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
我急促呼吸着,撑着伞奔跑在从车站到学校的小道上,头顶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比昨晚稍弱了些,周围的景象在眼中飞速后退,尽头是已经关上一半的校门。即使双脚开始发麻,我也咬紧牙关将速度又提升了几分,两腿如机械般高速运转。
仅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我便跨过校门,把门卫的喊叫声远远抛在身后。如果这是场百米测试,那我的成绩肯定是优,更何况我是在雨天撑着伞跑。
由于昨天玩过头了,以致于今早赖了会儿床,错过了早班车。老爸老妈也因加班过度,躺在床上补充睡眠,没法送我上学。于是便有了现在这种情况。
快到早读时间了,除教室以外的地方一派冷清,唯有嘈杂雨声作响。我穿过几栋教学楼,楼梯内只回荡着我的脚步声,在无人的走廊上我稍微放慢了步伐。站在教室门前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离早读还有两分钟。我长呼出一气,随后整理好衣领,又花了几秒调整情绪后推开了教室后门。
因为老师还没来,班里仍是一副吵闹的景象,没人注意到我的到来。当我悄悄坐下时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抬眼观察,是老师走进班了。
好险,差点就被抓到了。
站在讲台边上老师将手中的点名册翻开,伴随着他手里的圆珠笔在身前上下划动,嘴里默默念着班上同学的名字,然后在名册上动笔。
“只有李婉没来,是迟到了吗?”
她的座位靠在窗边,空荡荡的,拍打在窗上的水珠倒映于桌面。
到了早读时间大家纷纷拿出课本,开始朗读课文。今天上午的课也依旧平平无奇地度过了,不过当中隐约发生了些小插曲。
大课间,我正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书,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
“程启,有老师找你。”
合上书我抬眼朝门口看去。身着一件淡黄色、夏季款的短袖T恤,再搭配上清凉的马其色高腰长裙,在一片单调、土气的校服中格外亮眼,倩丽的身影斜打在教室的门框上,被细绳绑好的束发垂绕在肩上,给人以知性、玉洁的印象。但前提是,那双不耐烦的眼神不注视我的话。
被女老师眼神施压总有股让人寒战的感觉,我连忙起身走到了门口,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到安静的楼梯间谈话。
即便是大课间,被人冷落的地方依旧是冰冷的,缺失了人的生气,连温度都比走廊上要凉一些。但现在明明有两个人在场,而我却觉得周围在不断地降温,气氛似乎快达到了冰点。低着头的我不敢言语,视线游走在大理石地砖的花纹上,默默承受着对面寒入脊髓的目光,静待着暴雨前的宁静。
“可以啊,程启,把老师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开口便像一条沾了水的长鞭劈在我弯曲的脊梁上,瞬间打碎了我的气势。
“不敢,不敢,昨天太忙,一时忘记了。”
即便低头注视着脚下的大理石砖,我仍感受到那刺骨的视线。
“忘了?你记性这么好,怎么会忘了?借口!”
果然,这招对我了如指掌的人是完全没用的。当下我唯一的退路只有如实招来了。
“呃,好吧。抱歉,小姨,我是嫌太麻烦了才没去的。”
“你啊……”小姨扶额叹息一声,我偷偷抬眼观察,脸上的神情和缓了些,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柔弱。她双手插在胸前,郑重其事地问道,“说回正事,选科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嗯……还在考虑中。”
“又是这个答案。”小姨再次扶额,无奈叹气,“我说你啊,这都已经快过去半个学期了,你怎么还没想到,其他人都已经做好自己的选择了,你也要尽快决定。学校这边已经开始讨论分班的事了。”
“我知道,但这么重要的事我得仔细考虑好才行。这样吧,下周我会给你答复的。”
“总算听到好消息了。”小姨如释重负般长舒一气。
面前这位比我大上八岁的教师资历尚浅的人是我的小姨,虽说与我母亲同辈,但从我记事起她一直扮演着姐姐的角色,每次去外婆家时总能看见她的身影,曾经年幼无知的我也把她当姐姐看待,直到小学三年级我才清楚认识到我们之间的辈分,现在想来仍觉得羞愧。但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上了高中后她竟然是我的信息课老师,至今我依旧对这段奇妙关系心怀芥蒂。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
“还有一件事。”小姨似乎换了平常语气,问道,“昨天,你有看见李婉吗?”
