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故事开始之前，总得有一个原初的事项，就像缠成乱麻的线团总会冒个小头出来。孽缘也好，邂逅也罢，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就是这个意思。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我和千知风并排坐在校图书馆的书架前，身旁摆着堆成小山的公版书籍。自从变成美少女后，她就连之前沉思时眯起来的那双小眼睛也变成了标致的杏眼，低垂的睫毛在惨白的阳光下，像挂着露珠般晶莹剔透。
她看书时习惯把文章里的内容念出来，唇上点点血色的朱红随之嗫嚅着，宛若赤梅的花瓣随风微颤，沉在雪的肌肤上。墨色的秀发遮掩着她的侧脸，有种纱帐藏娇的羞涩感。
即使知道她那不着调的本性，我也依旧被她迷住了。
或许是周围环境过于宁静，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我一不留神，握住了她垂在地上的手。
“兄弟……”
别误会，我对黑长直美少女百分之百毫无欲望，但诸位难道能忍住不去欣赏少女艺术品般的美吗？
完全不能！
这么看，我一定是个唯美主义者。
合上王尔德的《自深深处》，我瞟了眼千知风的书。她把书平摊着，放在被黑丝勒紧的一双饱满的大腿上。书页正中印着一只狰狞的独眼妖怪，正在河边的木盆里淘着什么东西。
“咂咕咂咕～”
有什么动静响了起来。
“恶意卖萌可是可耻的哦。”
虽然确实很萌，但一想起千知风几个月前的那副破锣嗓子，就感觉还是有点微妙。
“咂咕咂咕～”
“所以别在这里恶意卖萌！”
确认图书室里没人后，我不管不顾地大声吐槽起来。但是刚一转头，就发现伫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只足有两米高的胳膊。千知风已经不见了踪影。那手比我的脑袋还大，上面沾着几颗红豆。
“什——”
我只好仰望着它，在它粗壮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下一个瞬间，我就被麻溜地拽进了书里。
“咂咕咂咕～”
泛黄的河水在我眼前徐徐流淌。是三途川吗？难不成我这就寄了？我脑袋发晕，恍惚觉得天空变成了一个棕黑色的硬木板。原来如此，我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倒挂着悬在空中，看来那只手还没有放过我。
“哎呀哎呀，这就招架不住了？”
一个更加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听上去稚气未脱，应声而来的是一双涂着蓝色指甲油的娇小裸足。在她的脚腕上方，我能看见和服下裾金丝状的纹样。玄色布料后掩藏着银白色的发梢。她每走一步，那长发就像冰瀑一样在空气中激起棱角分明的寒意，混着一股甜腻漂入我的鼻腔。
真是蛇一样柔滑又冷血的气场。
“把他放下来吧，小豆洗。”
巨手遵从主人的命令把手松开，不知是不是目前的状况让人头大，我一个火箭头槌扎穿了木板，半截身子困在当中无法动弹。
“这是闹的哪出啊……”
“好傻的姿势。活着时死得这么悠闲，死后反而滑稽得不成样子，不愧是人类，总会变着花样掉链子～”
那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我的存在证实了人类确实都是一群蠢货。
“所以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咋就死了？下面这条河是什么？冥河吗？”
少女对我连珠炮式的问题感到不满，她一下跃到桥底一侧，以违反重力的状态站在上面，抱起双臂凝视起我的脑袋来。
“不是，只是久疏治理，太脏了罢了，都是些令人作呕的泥沙。”
“亏我还把这里当成什么正儿八经的冥界，原来神明都是些懒惰的菜鸟啊～真让人扫兴。”
“这里是妖怪界，但对于你这种人类，和冥界也没什么区别，毕竟人间对地狱的贫乏想象不过如此。我是这一片的护法善神，表里如一的好，总归可以发发善心，让你在这个地界活得舒坦一点。嘻嘻，不愧是我。”
那自称护法善神的女孩挺起胸脯，骄傲地自夸了一番。
“你要给我什么，情报？武器？还是伙伴？”
“只要你想，我都可以给你。”
“那我问你，我是怎么死的？”
“过劳。”
“咂咕咂咕～”
那古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音色和声调都变了，像吸完氦气一样成了夹子音。小豆洗在桥上欢呼雀跃，每蹦一下，我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往下出溜了一节，怕是离坠河不远了。
“千知风呢？她怎么样了？”
“她也死了，我上一个招待的就是她，要是分到别的神那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你是这块儿的片警吗？”
“别把护法善神说得这么没有格调好不好？”
少女蹙起眉头嫌弃地看了看我。她抬起一只玉足，用大脚趾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
额头上红肿的大包瞬间消失了。
“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怎么样，相信我了没？”
