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莜蓝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种空洞感,像是一台对不上焦的相机。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战士并没有传说中的杀气,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就只有一种怪异,一种非人的无机质的怪异感。
就好像是在面对一具空壳,他们漠然的眼神中什么都不存在,就连自我这一判断都很模糊。这是因为战争并不如想象中的热血沸腾,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与恶劣的环境做斗争,战争不是去杀谁,而是避免被杀。就算是危机四伏的前线,实际上的交战时间也并不长,只是危险环境下人的主观时觉被拉长罢了。
但战场上养成的习惯终究会影响一个人,即使在没有战斗的时候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怪异的习惯,弯下腰贴着墙走路,在拐角处总要顿一下才肯转过身,说话时显得麻木又迟钝。
在这样如同抽搐般的战争中所有人都变成了单调乏味的杀人机器,而道德噪声过滤技术和经颅直流电刺激器更是加速了这一过程。平日安逸祥和的生活使人们拥有高度的共情倾向,即使是在最危险的战场上面对最凶恶的敌人也有可能升起一丝不受控的恻隐之心,这便是道德噪声。
通过微机械定向干预脑区便可以将生活中的自己与战斗中的自己割裂开来,两者运用不同的道德体系,并配合刺激器压制游离的思绪,使战士能够一直保持在极度冷静的状态下精确快速地完成任务。
即使是站在面前的是瞪大眼睛抱着布偶的孩子也能自如地扣下扳机,是秉持着绝对理性的疯子,被战场和技术异化的怪物,与其说是人类,倒不如说是一具行尸走肉。
而苻莜在不知不觉间受战场环境的影响进入到了这种状态。
现在,一个远古的梦魇正萦绕在运动中心暗淡的天幕之上。
苻月静静地将身体藏在建筑物的阴影当中,距离战斗开始已经过去十分钟,现在却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苻月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试图判断苻莜会从哪里袭击过来。
“嘭!”
旁边的楼房传来一声巨响,浓厚的烟雾从门窗喷出,地面也开始颤动起来,原先作为战场环境模拟的高楼被定向爆破,那互相靠在一起的高楼接二连三地倾倒下来。铺着沥青的水泥路面像是浇上芝麻糖浆的威化饼干堆一样,在外力的作用下交错着如海浪般弹起。
这种情况并不是每次都能做到,即使苻莜回收了所有诡雷装置也才堪堪凑齐定向爆破的最低标准,要是当初苻月没有放这么多爆炸物,苻莜可能还真拿苻月没什么办法。
苻月即使立刻脱离坍塌范围,却也被弹起的地面甩入空中。靠着喷射系统堪堪落地,机动装甲便不停地告警。崩裂的碎石和钢筋击中了装甲脆弱的硬化织物连接处,升腾的烟雾也严重干扰了视野和雷达的运作。
但苻莜很显然没受什么影响,她的大功率相控阵雷达可以轻易烧穿干扰,这使得苻月陷入严重的被动状态。苻月看见昏黄的烟雾中隐约有奇怪的影子便反射式地扫射过去,向着一切可能的攻击路径倾泻着压制火力。
“警告!电磁脉冲干扰!”
刺耳的警报声突兀地在耳边炸响,苻月因为刚才过于敏感的反击压制消耗了大量弹药,也没有进行交替射击,现在电磁机枪正在给电容器充能,暂时没法发射。苻莜便抓住机会发射电磁脉冲并贴了上去。
“嘭!”