我点了点头,“昨晚我跟她一起回去的,怎么了?”
“这孩子今天没来上学,也没有通知请假,打电话也没接。我有点担心。”
“这也要担忧吗?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又碰巧家里没人,没法发消息罢了,我有时也会这样。”
“也许吧。”说着话小姨脸上仍弥漫着一层阴霾,皱起的眉间下双眸低垂,食指指根不由得抵在了下唇,难得露出一副处心积虑的样子。
为了减少小姨的忧虑,我开口说道:“也有可能是家长太忙忘了通知呢,你懂的,我妈就经常这样,害得我好几次被教导主任批评,明明我都强调过了。”
“的确,也有这种可能。”紧锁的眉间稍微舒展了一些,脸上的神色也和悦了起来。正当我以为小姨心情会有所转变时,突然脑门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指叩给狠狠敲击了一下。
“但是你俩的情况根本不同好吧。你那是睡过头天天迟到,有时一个月的迟到次数都快赶上别班一年的次数了,你还好意思讲,不要老是给父母添麻烦啊喂!”说罢小姨又迅速补上第二个叩击。
我轻轻揉着额角,巍巍说道:“我后来不也改过了嘛。现在我可是为了避免迟到而调整出良好的作息规律呢。”
“那你今早干嘛急急忙忙的?从教师办公室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啊,这,意外情况,很正常。”
小姨高高举起小臂,便随着上课铃声的响起,落下了清脆的一击。
雨连下了一天,中间停歇过几次,但下一次总是来势汹汹,像是夏季结束前最后的咆哮,昨天我还对它抱有好感,可一知道未来几天都是雨期后心情便开始有些低落。我虽不讨厌雨,但一想到房间会变得潮湿,柜子上的书因此受潮、发卷,心里便感到十分苦闷。
看来得准备相应的除湿手段了。
到下午时教室的窗户上已蒙上了一层水雾,我一边听着课,一边构思方法,到家前已预定了几个可行的方案。回到小区时忽然发现门口停着一辆警车,红蓝警灯并未亮起,说明没有发生特殊情况。大概是哪位老人去世了吧。对于这种情况我已经见多不怪了,这个小区里入住的大多是附近村子拆迁的村民,上了年岁的老人居多,生老病死的事经常发生,我都习惯了。
到家后我一如既往地度过夜晚。
第二天我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慌忙,正常到校。不过今天班里的氛围有些怪异,平常的喧闹声细分成碎碎细语,连空气都变冷了点。
坐在位子上我架起书偷偷观察起来,根据现场可获取的信息,大致推断出大家貌似在议论同一件事,车祸、事故、死亡,这他们口中说出频率较多的词。随着讨论越来越多,我从中得知的事情也变得完整,把所有碎片信息拼凑起来后我得出了答案。
前天,在离学校不远的市中心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并且造成不少人受伤。
如果只是这样,那我丝毫不会去在意,但是不知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李婉同学似乎被此事牵连。我看向她的座位,依旧是空荡荡的。假设她真的在这场事故中受伤了,那么连续两天无故旷课的原因便解释得通了,可这样的话为何到现在没有半点消息呢?
