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比往年似乎来早了点,五点天色就暗淡下来。理应是周末的休息时间,而我却不幸被选中,无偿帮助学校布置文化节的相关活动。
“真是不幸啊。”我一边苦恼着,一边将要用的桌子从杂物间搬到操场。
“所谓学生,不就是学校的无偿劳动力吗。”与我合力一起搬桌的同学如此说道,“校园活动就是建立在牺牲一部分人的基础上,把学生理所应当地使用,用虚假的成就感来他们麻痹身体上的痛苦。更愚蠢的是,他们还沾沾自喜地夸耀自己对学校的付出,殊不知根本人没有会去在意。”
“这我赞同。用校园活动来占据学生的休息时间,可是‘理所应当’的。”
“这就是比社会还残酷的地方。”
“人生来就是被利用的,不想成为牺牲品,只能去利用别人,合作也只是人与人相互利用而已,就像现在这样。现在的社会只不过将这层关系合理美化罢了。”
“呃,程启同学的观点的确很独特呢。”
本应被废品回收的陈旧木桌在操场上摆成一圈,天际边的夕晖已将穹顶染红了一半,冷清的校园里只有稀松的人影晃悠着。
“好了,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他按着肩膀扭动着,望向天边,说,“其实程启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要是性格能改一改的话,应该会有人跟你聊天做朋友的。”
“朋友?我不是很需要,像那些现实生活很充实的人之间,时刻维持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必要时还得炒热氛围,甚至有时违背意愿去合群,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这种浮于表面的虚伪关系有什么意思,生活已经够累了,何必还要为难自己,我又没有受虐的癖好。”
“呃,这个,怎么说呢?你还是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啊哈哈……”
我跟着那位同学快步回到班上,想赶快拿上书包回家,可看到班主任站在走廊时,我便知道这种事已经不可能了。
“你们已经搬完了吗?正好后门那里还缺人手,你们去帮一下再走。”班主任又以一个理所应当的理由,无情地夺走了我的时间。
“不是吧,还有啊?那不是女生们负责的吗?搬桌子已经够累了。”那位同学抱怨道。
“平常见你们下课就跑去打球也没喊累,怎么一做点事就哭天抢地的,你们男生力气大,很快就能做完的,快去帮忙。”
那个,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可以不去吗?当然不可能,上位者的命令可是绝对的,不容反驳的,身处下层的人本身就没有拒绝的权力。
“对性别的刻板印象真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呢。”重返楼下时那位同学说。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道德压制了吧。”
“赞同。”
我们穿过初中部的教学楼前往学校后门,一路上碰见几位同班的女同学朝我们招手,但我知道她们的主要对象是我身旁的那位同学,看样子他应该和班上大部分很合得来。随口几句客套话就能拉近与女生之间的距离,这家伙还挺厉害的。
在完全没有涉及我的问候中,我们终于来到后门。一辆小型货车停在门口,车上的货物已清空许多,仅剩几箱袋装的矿泉水瓶堆积在那里。
喂喂喂,不是吧。传闻女生从不会拿超过自己体重四分之一的物品,没想到是真的。
现场只留下两三个女生,而且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这明显就是要我们男生来帮她们处理这些重物,真搞不懂老师是怎么安排的。忽然我想起了一句话很适合现在的情况,上司的过失要由下属来承担。
在男生面前示弱以博取同情,诱导男生展现自己的男子气概,这样就能把他们当作仆役一般使唤。利用性别优势,来服务自己,我班上的女生还真是聪明得可怕啊。更可怕的是,有人妄将此视为青春的一部分,一厢情愿地沦为牺牲品,还妄想借此来增进与异性的感情,天真以为她们会为此举而感激,可悲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不过是随手的工具,在她们心中最多只会留下“这人很好的评价”,异性之间的距离依旧不会有丝毫改变。而自己却白白浪费了大量精力与时间,简直得不偿失。
