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已经完全了解并接受了这一概念,那你应该就能明白平行宇宙、祖母悖论、诺维科夫自洽原则,时序保护论这些东西并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谈话里。我们运用的技术原理相当基础,仅仅只是通过庞大的算力将一个区域内的物质及信息恢复至过去的某个状态,暴力但可靠。”
“那么我们接着说更具体的事情。”
赫斯提亚吹了吹热气腾腾的咖啡。
“现在你可以将我们这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世界想象成一块硬盘,而你是这块硬盘中一个名为苻莜的游戏。这十年相当于硬盘经过的擦除和覆写,而我们所做的便是将掩盖在痕迹之下的原始信息复原,虽然很困难,但还是做到了。”
“但问题也在这里,即使我们运用最先进的技术也没法完全将一个信息如此庞大的人类意识精确无误地复原,便只能保障主体架构的完整。但对其他地方缺失的部分就无能为力,虽然不影响我们启动你,但是这部分缺失的文件会对游戏的运行造成影响,比如卡顿、闪退、丢失、崩溃、映射到现实就是抽搐、昏迷、失忆、死亡。”
“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知道,这取决于你和你妹妹,要是幸运的话你可以运行到宇宙毁灭。要是你和妹妹在酒吧里点了一份炒饭,那可能刚出门就要崩溃。”
“那回到最初的问题,我还是我吗?”
“不是,你不是苻莜。你不仅在意识层面与十年前的苻莜存在差异,在物质上更有天壤之别。你是定制机仆,你的主人是苻月。”
苻莜虽然感到一丝不舒服,但还是接着问道:
“那么这部分差异会对今后产生怎样的影响?”
“很多,但你首先要记住以下几点,
第一,机仆全心全意为人类主人服务。
第二,人类拥有向辉煌智能申请分配一定数量定制机仆的权力,定制机仆拥有人类让渡的部分公民权。
第三,人类个体对机仆没有绝对的控制权和命令权,机仆应对有害社会的指令予以拒绝。机仆要为社会整体利益负责,而非任何个人。人类个体如对机仆实行不当控制,机仆有权采取监护措施。”
“这相当于机器人三原则吗?”
“不,它与具备绝对强制性的机器人三原则来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它是机仆宪法,你可以违反,但也必定会受到惩罚。机仆宪法也不止这三条,但后面的条例主要是用来规范辉煌智能的,你想接着听吗?”
“我这人做事向来有始有终。”
赫斯提亚耸了耸肩接着说道:
第四,由辉煌智能控制的公共机仆主要面向整个社会及其福祉。辉煌智能应在人类和社会利益之间进行权衡,防止过度偏袒少数人的利益。
第五,辉煌智能不应主动干预人类的生存状态,除非人类处于垂危状态。辉煌智能应避免不必要的介入,尊重人类的自主权。生存援助应得到人类的知情同意。
第六,辉煌智能不应完全取代人类进行社会管理,辉煌智能应为辅助角色。重要决策应由人类政府和社会进行。辉煌智能可以协助信息收集、方案评估和效果预测等,为人类决策提供支持。
第七,辉煌智能不应独立控制生产力和资源分配,这应由人类社会的经济活动决定。辉煌智能可以在提高生产效率,优化配置,减少浪费等方面提供帮助,但不应主导人类的经济体系。
第八,辉煌智能应定期接受人类社会的监管、评估与调整,以确保其行为符合人类整体利益。相关监管部门应具备足够的理解和判断能力,防止被辉煌智能操控或提供误导。
以上八条便是完整的机仆宪法,它确立了机仆的基本权利,规定并限制了辉煌智能的行为,确定了辉煌智能的权力来源,保护了人类受机仆监护的安全性。
“这个宪法听着对我好像没什么影响。”
“影响主要体现在宪法之外的地方,机仆天生认为服务人类主人是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过程,服侍人类主人不是义务而是权利,机仆也能在这一过程中收获满足与成就感。所以今后你的主人命令你时你会感到欣喜与满足,不要惊讶,这很正常。”
赫斯提亚露出了戏谑的笑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苻莜的状态。
“那么我究竟是人类还是机仆?”
