“是啊。”
“谁?告诉我。”白月光登时就怒了,“有妾身在,咱不怕事。”这话说得很嚣张。她也确实有嚣张的资格——“人间恶鬼”可是成名已久的狠角色。
张京哲脸一黑,说道:“你牛逼你不怕事,但也不要惹事!好吗!”
这句话,明显不是商量,而是警告。
刚说完“不怕事”的白月光,立刻缩了缩肩膀,讨好的说道:“好好好,听夫君的。”语气虽然柔和,但明显有敷衍之意。
张京哲心里窝火,却又无奈。
总不能再执行家法吧?
“夫君稍待,我去热饭。”白月光说着,进了厨房。
看她贤惠勤快的身影,张京哲又开始纠结起来。感觉苛待“贤妻”的自己,很像个人渣。忽然又听到轻哼之声,原来是厨房里忙碌的白月光哼起了小调儿,显然心情极好。
张京哲面皮抽搐,看着那犹如花喜鹊一般的倩影,想到昨日冲冠一怒“揍”红颜,不由恶毒的腹诽:看来是打轻了!
不,是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