这就是所谓青春的骗局,而我身旁那位同学正浑然不觉地踏进这骗局当中。
“啊,谢谢你了,这么晚了还来帮我们。”为首和我们搭话的女同学故作姿态,身着夏季校服的上身微微前倾,几道褶皱勾勒出青春发育中诱人的身体曲线,再搭配上那腼腆的笑容。瞬间便让那位同学为此动容,自甘堕落她的仆人,任其差遣。
真是可惜,还以为他会跟别人有所差异,原来都是败在生理上的笨蛋。
不顾他俩之间的卿卿我我,我径直走到后车厢,拎起两箱矿泉水瓶。这重量对于女生而言确实有点重了,但两人一起搬的话,不也能做到吗。
果然只是单纯不想干吧。
“谢啦,程启同学。”我默不作声,快步从二人面前走过。
“哦,噢,我也来。”说罢那位同学连忙将三箱矿泉水搬在身前,并快步从我身边走过。
看到我被女生道谢而心生不甘,激起了攀比心想证明自己更能干吗?他果然是个深陷青春骗局还无可救药的笨蛋。
但看在他如此费力讨好的表现上,我就不再多说些什么了。照这个势头下去,预计六点前能到家,那样留给我的休息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拜托了,那位同学,请你再加把劲,为了实现我们共赢的结局而努力吧。
不知道异性的感谢是不是增益buff,那位同学的状态似乎达到了最佳,作为“工具”的效率比刚才快了许多。多亏了他,我要干的活轻松了不少。
当我再回到后门时,天空只剩下暗紫色,那位同学和那些女同学不知去了哪里,冷清的后车厢里只剩下最后四箱袋装矿泉水瓶。
赶快做完回去吧。
正当我抱着这样的想法伸手向两箱矿泉水时,身后传来了悉窣脚步声,声音很缓慢,不是那位同学的步伐。我并未回头,一双手出现在眼角余光中,十分吃力地拎起两箱矿泉水瓶,随之默默转身离开。我同样保持沉默着,拎起最后两箱跟在她身后。
明明是天气这么热,她仍穿着那皱巴巴的老旧的冬季长袖校服。在旁人眼里她和我一样是个怪人,同样遭人冷落,处在班级边缘,我跟她并未有任何交集,也不会相互怜悯。孤独者之间犹如两条平行线,虽不会相交,但会共处一个平面。
赶快回去吧。
我铆足劲,拎着矿泉水快步从她身旁走过,奔向教室,可刚走出没几步,重物坠地的杂响从身后迅速传到耳中,我下意识回头查看情况。一袋的矿泉水瓶散落在地上,四处滚动。
此刻,我本可以选择无视,但身体却不自觉地朝她走去。
今天的麻烦可真多啊。
我将两箱矿泉水瓶放在一旁,蹲下身和她一起拾起地上的水瓶。
“你不用帮我的。”她的话音很细,带着些冷淡。
“拖沓太久,老师可是会生气的,我只是不想那种情况发生而已。”我边说着,将水瓶递给她。
她低着头,略微凌乱的短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伸出手接过水瓶。
手腕处又出现了新的淤青,正是因此才拿不稳吧。凭着敏锐的眼力,我注意到她脖颈处的紫色瘀伤比以往更深了些。如果是别人,现在应该指着她身上的伤口刨根问底,但我不会,一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二是尊重当事人的意愿,她费尽心思想要遮盖住伤口,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不想看待她的目光更刻薄。
估计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眼神,她加快了速度,散落的水瓶全包在怀中,随后不自然地起身。
看来不止那两处地方有旧伤。
对于受伤的原因,我大致猜到了一些,但这不是我能去干涉的。她的遭遇与我无关,我也没理由去插手别人的事,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
而眼下就因我刚才的行为,给自己添了麻烦。抱着三箱矿泉水,感觉自己迈出的每一个脚步都是那么沉重,无情的重量不断撕扯着我的双肩,压迫着我的胸腔。而她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慢悠悠地走在我前面,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简直比那些肤浅的女生还要讨厌。
被当成工具人的滋味,真是令人火大啊!
就这样,我跟她一路沉默着穿过初中部的教学楼。
“咦,这不是程启和李婉同学吗?”
刚才那些女同学正背着书包迎面向我们走来,有说有笑。那位为首的女生看到我们俩,双眼顿时发亮,冷嘲道:“李婉你可真厉害,竟能让程启帮你拿东西。”另外几位女生注意到这个新鲜话题后,也对此来了兴致。
“诶,说不定程启他是喜欢李婉,自愿帮人家拿东西呢?”