刚产生这样的疑问时上课铃响了,交谈的声音随即停止。今天老师也是按时到班,但是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感觉也跟以往不同。他将点名册平放在讲台上并未开始点名,而是十分严肃地看着班上的人。
“今天,有一件非常沉重的事要跟大家讲。”
语气没有了往常的随和,逐渐沉闷的氛围让在座的每一个人认真起来,将所有目光汇集于老师上。
“就在前天,周二晚上李婉同学因交通事故去世了。”
言毕教室里顿时掀起一阵哗然,本空无一物的桌椅瞬间成了关注的焦点。当死亡真正降临在自己周围时,人才会想起它的恐怖。
老师干咳了几声,说:“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请大家注意自己的言辞,不要制造或轻信谣言。在此告诫各位同学,近几天暴雨频繁,要注意出行安全。还有,今天会有警官来班上询问一些事,大家如实回答便好。”
当日常生活出现意外,人的表现无非是抗拒或是亢奋,现在班上的人大概就是分成这两种状态,每到课间便开始激烈地交谈。
对于李婉同学的死讯,我的第一反应是生人对于死者的惋惜,想不到那晚竟是我与她的最后一面,我不禁叹息,人的生命可真是脆弱。
受此影响,老师的讲课进度缓慢了许多,早上两位身着便装的警察如期进校询问,班上的人一个个被叫去会议室接受调查,每次有人回来,被好奇心驱使的他们便开始谈论这次事件的详细内容。快轮到我时已是中午,无奈只能去食堂买了一块面包,简单解决今日的午饭。
会议室内一男一女两位警察坐在方桌对面,考虑到我们是未成年人,他们脸上满是和善的笑容,连说话的语气都是那么的温柔。可即便这样,坐在他们对面的我仍不由得吞咽了一声,拘谨的眼神来回飘荡在他们身上。
“这位同学请不必紧张,我们只是简单提问一些问题,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嗯。”我微微颔首。
“请问你认识李婉同学吗?”
“认识。”
“她平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性格有点冷淡,很少与人交流,经常一个人待着。”
“那你有注意到她最近有什么异样的表现吗?”
“没有,跟往常一样。”
两位警官对视了一眼,停下笔头记录,随之拿出一张照片。
“请问这个你有印象吗?”
照片上是那天我给她的伞,伞架已经完全变形,勉强还能认出来。当我看见破烂的伞面上沾染着红褐色、斑驳的血迹时,瞬间心里一颤,不禁想象她当时倒地是何种不忍直视的惨状。胸口微微发颤,咽喉仿佛被扼住般无法出声,视线驻留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移开。
察觉到我的震惊后警官又对视一眼,动笔在本子上写了一些字,说:“据死者母亲所述,这并非她们家的雨伞。我们在伞柄上提取到死者与另外一人的指纹,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同学?”
“这是我借给她的。”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道消逝于雨夜的身影,以及那复杂的眼神,一股微妙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我仿佛又身处在她面前,被她注视着。
两位警官貌似对我的回答感到些意外,上身缓缓前倾,严谨的眼神直视在我脸上。
“请你详细地说一下借伞的原因。”
“那晚雨很大,她没带伞,因为我们同住一个小区,所以我顺路送她,在到我家楼下时便将伞借给她了。”
“那你们当时有交流过些什么吗?”
此言一出,我耳边突然幻听到那时的余音。
明明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为什么还关心我?
因为以前的情谊,而且绝交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那张愤慨、饱含泪水的面容已深深烙印在我脑中,不明白她因何而怒,又因何而流泪。如果我当时没有说出那句话,事情会不会发生转变,还是说因为我的干涉才间接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不就相当于我杀害了她吗。
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即便面对警察的视线,我的眼神也是空洞的。
“这位同学?你还好吗?”
“呃,嗯,我没事。”缓过神来,我迅速整顿好思路,说,“当时我们就随便聊了些,不过我不太会说话,中途貌似惹她生气了。”
“这样啊。”女警官一字一句将我的话记录在本子上。“嗯,差不多了,多谢你的配合,我们会尽快调查清楚事件的全貌的。”她站起身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那个,能告诉我李婉同学是怎么发生意外的吗?”
两位警官面面相觑,随之说:“抱歉,目前案件仍在调查中,还不能公布相关案情。”
“这样啊……也是。”
询问结束,从会议室出来小姨意外地站在门口,看样子似在等我,脸上神色凝重,忧郁的双眸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语气也变得低沉。
“走吧。”
空荡荡的办公楼内貌似只徘徊着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声声铿锵的步伐挑动神经,不断胶着的气氛让我放空了大脑,暂停了思考,刚才那场震撼的余波依然回荡在我身心里,久久不肯散去。
“那个……我知道一些详情,但我担心你可能会接受不了。即使这样你还想听吗?”
