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醒啦！”
何等奇异的声音！它斩开昏沉的网，在查尔斯即将复苏之时拉了他最后一把。他艰难地睁眼，起身，壁炉明亮的火光照进意识。他感到自己似乎还活着。
不算太大的屋子，关紧门窗后就密不透风；屋里弥漫着木香和淡淡的烟味，让人舒适；一个男人弓着身子坐在木椅上，手中拿一柄烟斗，正看着他。
男人磕了磕烟斗，查尔斯茫然地看着桌上的烟灰。
真奇怪。他想。现在居然还有人用这种老玩意。他的嘴里泛起了香烟的味道，那可都是地地道道的法国货啊。
“这是，哪儿？”他问，仍盯着男人手中的老烟斗。它看上去应当退休了。
“一座岛。”男人简单答道，“我是戴维斯·克里斯。欢迎您！新人！”
火亮映出他的左脸，查尔斯注意到了他刚硬的面部线条——右脸则浸在昏暗中。他身后的影子摇曳着。
“哦——您是——”查尔斯回过神来，“我的救命恩人！”
“姑且算吧。”戴维斯说，“不过，其实您是自己来到这儿的，我只是恰巧把您接上岸而已。”
“我不知道这儿原来还有座岛。”查尔斯说。他回忆着航海图，那上面每根线的脉络他都一清二楚，每处值得做生意的地方都被他重点标记。他猜测自己落水后并没有漂多远，但按照航线来看，那附近应该没有岛才对。
“正常。”戴维斯说，打量着靠着床板的新人。“正如不是所有历史都会被记载一样，也不是所有岛屿都会被标注在地图上。”
看来那地图得更新了。查尔斯想。壁炉中的柴噼啪作响，使屋中不至于陷入死寂。半晌，他问道：
“嘿，我想问问——你们这儿人多吗？”
“不能说多，但也不算少。”戴维斯动了动身子，查尔斯这才注意到他是那么魁梧。“日子能过。”
“那么，你们这儿的人都用这种老烟斗么？”
“唔，好像是的。怎么了？”
商机。查尔斯想。他紧紧盯着对方手中的老家伙，感觉它的杆子都快断了。“您想换一种更时髦更方便的烟吗？”
“我觉得它就挺好。”戴维斯说，举了举烟斗。他下意识摸了摸桌上的小凹陷，那是数年来磕烟斗磕出来的。他眼睛滴溜滴溜地转，查尔斯依然沉浸在自己商业帝国的梦中。
“您感觉如何？”过了一会，他问。
查尔斯如梦初醒，连连答道：“很好，很好。万分感谢您的相救！不过，不知道这儿什么时候会有船只经过？”
戴维斯古怪地笑了笑。那笑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尤为渗人，查尔斯的神经绷紧了，好像看到自己商战落败时对手的冷笑。
“没有，没有船会经过这儿。怎么？您想走吗？”
查尔斯咀嚼着这话的含义。他的大脑嗡嗡运转，周围似乎有无形的粒子在扰动。他隐隐察觉到这话当中的敌意，故而模棱两可地说：
“怎么会呢！不过是时机罢了，就像做生意一样。”
戴维斯似乎来兴趣了。他把椅子往床边挪了挪，说：“您原先是生意人？怎么，您破产了？”
奇怪的问法，这不是存心咒我吗？不过久经生意场考验的查尔斯早已练就耍滑头和摆脸谱的能力。于是他很快堆出一个笑脸。
“您认为呢？”
魁梧的男子耸耸肩，不再说话。他温和地注视着床上的男人，似乎在等待后者诉说自己的故事。查尔斯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点，但他永远不会比对方先亮出自己的牌。“要不您先给我讲讲这个岛的事吧！”他提议道。戴维斯听了哈哈大笑，洪亮的声音盈满屋子，不断外溢，使之震颤。
“您能下地走了吗？或者我们可以出去聊聊。”他说。查尔斯试着活动了下筋骨，意外地顺利。在经过初步的检查后，查尔斯得出结论，自己似乎和落水前没什么两样，甚至连感冒都没有。
“我想可以。”他说，“不过，现在不是风暴天吗？”他望向窗子，那里关得紧紧的。
“哪里的风暴？”戴维斯惊奇地说，“今天天气好得很。我在海边散步，碰上了出海的渔夫。他唤我去救人——于是我就从水里把您捞出来了。当时您在水里睡得可香呢——脸仰着，静静地漂在海面上。”
查尔斯张了张嘴，但很快又把嘴闭上了。他慢慢地下床，才发现自己的居然穿着套干净的衣服。“哦，那我们就出去看看吧！”他说，掩饰住自己的诧异。
不一会儿他们一起到了阳光下。真真切切的阳光！查尔斯眯起眼看着悬在天边的火盘。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亦或是其实他已经死了，现在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海风扑进他的嘴里，咸丝丝的味儿蔓延开来；海面上泛着单调的浪花，空中偶有海鸟飞过；环顾四周，不远处居然有个类似街道的地方，零零散散的人出入各种建筑——那简直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视线收回，查尔斯默默注视着黧黑的礁石，它们似乎是海隆起的骨骼。