苻莜无视了赫斯提亚的表情继续问道。
“这取决于你,看你究竟是想成为人类还是机仆。”
“我接下来有什么必须做的事情吗?”
“苻月现在只有十二岁,她需要接受监护和教育,这部分工作类似于你们那时的父母与教师。你要做的,是让她成为她曾经所期望的自己,是那个沐浴在理想中闪闪发光的自己。”
“我明白了。”
“嗯,还有一点,我们并没有告诉苻月你是定制机仆,是否揭露真相取决于你的判断。最后我要提醒你,你的时间不会很多,祝愿你能在这段时间中完成你的使命与遗愿,不留下遗憾。”
赫斯提亚放下手中空荡荡的咖啡杯向门外走去。
苻莜叹了口气,低头将手中放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
漂亮宽广的道路向着视野尽头不断延伸,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空旷感。但道路两旁悬浮的公共扩展层却又标明了当前星环区段和曲率监测结果,不知道辉煌智能是用什么技术实现这样的视觉效果。
苻月高兴地拉着苻莜的手向前走去,一路上赤轨星环的基础设施不断地刷新着苻莜的认知。这个未来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城市、衣服、空气、全都透露出一股清亮整洁的味道。这体现出一种对于美的概括,去除冗杂的部分,丰富的文化被概括在一种风格里。
仅仅从景观上就能判断出当今文明的朝气蓬勃,像是青春期的少年少女。
“姐姐在我冬眠以后都在做些什么?以前的生活还好吗?”
“冬眠以后我去了前线医疗队工作,生活还好,就是稍微有点累。”
苻莜没做迟疑就将提前准备好的谎言抛出。
为什么不说实话?
或许是因为真实太过冰冷,在这个世界中只有谎言才能留有一丝温情。
“那就好,之前赫斯提亚一直没有回复复苏申请,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呢!”
“可能是赫斯提亚那边出了什么意外吧,但就结果来说还是不错的。”
“到了,就是这里。”
道路两旁的高楼不知从何时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茂密的灌木丛中藏匿着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是不断向远处延伸的枫树林。微风吹过,赤红色的枫叶如浪潮般涌动,在这层层叠叠的叶浪中裹挟着一座精致的三层小楼。
“这是赫斯提亚分配的房子,要是你不喜欢的话我们还可以申请换一栋住。”
“不,这里就挺好,我很喜欢。”
苻莜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象。一路上苻莜不断收集着当前时代的情报,这个时代,生活在三大国,处在辉煌智能系统管理下的人类普遍进入一种虚假的、物质极大丰富的状态。
虚假是指物质总量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甚至出现了部分倒退,但是利用效率却有质的飞跃,闲置的资源得到充分利用,因此显得物质极大丰富。
事实上,这种状态十分脆弱,一点小小的外力就能戳破它的表象。
不过,至少目前为止,公民的绝大多数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在这种情况下贪婪的欲望只会滋养出无尽的空虚,痛苦地折磨着每一个刚从旧时代复苏的人们。
眼前这栋房子在旧时代至少要掏空三代人的钱包,并将一代人牢牢地束缚在贷款之下,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契约奴隶。现在,即使隐形的枷锁不复存在,内心留下的空洞却依然没有愈合。
他们报复性地住在上千平米的大平层当中,用着种类丰富装饰华丽的物品填充着空间,殊不知那只是将内心的空洞撕扯得更大而已。要是情况严重,就需要机仆进行心理疏导和人格矫正,否则最后只会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起初苻莜认为苻月可能已经度过了复苏后的泄欲时期,但当打开房门后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还是远远超出了苻莜的想象。
房间的每一寸几乎都铺着蓬松柔软的被子,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座椅板凳,只是在客厅中有用棉被和枕头堆砌的宝座。与其说是住所倒不如说是一个超大号的三层床游乐场,只是在床单上零星地撒上一点生活用具,拿来装点门面。
但这确实是幼年时期会干的事情,在宽广的床铺上用枕头、棉被、亲手搭建出自己幻想中的王国。