“嗯。”
小姨看着我坚定的目光,长长地叹气了一声,随后将这件事故娓娓道来。冷清的长廊里又增添了一份悲凉。
走出办公楼后才发觉外边雨过天晴,正午的烈阳竟如此耀眼,迎面而来的热浪令我感到十分的不适与厌烦。
“那我先回班了,小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你别太勉强自己,需要休假的话就告诉我。”
“没事的。”我挥了挥手,转身便快步走开,离开这炙热的火笼。
飞速跑到教学楼里,被层层冷气包裹下我的思绪渐渐冷静,穿行于冷清的走廊里我不停地去想她的事,徘徊在心中惘然若失的感触,连迈出的步伐都略带有一丝沉重。明天和意外真是难以预测。站在教室前我晃了晃脑袋转变思绪,随后泰然自若地走进染上了灰色氛围的班级。
一天过后,对于李婉同学的死亡,大家并没有过分反应,或许会有人为她惋惜,也有人将此当作谈资,但没有一个人真的为她落泪,除了她的母亲。作为外人的同班同学,所能做的只有默哀,即便她处于班级边缘,但她仍是班上的一份子,于情于理都应当给予尊重。只是这样的心情会维持多久呢?地球仍绕着太阳转,时间从未停歇过前行的步伐,她的死只不过延缓了与她保有联系事物的节奏罢了。
周五,班上没有了往常的喧闹,因降雨以及其他事情导致文化节延期,堆积在教室里的阴霾又增添了一层。
听了些微薄的知识,放学后我便早早乘车回去。乌云重新盘踞于城市上空,整片苍穹满是压抑的灰白色,似在为某个消逝的微小生命哀悼。寥寥几人的车厢,同样的座位上我却已看不到相似的人,街景依旧,只是少了一道属于她的影子。
那辆警车又停在小区门口,只不过今天红蓝相烁的警灯亮了。
小区里不少人群聚在她所住的单元楼前,虽然我有些好奇,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反正过几天有关她的事会被传得沸沸扬扬的。
回到家中老爸老妈已准备好晚饭,回应了一声后我走到卧室刚放下书包,就被叫去吃饭。坐在餐桌前我看着老一样的三菜一汤,默默动筷,而今日饭桌上的话题不出意外地谈到了她。
“刚才听那几个老伯说,今天下午李婉他爸被警察带走了。”
“怎么回事啊?”老妈问道。
“肯定是查出了什么,据说当时警察进门时他还极力抗拒,甚至还出手袭击呢。”
“啊,会这样!早就觉得他这个人有暴力倾向,据说住在他家附近的邻居经常半夜听到打骂、吵架的声音,这种人就应该被抓起来。唉,她们母女也真是可怜,你说李婉妈妈为什么会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呢?”
“生活所迫,没办法的事,你说她带着一个孩子在这里没亲没故的,总得有个依靠吧。但李婉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多么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以前还经常跟启启玩呢。”
听着这些闲谈,我默默清空了碗里的米饭,随后起身离开饭桌。
回到卧室关上门,我呆呆地坐在电脑桌前,盯着屏幕上不停跳动的光标,大脑仿佛凝固住,没有半点思绪,只有一件事盘旋于心头。
她果然还是干扰到我了,明明叮嘱别给我找麻烦的。
缓缓合上笔记本电脑,上身完全倾靠在合乎人体设计的椅背上,全身陷入这优秀人体工学制品所带来的舒适当中,这样我的思绪才会轻松一点。
闭上眼,仔细感受周围的宁静,任由思绪肆意发散,直至意识变得朦胧,脑海里蹦出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地,那一夜我与她站立在雨中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我尝试着作出不同的回应。若虚若实的她一次又一次站在我面前,注视着我,那熟悉却又因隔阂而陌生的模样,那不知为何的眼神,一遍又一遍说出的话到底错在哪里,而导致她离去的原因又是什么。
