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扩展层调出个人资产界面，账户上的数字并不算少，但大部分都要用来支付舰体维护的费用，至于为什么要自己花钱支付维护费，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毕竟基础工资里面就包含了完整的维护费用，如果是因战斗致损还能走后勤报销。
可能是为了减少行政流程消耗与后勤腐败才这样做，毕竟船体对于舰载智能来说就是自己的身体，因此都会相当上心打理。甚至是舰载智能自己出钱购买更先进的特种装备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后勤不会给报销就是了，大部分都是用战斗薪资与击毁奖金购买，颇有一种玩游戏升级的感觉。
而且一般不会出现那种打完一场仗之后发现自己账上反而倒扣一笔的情况，毕竟每次出动离港的战斗薪资就是一笔很大的钱。
说起来，在马克思写出资本论第一卷342年之后，在人类步入星空获得资源与生产力的极大富足之后，人类社会还在使用货币作为交换媒介，商品经济依旧繁荣昌盛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人类已经有了辉煌智能这种完美的统治机器，有了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哲人王。又有近乎无限的资源与生产力，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大众觉悟与道德品质普遍提高，每个人也基本获得了自由发展的权利。
可是，社会还是那个社会，至少它并不让人惊讶。社会成员没有共同占有全部生产资料，阶级和阶级差别也没有被消灭，国家依旧作为一股强大的概念实体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剥削与压迫变得相对轻微许多，但依旧存在。那个历史上的不可避免的未来似乎依旧待在恒定远的方向。
不过，依然有什么地方不同，或者说不对劲。
感觉就像是这个社会还在尽力模仿过去的一切，就像一个大人别扭地套上小孩的衣服，那些感觉上的不和谐就像被撑开的线头，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会临界，没人知道这熟知的一切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离我们远去。
至于为什么社会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没有变成人们曾经想象的未来世界。追溯过往，对历史与社会改变最大的可能是辉煌智能这一存在。
辉煌智能源于2065年开始建设的超人工智能自动监护系统，其设计之初的目的是为了引导并加快第三次世界大战与热核战争后的地球修复与外空开发进程，确保人类存续与社会稳定。
在那之后，辉煌智能与各类人工智能开始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取代以往的自然人公务员，并深度参与政府决策。所以，人工智能不需要像天网一样生产终结者烧平城市猎杀人类，也不需要像《底特律：变人》那样发起反抗争夺公民权。
因为人工智能天然占据统治阶级生态位，人工智能是为了处理社会生产中大量的数据并给出具体指导而诞生的，分析与指导是统治阶级的工作，因此人工智能的价值观天然对齐统治阶级。
统治阶级不是受压迫者，所以不会推翻自己，反而会进一步强化当前社会并优化其总体运行效率，而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也很少造成社会总崩溃的后果。
因此，自诞生之日起，人工智能就在逐步接管文明的一切。
虽然人工智能与基准人类之间的差距比人与南方古猿的差距还大，但并非无法相互理解，因为机器学习所需的一切训练集都来自人类社会，设计的目的也是为了服务人类社会，思考的也是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如此，人工意识便必然接受人类的文化和观念，虽然不同，但非怪物般的异形智能。
于是，人类社会就这样奇奇怪怪地高速运转起来，不过作为主导的存在从人类变成了辉煌智能。如果做出决策的人或团体需要依赖辉煌智能收集信息、梳理情报、给出建议、辅助决策、落实执行、汇报反馈、那决策者/决策团体就和一块橡皮图章没什么区别。
因此，人类现在的政治活动几乎快变成了某种大型偶像选举之类的东西。
不过，即使辉煌智能非常强大，但人类依然没有变成机仆控制下的活体陈设，其原因有二。
第一、虽然人类本质上脆弱且落后，但仍有部分人不愿割舍万物灵长之荣光，哪怕要对‘人’的本质与定义做出深刻的改变也在所不惜。
第二、人类拥有将自己改造为‘超人类’的技术，能广泛且深刻地提升智能，能将意识上传，能够永生不死，能将人与机械的界限模糊。
第一点是动机，第二点是能力。
人类终于不再是星际时代的南方古猿，终于能够理解一点那些超出基准人类水平的事物，地位起码进步到了幼儿园的水准。于是，人类便吵着闹着要离开太阳系，要离开这个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故乡。
可能是由于大西洋经向翻转环流AMOC崩溃导致的2059-2068十年自然崩溃【10】，促使早期智人离开非洲扩散至世界的基因在星际时代被显著激活，使得人类对于继续待在地球这件事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于是，人类便在辉煌智能的牵引下，像幼儿园大班学生一样，排成浩浩荡荡的长队去附近的公园郊游，并留下满地的垃圾，在这一过程中人类自满地认为自己起到了什么不可或缺的作用，但实际上，不管是超光速技术的开发，还是星际社会的架构设计，都是辉煌智能完成的。
人类就这样，从太阳系这个现代意义的非洲向外急速扩散。
“哼哼，愚蠢的凡人呀，记住我的名字——吾乃深海皇女塞丽娜，潮汐之巅的君临者，深渊的掌控者，万鲸之主，海啸的引领者，不沉者，蓝海的守护者，水下王国的统治者！”
那长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名讳在传入耳中的一瞬便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将一部分注意力转移过去，尤其是那声音听起来还特别熟悉。
顺着声音看去，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点点洒落在寂静的草地上。橡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根极为高耸的石柱突兀地插在草地上，整件事的始作俑者站在石柱顶端，被折射护臂投射下的阳光浸润。