少女蹲下身子，双手托腮眨了眨眼，我从她那双血红的双眸中只看见了玩弄猎物时单纯的兴奋。
“那么护法善神小姐，你说要给我武器，真给吗？”
“随便说，我可是神，要什么有什么。”
“歼星炮给一把行吗？”
“咂咕咂咕～”
小豆洗跳得更兴奋了。那家伙体重大得惊人。整座桥摇摇欲坠，身下的河水湍急得令人胆寒，我怀疑但凡掉下去，就会形神俱灭，化作齑粉。
“神明大人……能不能让你的仆人消停点，我快掉下去了。”
“抱歉～你已经没有提问的机会了，问题够五个了哦～”
一转刚才那副慷慨大方的模样，护法善神突然扬起眉毛，渗人地把一侧嘴角咧开。
“什——”
然后，我的意识便消失了。虽然不甚准确，但除了虚无的黑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了，好像四肢、内脏、五感这些人类的基础配件都不适用于我。唯有透明的意识和永世的沉默与我相伴。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坠河了，于是形神俱灭，化作了一团鬼火。
傲慢的裸足少女就端坐在那片黑的远端，她把自己的一根发丝拔下来，横着挥了一下，那发丝便化作视线尽头的地平线，边缘泛着日出时的微光。
看来她远比我想象得要更强大。
“现在，契约已经签署完毕。仆从吕基央，以向狐仙大人卖身为代价，向护法善神换取五个答案。双方皆无异议。”
声音直接从我的内部响了起来。
“等等……什么意思？”
我在心里大声吼道，什么叫“以向狐仙大人卖身为代价”？合着连问问题都是坑，搁这强买强卖呢？
“唉，聒噪的人类，只会油嘴滑舌——狐仙最近要给自己的女儿请个赘婿，我看你合适，就派你过去看看，不过嘛，也不一定能选得上。”
“不是，谁知道还有这么一出？而且卖身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今后就只能活在狐仙大人所在的稻荷城里当奴隶，一生都无法自由行动咯。选不上也是一样，因为外面很危险，一不留神就堕入永劫，不得超生。当然，原本是人类的鬼魂在妖怪界，也有遣使妖怪的特权。怎么样，要不要挑个妖怪，在路上防身用？”
说罢，我的身前出现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陶罐，最左侧的里面插着把扇子，中间的是柄烂刀鞘，最右侧的是只小鸡，头上顶着团费列罗巧克力大小的火球。
陶罐上刻着几个字：0级妖怪。
“我说啊，就非得去入赘什么狐仙家不可吗？”
“你的朋友也要去哦。”
“诶？”
“她可是主动去的，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吗？嘻嘻，看来她心里藏着些你从未了解过的秘密呐。”
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千知风会从男人变成女人？是魔法？变形术？为什么我会对这个事实感到如此习以为常？
“有些东西，即使你不去深究也会找上你来，所以乖乖放弃吧。顺其自然，看你转生前身上的妖性，虽然是废柴中的废柴，但使唤个0级小妖还是简单的。”
意识被她身上落果的香气翻搅着，变得逐渐清晰，有关三个妖怪的说明文字浮现而出。
如果选扇子，周围人会视你为说书人。扇子里藏着的妖怪叫「细手」，能给指定对象带来诅咒，不过咒力太弱，至多是绊一跤、流个鼻血之类。
如果选刀鞘，周围人会视你为落魄武士，刀鞘由妖怪「板鬼」化形而成，但只对“有刀却不带刀的家伙”特攻，针对普通人的威力相当于被妈妈打屁股。
如果选小鸡，那你就是如假包换的杂耍者，小鸡的真名叫「晃晃火」，那个火球是妖，小鸡是它的仆人。它一叫，火球就会在阴火和阳火两种状态中彼此切换一次。阳火可以烧菜、点烟；阴火可以在晚上吓唬胆小的人。而且，小鸡叫的时机不可控。
“这些妖怪，怎么个顶个的没用，也就板鬼看着还有点威力。”
我深深对自己的妖力不足感到惋惜。而且这些小东西看上去毫不可爱，也没有魅力。着实让人提不起兴致。
“都要嫁给狐仙女儿了，怎么还惦记着别的东西。”
“我是唯美主义者。”
“我看你只是欲求不满了吧。就选板鬼是吗？”
少女从黑暗处飘过来，我无法对她振袖和服里的小小身躯产生任何实感。分不清究竟现在的我才是孱弱的小鬼，还是她更胜一筹。
即使重活一次，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更值得关心的东西，但我必须把唯一的朋友找回来，凑活活着的前提是得有个伴。眼前的少女绝非善类，但我只能暂时受惠于她。
至于所谓卖身契一样的婚约，之后再想办法不迟。
“这下，应该绩效就够了……”
“等等，你说什么？”
“咳咳，没什么，现在附赠给你特别福利。”
少女清了清嗓子，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化身为人形，腰间别上了带着刀鞘的武士刀，只是那刀锈得厉害，根本拔不出来。
就在我半是好奇，半是提防什么叫特别福利的时候，少女突然从空中一跃而起，双脚并拢，照着我的左脸猛踹了一下。
“能在转生前直接和少女的裸足进行大面积接触，可是不少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可我怎么感觉就像被肌肉壮汉抽了一巴掌？！啊啊啊啊——”
我的声音在空气中越传越远，然后逐渐消失，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