“肯定是呀,而且你看,李婉跟程启多般配啊,一个阴暗,一个冷淡。”
“对啊,阴暗女和孤僻男可是绝配。”
“你俩要加油哦,啊哈哈。”
嘲笑声随着她们的身影一同消失于走廊尽头,我抛去鄙夷的目光望向她们离开的地方,说道:“无聊。拿别人寻开心有什么意思?”
“是啊,很无聊。”
李婉同学倏然瞄了我一眼,随后便一言不发。我跟她加快步伐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将东西放到教室后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再待下去,我的休息时间可就连半个小时都没有了。一想到这里,我赶忙拿上书包准备回家。
“那个……等等……”
她从背后叫住我,我扶着教室的门,转头瞪向她。
“干嘛,我赶时间。”
“那个,你帮了我……”
“感谢的话,有你这个态度就够了。”我打断了她的话,说,“以后请跟我保持点距离,这样那些人也能少些闲话。”
“什么啊?我……”
“就这样,再见了。”
“那个……”
我并没有听见她后面说的话,径直跑到停车场,蹬上我的自行车一路飞驰向家。街上灯火通明,即便是拥挤的晚高峰,也未能阻挡我归家的速度,黄色的街灯如流光抛在身后。在夜晚,城市的呼吸声显得更加喧闹,这迫使着我回家的心更加急切,因为那里有只属于我的宁静之地。
终于回到家后,我打开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只有我的喘气声。
太好了,老爸老妈还没回来,时间还算充裕。
我迅速打开客厅和卧室的灯,使得屋内冷清的氛围有了些许生气,把书包随手放在一旁,我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开始续写昨日还未完成的小说。可是无论我怎么翻找背包,却仍未找到那支陪伴我多年的录音笔。
大概是落在课桌里了吧。有时一着急就会忽略很多事。不过好在我及时将录音内容全都备份在网盘上,今夜只能用手机将就一下了。
挪动鼠标点开备份好的音频,轻击播放键,伴随着我昨夜睡前记录下沙哑的语音,脑海里逐渐浮现出梦中零碎的画面。
我常常会在睡着前记录下我所说的梦话,以便我回忆起梦的开端,从而联想起其他的碎片。听着荒诞却保有一丝逻辑的录音内容,一段奇妙的故事仿佛呈现在我眼前,像游戏一样扮演着某个角色,为某种目的而行动着。在梦境中体验别样的人生而带来的满足感,是现实里任何事物都无法给予我的,这种快感令我着迷。我认为只有在做梦或像这样写作时,这段时间才是完全属于我的时间。
键盘上的连续敲打,文段后半段空白的地方正一点一点被填写,故事里的画面不断延续。我逐渐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忘乎时间,意识在文字海洋中飘荡,无比自在。
直到老爸老妈回到家后,我才停下来,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是一次身心畅快,扫去了今日积累的疲惫。保存好文档、关闭电脑后,我走出卧室准备晚饭。
然后按着往常的节奏,吃饭,洗澡,作业,刷牙,睡觉,录音,做梦。这样便又度过了平常的一天。
翌日清晨,按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作息,我简单吃过早饭后骑车来到学校,迈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教室,我默默从一群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学身边擦过,坐在中间后排的位置上,从包里拿出一本推理小说,安静地看了起来,借此来构思我小说里的情节。
周围一片吵闹的氛围与我显得格格不入,不过与我相似的还有一人。
背着松垮的挎包,本不起眼的她一出现在教室门口时,便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喂,李婉,听说昨天你让程启帮你拿东西了,你们是不是在交往啊?”
“欸,真的假的?”
“李婉跟那种人交往,不是挺合理的吗。”
那一声声轻蔑的羞耻的语气真是令人作呕。虽然我早有所预料,没想到那些人说出的话竟这么难听。我忍住心里的怒气,继续看我的书。若是现在我站起来出口反驳的话,只会给我们两人招黑,只要忍一忍,等他们对这话题没兴趣了,闲言碎语自然而然就会消失。我现在唯一的担忧就是这件事会给我造成多少不便。
“我没让他帮我。”她无视了众人的视线,从他们中间穿过,声音还是那么冰冷。
“什么,什么!难道是程启自愿的吗?”