疑问是座巨大的迷宫,一旦深陷其中便无法自拔,在寻找答案的出口中总是不断地碰壁,这注定是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但幸运的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用脑过度后本能产生的疲倦促使着我进入睡眠。怀着微微睡意的我缓慢起身,躺在柔暖的床上使得这份睡意更加强烈。
终于什么也不用去想,安然迈向梦乡的怀抱。
两天后新闻上正式报道了李婉同学的事件。
据报道,李婉同学曾长期受到继父的暴力对待,因此缘由在周二晚上在继父的施暴中逃出家门,一路来至市中心的商业街。不巧当时雨天路滑导致一辆汽车失控撞向路旁行人,造成她失血过多,就医无效,当场死亡。警方初步判定为意外事故,但她继父因触犯故意伤害罪、虐待罪,将被依法审判。
至此这件事似乎画上了句号。
一周后的周末,我在衣橱里挑选了几件深色的衣服。清晨五点,天还蒙蒙亮,简单吃过早饭后我便出门乘车,去往郊外的墓园。据小姨的消息,她前几天安葬在那儿。
从素白、典雅的牌坊下走过,便步入了一处庄严肃穆、仿佛与世隔绝的宁静之地,灰白的苍穹更添几分凄凉。寥寥几人参插在碑林间,不言而喻的肃静油然而生。
拿着小姨给我的纸条,按上面给的地址,我终于在漫漫立碑中找到了她。
冰冷的墓碑上只刻下了她以前的名字与祖籍,旁边就是她亲生父亲的墓碑。郊区的气温比市区还要冷些,几股凉风掠过后颈,身体不禁一颤,两手空空的我站立在她的墓前,幻想着她以前的模样。
一束乌黑亮丽的长发,纯真、温柔的面容,活泼开朗的性格,矫健灵动的身姿,以及那一抹灿烂的笑容。
这才是我记忆中所憧憬的江婉,那道照进我内心的光。
我举手轻放在方碑上,细细抚摸,像是在慰问以前的朋友。
“抱歉,我应该早点来的。”我蹲下身自顾自地说着,“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事。对不起啊,那天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应该很生气吧,不然也不会天天往我梦里跑。”
不知道在那黑暗、冰冷的地下,她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心里一直把我当作朋友,对吧?只是表面上强装厌恶而已。若不是江叔叔发生意外,你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眼角余光中她父亲墓前放一束白菊,看来在我之前有人来祭奠过了。是江阿姨吗?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提出绝交了。但在此之前,我要先批评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和我好好谈谈,为什么自作主张伤害自己,在被暴力对待时为什么不肯寻求帮助?”
我攥紧拳头,强压住内心不断翻涌的怒火。
“故意远离他人,还摆出那副冷淡的脸色,一直穿着长袖以此来掩盖身上的伤痕,都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这副可怜模样。真是有够笨的,亏我以前还那么崇拜你。”
但是……
“你有你的苦衷,作为外人,我无权过多干涉,但我仍希望你能来找我求助,哪怕是聆听你的哭诉,替你分忧。”
清风忽来,带着沙沙声响。心中那股抑制着的满腔悲愤无处宣泄,脸上突然感觉到一丝暖流,不知何时泪水默默夺眶而出。我摸了摸脸颊上的泪珠,心里忽然感到些许释然。
什么嘛,我还是会你流泪的。
深吸了一气后我尝试强忍住眼泪却无济于事,只得长长叹息,坐在了面前的草地上。
“这些年我对你的误解,已是无法还清了。这样对待朋友真的好吗?让我独自来承担这份愧疚之痛,是你所期望的吗?”