这地方不小。但它居然没在地图上，这可太邪门了。查尔斯想着，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戴维斯始终跟着他。“如何？这地方不错吧。”
查尔斯回头注视着他，感觉自己正直面巨人。诚然，与所谓巨人相比，戴维斯不过是个190cm的小矮个，但他饱经风霜的脸和深沉的蓝眼睛透出一股坚韧，加上他魁梧得压查尔斯一头的身躯，使他带着山一般的感觉。他的皮肤上似乎有不少细细的伤口，缝隙中似乎还有白白的颗粒。
“海风吹的。”看着呆呆注视着自己的查尔斯，戴维斯回答道，摸了摸自己黝黑的皮肤，它干燥坚硬。“岛上的人几乎都这样。就算是最新来的家伙——除你之外——他的脸也带上海岛人特有的沧桑了。”
“生活很苦啊。”
“怎么会苦呢。这里的人，只有两样东西求不得：一是掌控天气的能力，二是希望。”戴维斯说完，静静地眺望大海。海面波光粼粼。他与之共同呼吸。
查尔斯试图把他的话转化成易于理解的内容。“您的意思是，苦中作乐？”既然没有希望，那想必很苦吧，可这样一来戴维斯的话不就矛盾了吗？他不明白对方所言的“希望”具体指代什么，但生意人的第一反应是世俗意义上的生活质量。查尔斯记起多年之前他上一个小镇的日子，那里设施很差，简直就是原始。不过那儿的人在接触现代玩意之前也一直认为他们的生活很好很幸福。想到这里他几步登上更高处，居高临下环顾四周，但并没有发现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
没有水电。他在心底默默记下。那么，他大概可以肯定，这儿的人应该和那个小镇里的土鳖是同一类人。
“你们这儿不缺东西吗？”他问，心里打着算盘。
“不缺。我说了，除了掌控天气和获得希望外，我们什么都不缺。”戴维斯依然看着大海，“岛会给予我们一切。”
“但是有很多东西你们产不了。”查尔斯欲言又止，因为戴维斯举起了手。“年轻人。”戴维斯的声音带着寒意，“说说你的故事吧。”
“为什么？”
“我感觉你来错地方了。”他答道，回身看着查尔斯。后者开始出汗，他不敢动弹。他预感到了危险，就想扯谎，那是他的拿手好戏。曾经，他不知耍了多少次谎话，不知捞到了多少油水。张开闭口瞎编，撒谎面不改色，一直被他视为自己的绝技。然后现在，面对戴维斯如刀子般的目光，他的说谎本领不灵了。谎言被统统捣碎在腹中，就和豆腐渣一样。
于是他如实地说了。他非凡的商业履历，他宏伟的计划，他故乡的妻儿，他渴望的荣耀。他愈说愈自信，愈说愈激动，似乎正慢慢找回气势，他那一掷千金的气魄，那唯我独尊的霸气。他正在兴头上，但戴维斯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我想我明白了，外乡人。”仅仅一言，查尔斯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所有的热情都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他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戴维斯面无表情地向他走来，他却被死死定住。大地似乎在震颤。他忽然感觉自己或许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床上。
“走吧。”戴维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查尔斯试图争辩。他说：“之前您说，没有船会开过这里，那我也无处可去啊。况且，我没有做任何侵犯你们权益的事。哦对了，我的船员可能会在这一带找我——如果他们来了，那我必定会支付你们报酬，必要的报酬！以感激你们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们还能帮你们引入一些新玩意——”
“住嘴。”查尔斯不作声了。
“无论如何，现在，请你离开我这儿。”戴维斯的声音如同暴风般不可抗拒，“立刻，马上。我不管你去哪儿，总之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数三个数。”
不等他数第一个数，查尔斯已经一溜烟跑走了。他下意识往那街道的方向跑去。气温似乎突然降低了，他迎着寒风，皮肤干燥欲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