“欤,程启单方面追求李婉吗?像剧里演的那样,好浪漫哦。”
够了,帮助他人这点小事都能被添油加醋成恋爱故事,你们是烂分爱情肥皂剧看多了吗?
在他们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之前,我赶紧拿上水杯,借着打水的名义离开这是非之地,随后在上课铃响起前,再悄无声息地坐回到位子上。那群好事的人仍在交头接耳议论着。
看来今天注定不是平静的一天了。
上午老师大部分是在讲前些日子考的试卷,理科是我的强项,因此我并没有仔细地听讲,而是低头看着抽屉里的小说,偶尔抬头查看情况,假装自己在认真听讲。稍微有些弱势的文科则放在下午讲解,所以我有充足的时间来享受小说带来的乐趣。
时间随着纸张翻页,流逝于印刷墨水上,夹杂着黑板上飞舞的粉尘,飘出窗外,连带着教室里的光线缓缓倾斜,桌上中性笔的影子也跟着慢慢移动。
正午的放学铃总是令人心情愉悦。早已收好书包的人迫不及待地跟朋友告别,离开教室,留在班上的人稀稀疏疏,那几个爱说闲话的同学也回去了几人,剩下的几个正相约一起去食堂。
看情况,他们已经不再聊有关我的话题了。很好,如果他们安分点的话,那我今天就可以吃一顿安静的午饭了。我将桌上的试卷收好,带那几个人离开后一段时间后才动身前往食堂。
“那个,程启……”
这个声音,是李婉同学!这个时候叫我干嘛?昨天不是说了保持距离吗?
我转过身,目光迅速扫了一圈,现在教室除了我和她还有几个同学坐在位子上吃着自己带来的午餐,看起来毫不在意周围的情况。我并未回应她,快步走到走廊上,身后传来阵阵她的脚步声,我随即缓慢了速度。
“干嘛?道谢的话我已经收到了。”
“不是,老师说中午找你谈选科的事情。”她跟在我身后,说道,“你走那么快干嘛?”
“班上不便说话。”我走到楼梯口,说,“谢谢你的通知,但还是希望你能注意一下我们之间的距离,这样对我们都好。”言毕我摸着扶手快步下楼。
“你就这么在意别人的想法吗?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是错觉吗?她刚才的语气里没了往常的冷淡。我停住脚步,回首看见台阶之上的她正以一种似怒不怒的眼神盯着我,双手紧紧攥拳。我不懂她是怎么想的,但莫名其妙有种被指责的感觉让我有点不快。
“是啊,这还要拜你所赐。”我轻言回应,随之转身离开。
“我……”
随着声音逐渐稀落,我明白她愣在了原地。正当我思索刚才那句话是不是过于言重了时,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个,我……啊!”
随着她的一声尖叫,我还来不及回头查明情况,背上一阵突如其来的重压使我的脊梁弯曲,我瞬间抓紧了扶手、稳住身形,将这股强劲的冲击力缓解,使我们二人没有从楼梯上摔下去。
待我回过神来,背上便感受到温暖而柔软的触感,纤细的发丝挠得我脖颈直发痒,耳畔能清楚地听见那有些短促的喘息声。我立马意识到她正趴在我的背上,一想到这,我的身体瞬即僵硬住,无法动弹。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踩空了。你没事吧?”她似触电般立即从我背上起开。
“你才没事吧!不要在楼梯上奔跑啊,喂!”我松开手,扭头对她喊道。随即我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还好目睹这一切的人不多,而且都不是我班上的人,不用担心这件突发事件会被传开。
我转头看向她,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惊讶。她上身微微蜷缩,低头缩在双肩里,双手紧抱着胳膊,肩膀不禁颤动,紧闭双眼看起来十分害怕。此刻她犹如受到惊吓或伤害,而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一样。虽不知我刚才那一声呵斥给她造成了多大的惊吓,但再不及时止损的话,我和她之间的热闹将愈演愈烈。
怎么样搞得我好像在欺负她一样。
“好了,我也没那么生气。不过你真的要注意一下,别把自己弄伤了。”我挠了挠头,说出这难为情的话语。
听见我缓和的语气,她缓缓垂下手,紧锁的眉间也跟着舒展开,但口中仍低声呢喃着抱歉。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局面的我率先行动起来。
正当我踩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时,她又叫住了我。
“那个,我昨天在地上捡到了你的录音笔。”
我愕然回头,她手掌里横着一支漆黑、略有磨损的录音笔,我伸手缓缓接过的同时明白她刚才所为的含义,也知晓我的所作是多么令人厌恶。我连忙把录音笔揣进兜里,视线宛如犯错的孩童一般飘忽不定,干涩的唇齿酝酿了许久才挤出句话。
“谢谢啊,其实你可以直接放在我桌上,不用这样的。”
她摇了摇头,说:“那样的话,你的隐私会被人知道的,不是吗?”