咽喉又不禁一阵颤抖,悲痛万分的嘶吼声从胸腔里喷涌而出,然后寂静的墓园上只有我一人的哭泣声,苦涩的泪珠缓缓滴落,融入石板上晶莹的露水。
现在我真正明白了她已经不在的意义,是如同错失机遇的懊悔,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绝望,是心之所往而无能为力的遗憾。死亡对往生者而言是种解脱,对生者而言是种磨难。
那天晚上小姨也在现场,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她说江婉当时本可以躲开的,但她却屹立不动,平静地选择迎接生命的终结。
“真是任性啊,抛弃在意你的人。”
声音已不再颤抖,眼泪也已干枯,我缓缓起身,注视着碑上的名字,屈身深深地鞠躬。
“不会再见了,江婉。”
离开墓园时天边卷起一片乌云,来势汹汹,当我走到车站时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跟我一样躲在车站避雨的还有一名年龄相仿女子,看服饰跟我一样是来祭拜的,而且她身上也散发着孤僻的气息。我们俩隔着中间的座椅各据一方,我望向车来的方向默默等待着。忽然第六感警惕我正在被人注视,蓦然回首,瞥见那女子急忙移开的目光,刹那间我忽然有一丝熟悉感。
正当我要发散思索时,她踏上刚刚到站的公交车,扬长而去。
而回家的那辆公交车紧随其后,我上了车坐下来省思,大概是我的自我意识过剩在作怪吧。
到家时,浑身像是被抽干了似的,只感到疲惫乏力,我随手拿了本书躺在沙发上品读,就这样单调地消耗周末时光。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新的一周开始班上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一切再度重演,若要说有什么异样的地方,那只是有一张桌子空了出来以及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同学而已。她的离世仅仅带来了几天的沉默,没有葬礼,没有哀悼,所有人都记得但却相互隐瞒。
真是冷漠啊,到头来只有我为她流泪。不过这就是她所选的结果。
每个人如往常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很少愿意去接受改变与异样,所以才会无视,选择逃避。
而我其实也在逃避,我仍不愿接受她已经不在的事实,可每当我走进教室看见那张空无一人的课桌时心如绞痛。
为什么?我在逃避什么?
每个夜晚我都在冥思苦想,回忆过去与她的时光,随着记忆重新唤起并逐渐堆积起来,她的身影在我心里愈发完整时,我倍感煎熬。无形的重量压迫着我的胸腔,扼制着我的呼吸,身躯犹如深陷泥沼而无法自拔,想喊,喉咙却像被堵塞,想挣扎,四肢却像被束缚。
我像被关在一个封闭、狭小的黑盒中,与世隔绝。
黑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令人窒息而又熟悉的感受真是好久没有体验过了,曾经的我也一度处于这间“牢笼”中。依稀记得直到小学四年级我一直被视作怪孩子,只因我性格有些孤僻、不合群,便被同龄人排斥,其实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跟别人说话,胆子又有点小,但在他人眼中我是一个阴森森的小孩,继而在他们之间流传了我的谣言,我曾抗争却适得其反,渐渐地我跟周围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那间关押着我的空间也不断缩小,令我提心吊胆,喘不过气。
一个人在房间角落里痛苦了一阵后,我释然了。从某天起我便不再在意其他人对我的视线与看法,我将“牢笼”变为了保护自己的城墙。
专注自己的事,不再去回应他人,事情就会轻松许多,我的世界也会清静些。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用书籍来填补我内心的空虚,抛弃了许多事物的我在学习上逐渐超越了周围人,父母的表扬、其他人的羡慕与嫉妒令我感到愉悦,这更加坚定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躲在这暗淡的城墙后,生活虽充满了单调的灰色,但我觉得很安心,甚至认为没有必要去改变自己去迎合大群。现在想来多少觉得当时的想法太幼稚了,单纯地封闭自己可没法活得滋润。但不管怎样那时的我厌世弃俗的程度可谓是接近极端。
可在四年级的那个夏日,转学而来的江婉同学将我改变了。
高大的城墙开始一点一点崩塌,一束温暖而不过分耀眼的光芒从废墟上照进了我昏暗的世界,只不过这道光宛如流星转瞬即逝。
现在这颗暗淡的流星已陨落,再也没有任何光能照进我内心的牢笼。
其实我知道的,她为何会在那夜露出那样的神情,也暗暗清楚她这些年的遭遇,只是我不愿去想,认为这一切与我无关而已。我一直在逃避,在怨恨,却从未站在她的立场去思考,就像赌气的孩子一样愚蠢。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早点去帮她,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深刻的悔恨犹如生锈的铁锹,不停地刨刮着我的心,每一下都是极大的痛苦与懊悔。
是我抛弃了她,抛弃了自己曾经的朋友,是我的视而不见造就她的离世,我是杀害她的凶手之一。
恍然间意识变得模糊,但她过去的身影却愈发得清晰,曾经的江婉同学留着一头漆黑的长发,性格活泼的她总以笑待人。
身体轻飘飘的,她仿佛在面前朝我伸手。
如果能救你,那么围绕我的疑问将不复存在。
渐渐地,伴随着窗外的细雨,我沉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