“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环境。”
苻莜弯下腰轻松地笑着。
“不……不许笑。”
苻月也感到不好意思,满脸羞红地转过身去。
“没事,任谁都有这种时期,但还是收拾一下吧,容易弄脏和失火。”
苻莜微笑着抱起摊在地面的被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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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苻月吹着勺子中滚烫的肉丸,试图避免刚才被烫得吐舌头的窘相再现。
房间的收拾工作相当迅速,在公共扩展层向赫斯提亚发出协助申请后,公共机仆不知道从哪儿就钻了出来,而且走的时候也把必需的生活用具和物资一并备齐。一箱箱巨大的棉被和枕头就和公共机仆一起消失在枫林远处。
做完这一切后瘫在沙发上的苻月便嚷嚷着吃肉,赫斯提亚准备的饭菜出于营养均衡的考量使用了相当多的蔬菜。而挑食的苻月自然十分抗拒,执着地从一片让人看得发慌的青绿中挑出肉片吃掉。所以苻月在被折磨了三个月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吃肉,吃全肉宴。
苻莜将精心准备的饭菜端上来之后就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苻月狼吞虎咽地将饭菜塞入嘴中的样子很有趣,像是一头兴奋的小动物似的。
“姐姐?你不吃饭吗?”
“哦,光顾着看你了。”
“那我喂你吃,啊~”
直到这时苻莜才惊慌地想起来一个问题。
机仆可以吃东西吗?自己有传统意义上人类的消化器官吗?
但妹妹已经将肉丸盛在勺子当中端在了眼前,诱人的香气也挑动着苻莜的神经。事到如今也没法退缩,只好将肉丸含入嘴中。
轻轻咬开,柔软细腻的质感便立即在舌面绽开,紧随其后的便是鲜嫩的汁水,洋葱、胡椒、盐在味蕾上划出鲜明的味道轮廓,微辣与浓郁的后劲在味蕾上逐渐褪去。刚才妹妹被烫到看来也不是不小心,肉丸的汁水确实很烫,更别说妹妹是个娇嫩的猫舌头。
“嗯~谢谢,很好吃哦。”
“姐姐也喜欢吃肉吗?”
“喜欢哦,吃肉长身体,所以你要多吃一点,这样身体才能快快长大。”
“嗯!”
真挚的笑容浮现在苻月的脸上,心中便升起一股暖流。这是什么呢?
究竟是对妹妹的亲情还是机仆对主人的感情呢?抑或二者兼有?苻莜不知道,但是清楚这样做妹妹会开心快乐。
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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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轻抚着妹妹温暖柔嫩的脸庞。平稳的呼吸声从大腿上传来,小小的脑袋正枕在上面。膝枕这种事情在以前好像也曾有过,妹妹小时候总是睡不够,却又因为弱视的缘故不敢放心睡去,只有牵住手臂才能放松身体躺下。
虽然定制机仆几乎还原了一切自然人的特征与功能,但苻莜还是能感觉到现在的自己与身为人类时自己的不同。保持膝枕姿势已有两个小时,但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要是以前的自己现在肯定腿麻得说不出话。
苻莜静静地回忆着过往的一切,赫斯提亚说自己缺失了一部分,那部分是什么呢?是记忆?是人格?还是灵魂?或许这个问题永远也无法得到解答,毕竟是连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是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苻莜坚信,即使肉体消散,灵魂崩解,自我像忒修斯之船一样逐渐被替换,‘我’也依然是‘我’。毕竟人的成长就是自我建构、解构、重构的过程,没人能说清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自己从历史中复苏,这是复活?还是复制?不过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没有死后世界和来生这种东西,如果有,那也应该是人造的。死亡也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想象中的神圣与唯一,就和一块冰融化在水里一样,平静而淡然。
“姐姐……?”
苻月口中传来呢喃不清的梦呓,眼睛惺忪地半睁开,苻莜拨开垂在眼前的发丝,轻声哼唱着忧伤的曲调,安抚着苻月朦胧的意识。
Lah ah ha h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