“那还……真是谢谢了。”扎根在心中的愧疚持续生根,不停刺挠着我的良知。
“想不到你还在用它。”
“嗯,实用又耐用,何况这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时我及时将后半段话咽了下去,“走吧,再待下去,食堂里可没多少菜了。”
说完我迅速迈步走下台阶,在踏过三四级台阶后她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而且听声音离我不是很近,似乎保持着一段距离。
从教学楼到食堂的路上,我们彼此沉默着,从旁人看来我只不过是跟她同路,就像周围匆忙赶去食堂的同学一样平常。在走到食堂时,我已分辨不出她的脚步声,视线内也没出现她的身影。
如果说食堂是战场,那食物便是物资,饥饿的学生就是渴望生存的士兵。放眼望去,每一个窗口都已排满了人,犹如邻国之间的分界线,-侧是尽情享受午餐时间的胜利者,-侧是在饥饿战场上挣扎的受苦者。世上最难受的事之一,莫过于饿着肚子看别人就餐,其残忍程度不亚于刑罚,是对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不过一些聪明的人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方法,看书,跟人聊天,玩魔方,甚至是拿着书本背诵,一切能用于转移注意力,来打发时间的花样层出不穷。
明明我深知这一点,却在这种时候掉链子,真是失策啊。
站在人群后面,我百无聊赖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餐筷的碰撞,吵闹的交谈,厨房内机器的轰鸣,来去匆匆的人影。
我的思绪不禁发散起来,每个人都按照一定的准则而行动着,是自我意志,还是受规矩约束,无论哪种都成为他们在当下活动的因素,做着跟昨日相似的动作,像齿轮周而复始地运转,与其他齿轮一起构成了“社会”这个庞大的运作机器。
而作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枚,我的传递性可以说是极差的,我天性不适交际,很少与人交流,也不曾产生过影响,总是独来独往。有人认为这是孤独的悲哀人生,但我并不认可,所谓孤独不过是一种惬意的生活状态,而并非对生活的抱怨,孤独之人也能找到美满的生活。我有着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使我能在这喧嚣的世界里可以拥有一处寄托身心的宁静之所。
它所给予我的珍物只有思考,不止浮于表象,而是要往更深层的地方思索,去分析话语、神情及行为背后的含义,根据当下去联想、推测未发生的事。
我思故我在,思考能让我的内心变得充实,是在证明我仍关注着这个世界,享受着观察带来的乐趣。我虽孤身一人,但我的内心并不孤独。
一通漫想过后,我不知不觉站在了点菜的窗口前,跟往常一样拼凑了一份最便宜的食堂套餐,然后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就餐。
吃完午饭后我便赶回了教室,珍贵的午休时光可不能浪费在其他地方。
气温比昨日稍降了些,暗淡的云层也比昨日厚了一点,看来是要下雨的征兆。回到清凉的教室,依旧是那寥寥几人,这正合我意,拉开椅子坐下,在宁静祥和的午间继续看起那本推理小说。
随着午休铃响起,在外面活动的同学也陆陆续续地回班,坐回各自的位子上,班长依次点完人名随后宣布午休开始。此刻那些耗费了半日精力的人都已趴在桌上,准备小睡补充精神,没人再去闹腾,都在安静地休息着。
不被人打扰的环境实在是太好了。
我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书,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钟表,适当留点时间午睡,忽然想起了她跟我说的话。老师那边,算了,被问起来就说忘了吧。找到借口后我便继续安心看书。
待时针停在下午一点时我合上书,揉了揉疲惫的眼袋,俯身借力将椅子后推,找到舒服的姿势,双手环抱枕着脸,趴在桌上缓缓入睡。浅眠中忽然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虽嘈杂但却催人欲睡,与外面相比教室里显得更加安静。所谓以动衬静,大概也是如此吧。
当轻快的下午铃响彻整个校园,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天空已是灰蒙蒙一片,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看来今天我只能坐车回去了,不过幸好我先前就在教室的杂物柜里放了一把备用伞,不用担心会被淋湿。看着班上其他人为此苦恼的表情,我心里不禁被自己防患于未然的意识而庆喜着。
下午的课依旧十分无趣,讲试卷时也只是在错误或者不解的地方听了一下,除了装水、上厕所,我几乎不离开座位,其余时间都花在看书和构思小说情节上,偶尔观察周围人的情况。