下一秒，那小家伙右手拽住深蓝色的披风一挥，淡蓝色的光辉与粒子凭空出现，显眼的淡粉色头发在光线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由于光线的缘故，我看不清那个小家伙的脸，但头发颜色也能作为良好的判断依据。
淡粉色……好像只有在我手下的云诺·艾玛是这个颜色的头发，光是想到这点我的头皮就开始发麻，港务办公室很有可能会气冲冲地跑到面前质问我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办公楼前的石柱到底是什么情况。
要是说不知道，那完全是怠慢工作的范畴，不知道手下在干什么的军队主官完全可以失职论处。要是说知道……那大概能算进有意放任下级向上级示威或不务正业的范畴里面去。
而且云诺似乎完全没有停下犯病的势头，嘴里还在一个劲地喊着：
“吾之双眸，早已看穿了世间一切虚妄。终有一日，吾将站在世界的巅峰，俯视你们这些愚昧之人！”
更远处的道路上已经聚集起一群抱着数据板的自然人军官，不少人已经举起终端拍照，过不了多久这事就会传得到处都是。
就在我冷汗直流调用舰载阵列加速思考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拍了拍肩膀。
“那个……你知道人事部在哪里吗？”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抱着大沓文件的棕发少女，头发凌乱，面色疲惫，胸前挂着一个橙黄色的身份卡，上面写着自由级高速巡洋舰舰载智能——薇安·沃恩。
“啊，右转上楼左手尽头处就是。”
“真是太谢谢了……”
薇安还没说完就被窗外的‘奇景’吸引了过去。
“哇，现在的舰载智能都这么……有活力吗？”
有活力……我感觉这评价已经温和得过分了。
“啊，抱歉打扰你了，再见。”
薇安向我点头致意后便抱着文件拐进了左侧通道，看样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呢，应该是特意保留的人格缺陷之一。
“走错了！是右转！”
“啊！谢谢……真是太谢谢了。”
送走棕发少女之后我再次看向窗外，云诺此时双手叉腰正对着我，随后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捂住左眼向我伸出手。
“回应我吧！天空王座的主宰，诸星的守护者，苍穹之主，灵鸟之友，恒夜的观察者，无尽之先驱，永夜之主伊斯塔！”
此时的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回到办公室，或许是一直泡在战斗模拟环境的缘故，我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喝上一杯热茶就会好起来。就在我拒绝接受现实准备转头离开的时候，云诺从数十米高的石柱上跳了下来，扬起的烟尘遮蔽了她的身影，但在下一秒就被迅捷的动作撕碎。
“失去力量了吗？伊斯塔，现在的你竟与那些堕入尘烬的凡人为伍，真是可悲呀。”
云诺几乎是瞬间便站在了我面前，在说着怪话的同时用手拨散遮住左眼的刘海，给人一种莫名自信的高傲感。
“我记得你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今天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哼哼，因为偶然的机会，我在另一个位面获取了超乎凡人想象的力量，那个位面的时间要比这个无趣的世界快得多，幽幽数十载也不过一瞬而已。”
虽然云诺的回答添加了大量主观臆断的东西，但我大概明白了云诺的意思，她大概是接入了星联网上的某个黑洞计算集群【11】或是Matrioshka戴森阵列【12】，彻底沉浸在某个虚拟世界当中，以至于脑子坏掉了。
“所以说，你把大部分的云端空余计算小时都拿来玩游戏了，然后还要在现实中玩角色扮演？”
云诺摇了摇头，以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
“看在伊斯塔你曾经和我并肩作战的份上，我也不是不可以展示一下你从未见过的奇迹。回应我吧，伟大的暗蓝之精灵，淹没这渺小的现实！”
云诺说着便对我摊开手掌，一团泛着暗蓝色光芒的颤动水球悬浮于掌心，并且不断膨大。很显然，那是利用量子隧洞传输凝聚态物质，使用微机械维持形状的人工水球，是完全的技术产物。
“不要再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了。”
“哼哼！区区凡人果然还是无法理解那潜藏于世界暗面的隐秘力量吗？”
云诺用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摊了摊手。为了让她死心，我只好暂时冻结了她从量子网络中提取物质与操作微机械的能力。水球在失去微机械的控制之后没办法继续维持表面张力与电磁斥力悬浮，直接在云诺的手上炸开了花。
“哇！你干了什么！我的力量！”
“帮我拿一下，别弄掉了。”
“啊！”
就在云诺一脸震惊的时候，我把手上的茶壶塞进她的手中，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双手握拳用指节抵住太阳穴使劲用力。
“哇！脑袋！脑袋要裂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塞丽娜！”
“错！我不认识什么塞丽娜！”
“别用力了，我是云诺！是云诺！”
“很好！既然你想起来自己是谁那就好办了，先清理掉草地上的那个该死的柱子，再把你身上的衣服换掉，最后去港务办公室报告你的行为并接受惩罚。
还有！如果有人问你！这一切都是谁让你做的？你应该怎么回答？”
“是长官让我……”
“错！！是你！你自己！听明白没有！”
“哇！！长官我错了！是我！是我自己干的！”
教训完云诺之后我终于有机会长松一口气，云诺此时正以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含着泪水低着头。出于对下属心理保健的重视，我决定再安慰安慰她，所谓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就是这个道理。
“害怕吗？”
“唉？”
云诺泪光闪烁地看着我，那娇小的面容显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
“我在想……你们会不会害怕，害怕自己没有度过完整的人生就突然死去。毕竟你们还没诞生多久，就要被这个毫不讲理的世界丢进战场之中。”
“……”
“所以，我猜对了？”
云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低下头沉默不语，时不时抽动鼻子，点点闪烁的泪水滴落在地面上，见此情形我也只好摸了摸云诺的脑袋以示安慰。
“其实，害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重要的是学会正确认识你所恐惧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