上午那些事似乎没有继续发酵下去。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看着那些与我格不相入的人交谈、玩闹,将人生百态的部分缩影呈现于我眼前,我竟开始梳理他们聊的话题,甚至分析起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博览过群书的我大致能辨别其中的真伪。忽然他们中有人瞄了过来,我立马做出正在思考的样子。
看来没有被发现。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应对这种情况我已是相当熟练。我偶尔会不自觉地去观察别人的行为举止,然后将其当作素材,这样运用到写作里就会足够真实。虽然有人曾经识破我的伪装,但所幸并未发生什么,一如既往。
喧闹的说话声盖过了窗外的暴雨,吵得我思绪难安,直到放学铃声响起我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里。快速收拾好书包,从杂物柜里拿上我的折叠雨伞,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出教室,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迟疑。
走出校门后我掏出手机,看到了老爸老妈今晚要加班不回来的讯息,心中一阵欢喜。我戴上耳机,与这个嘈杂的世界隔绝,节奏舒缓的轻音乐竟意外得适合当下的雨景,撑着伞的我隐于茫茫人海中。
明明周围行人来往匆匆,如同无数立碑密密麻麻地在我面前移动,而我仍一眼从人群中看见了她,或许是那老旧的挎包太显眼了吧。
站在车站挡棚下的她,上身已经被淋湿了一半,她抿着嘴紧紧抓住斜在胸前的背带,低落的神情似述说突然降雨的苦恼。周围都是结伴而行的人,独自站在一旁的她显得更凄凉。
内心不充实的,才会害怕孤独。
许是出于同为独行者的感受,我自然地站在了离她约一臂的地方。两个孤独者的孤独气场相叠加,其效果似乎得到显著提升,无形中周围人与我们之间好似隔着一层不可视的屏障,两米之内无人靠近。
还是那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眼神、肢体上的交流。
远处缓缓驶来一辆公交车,还未到站,周围人就像潮水一般涌了过去。我屹立在原地,看着他们互相推搡的样子,不免感到有些好笑。这个车站至少有三辆车会经过我所住小区附近的车站,因此我并不急于一时。尽可能的选坐人较少的那一辆,既避免了拥挤的人群,又有极大概率能坐上座位,毕竟从小区到学校即便是乘车也得花上二十来钟,可以的话我也不想一直站着。
一辆辆载满了人的公交车从我眼前开走,车站上只剩下我跟她以及另外寥寥几人。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走了。
正好又有辆公交车开了过来,我撑开伞走到预估会停驻的地方,等着车门缓缓靠近我的面庞。随着机器排气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车门开启的瞬间一股舒适的冷风扑面而来。
上车后我一如既往地选坐在后车厢靠近门那一侧的座位,跟我同在一个小区的她也选择了这辆车,坐在了前排另一侧靠窗的座位。这充满既视感的场景,让我不由想起上次下雨天,我们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同一个的位子上。
街道上流光四溢,从车内看却是朦胧不清的,宛如一幅光怪陆离、不断变化的画作,以别样的方式展示这座城市的夜景。注视着车窗外被雨水扭曲的街道,我聆听耳机里的音乐,浑身感到一阵释然,思绪逐渐变得缓,耳边的乐曲与流雨相得益彰,全身心融入当下的安宁时刻。
大雨为城市蒙上了一层薄纱,赋予了它另一种姿态。
过了不久,公交车停在了小区附近的车站,我撑开伞走下车,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与车内的净化气体不同,携带自然气息的更令我觉得舒畅,长长吐息后全身倍感轻松。小心避开穿行的电动车,我踩着水洼踏上了人行道。
我抬眼看向车站,她果然还站在那儿。惴惴不安地盯着穿梭的车辆,满是踌躇。
恍然间她对上了我的视线,充斥忧虑的眼神叫人难以不为之动容。
我从不喜欢任何负面情绪出现在身边,忧伤、悲痛、愤怒、哭泣,负面的情感最容易影响人的理性判断,勾起人性中泛泛恻隐之心,激发想要将其消除的欲望。人之本性,是善抑或恶,其实都无所谓,但人之本心唯有为己,人的一切行动都是为己。内心难过需要发泄是本能为己,看不得别人难过而想帮助同样是为己。
所以我帮助别人只是为了我自己,不是其他因素。
于是我撑着伞又返回车站,走到了她面前。
“我送你一段。”
她没有作声,脸上也未显露惊讶之色,唯独眼中的担忧貌似少了点。
“谢谢。”
一声细语出口,她垂下视线,手里紧捏着背带。
什么嘛,这不是能好好道谢吗。那之前是怎么回事?不好意思吗?
“走吧。”
伞面并不大,我跟她的距离只隔着一根细细的伞柄。传闻下雨天和异性共撑一把伞会发生特殊事件,比如心跳加速、情绪高涨、对周围敏感之类,但上述情况是以二者不够相互了解为前提。或许是我自以为足够认识她,而她也同样程度地了解我,因此我们之间才没有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迈着一致的步伐走过马路,沉默是彼此唯一的交流。
进到小区里,由于我所住的单元楼比较靠前,所以我带着她先到了我家楼下。
雨势愈来愈大,摘下耳机后我又回到了这充满喧嚣的世界,走到家前我瞟她了一眼,那对眼睛里流露出的担忧忽然又多了几分。
咋咋雨声达到和我内心共振的频率,思索了一阵后将伞递到她面前。
“我到了,这把伞你拿着。”
“嗯?”
她似乎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最近她对周围的反应都这么敏感吗?
“雨这么大,就算跑回去,估计全身都湿透了。抛开生病感冒不谈,你这样也会被骂的吧。”
言毕,她的肩膀稍稍颤抖,撇过脸视线下垂,轻咬着下唇,低声呢喃道:“明明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为什么还关心我?”
我一怔,沉吟了几秒后开口说道。
“因为以前的情谊,而且绝交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打在伞上的雨声越来越响,而伞下的我却觉得格外宁静。她抬起眼直视着我,脸上似有些微妙难以言表的情感从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流露。我没有回避,她眼中映照着我这副平淡、毫无波澜的神色。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晶莹的雨点围绕着我们二人悬在空中,彼此的心灵透过视线相撞,直冲内心深处。
这一刻,我似乎看见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曾经让我为之动容,为之追寻。然而,如今记忆里的那份憧憬已经变得非常遥远,遥远到快要忘却,因为那个我所认识的她早已不在。
她的眼眶忽然变得红润,那带着愤慨而又伤感的眼神,令我为之惊愕。
她伸手夺过伞柄,随即转身跑开。
淅沥的雨打在身上,浸湿了头发,而我却浑然不觉,甚至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屹立于雨中,看着她消失的身影,我心里感到不适,像犯人被审判一般,心里满是罪恶感。
刚才那眼神是何意?我说的话伤害到她了吗?为何胸口这么苦闷,为何我会觉得难过?
那曾被我封藏于心底的记忆似乎开始松动,我下意识地长吸一口气,直至窒息才回过神来,身上冰凉凉的,衣服已湿了大半。我迈开双腿迅速跑进楼内,乘上电梯回到家。
关上门后我立马脱去湿掉的衣服,放下包掏出录音笔,还好没被浸湿。走进浴室内冲洗身体,温热的水流淋遍全身驱散所有凉意,舒适感逐渐包裹住我。听着唰唰的水流声,脑海里混乱的思绪逐渐趋于平缓,彻底冷静下来后我决定不再去想任何事。走出浴室后我换上了休闲装,坐在电视前烧水泡了一碗杯面。
老爸老妈今晚加班,这意味着我可以尽情玩乐,正好借此来舒缓心情,暂忘刚才发生的一切。
打开电视,我靠在沙发上,回到了自己的安宁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