相当沉重的一击将苻月撞在废墟上,碳素肌肉服正在收缩肢体模拟止血效果,头脑在昏昏沉沉中夹杂着一丝恶心。透过面罩看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双冰冷的红眸,暗淡冷漠没有表情的脸上却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疯狂。
曾有的生机与活力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亡般的平静。漂亮的眼睛里不再有任何神采,既无悲喜,也无愤怒与绝望,只余一片死寂般的冰冷,犹如这双眼再也没有心可以映射出什么。
粉色的唇瓣不再泄露出任何声息,牢牢地锁在一起,宛如死者的嘴唇,失去曾有的温度与色泽。这张脸庞就像是生命在煎熬中凝固,连带着所有的热量与色彩一起远离
唯有苍白与死亡的气息萦绕不去,铸就一种致命的美。
这种美丽是如此的令人绝望,让人生畏却又难以移开视线。它宣告着人性的果敢退却,天使的彻底堕落。那冷漠的脸庞就像一扇紧闭的门,将所有的情感与记忆生生阻隔在外,剩下一具美丽的空壳在虚无之中无言地诉说着疯狂。当人性在其上消失,便也就此堕入尘世,失去最后的光芒。
天使失去了最后的温度,再也明白不了爱与被爱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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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莜死死地按住苻月,用枪口挑开护具和面罩,随后抵在脸上。
苻月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姐姐。眼前的这个人下一秒就要扣动扳机。但还是强撑着意识说出:
“姐……姐……”
昏昏沉沉的脑海中像是回荡着低频单调的噪声,在漫长的沉默中被一丝熟悉的声音唤醒。出现在眼前的是妹妹那张可爱的小脸,但现在那张脸上挂着惊恐与泪星,像是天使在恐惧里展现出哀伤之美,更惹人升起浓烈的保护欲。
泪水在眼眶中氤氲出一层薄雾,像是要在这个瞬间化作水晶般晶莹的珍珠,沿着脸庞流淌而下。宝石蓝的眼睛里饱含着惊慌失措的神色,仿若天使在恐惧中展翅欲飞,却恍惚间发现天堂已然消失无踪。
粉色的唇瓣间泄出零碎的呜咽,宛如天籁在悲泣,说不清那是生命里最动人的旋律,还是最触心的哭声。整张脸是如此的美丽娇嫩,哪怕在惊恐与悲伤的笼罩下也挥之不去,天使虽跌入凡尘,却始终萦绕着神性的光芒。
然而,当那惊恐的情绪在这张脸庞上铸就出一种痛苦绝望的美时,便让人不忍移开视线。当泪水在脸庞上留下一道水痕时,就在心底刻出一道深刻的痕迹。那漂亮的容颜,时而展现出脆弱无助,时而又宛如坚毅,脸庞的主人正在与恐惧和绝望做着不肯言败的较量。
然而,当悲伤在上面攀爬时才发现,天使也会在恐惧中颤抖,展现出生命里最哀婉沉郁的一面
原来天使也会哭泣,原来美丽也会在悲伤中煽动人心。
美的外表下蕴含着触动人心的软弱与哀愁,生命最动人的诗篇,在脆弱里唤醒人性深处的柔软。
只是……为什么……她那惊恐的眼中倒映着我呢?
苻莜像是如梦初醒般,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本能般地将苻月拥入怀中。
“姐姐……刚才……好可怕,和以前不一样……像是另一个人。”
“抱歉……我……”
苻莜那原先一直坚信的自我逐渐开始崩塌。
啊……是的……自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不管是从什么意义上讲,自己和那个叫苻莜的人类都不再是同一个,在这里的只是世界的记忆中残留的一缕幻象罢了。
可……为什么心中却是这样的难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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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莜抱着熟睡的苻月安静地走在回程的道路上。
今天苻月一整天都在认真地学习着知识,更别说下午进行了激烈的战争体育活动,自然是累得不成样子。
瑟缩在怀中的睡颜是那样的甜美。即使刚才遭受那样粗暴的对待却也依然信任着自己,这更加加剧了心中的愧疚与自责。
曾经苻莜问过给自己做道德噪声过滤的心理干预师。
“杀意是否源于我的内心?”
干预师笑了笑说道:
“当然,你在上战场之前就已经决定好杀人。我们只是让你放下负担。就像治疗感冒,医生开出的药方只是辅助,是因为你来到医院让医生开出处方,是你决心治好感冒。真正治好疾病的是你自己,我们并不是给你洗脑,只是给你一件好用的工具。”
“所以,杀意确实来自你的内心。”
“那么,我做出杀人这一判断是出于理性还是感性?”
“感性在生成人类行动的判断系统中占据主要位置,理性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给感性促使的行动创造理由。我在当干预师之前见过很多杀人犯,他们或是用这样那样的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但若是追溯起他们杀人时脑海中浮现的东西。”
“或爱或恨。”
自己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情感与理由怀揣着针对苻月的杀意呢?
苻莜感到一丝惊悚的迷茫,自己的潜意识可能相当清楚这一切,但她现在潜入深处沉默不语。或许那个深处的自己想要将苻月彻底摧毁,将其霸占,使其成为仅存在于自己记忆里的物品。
或许爱……或许恨……
但可以确定的有一点。就是那个身为人类的自己死在了十年前,而那个正常的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死在了战争里。
我大概只是一个假货,只是刚好叫苻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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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雪松味充盈在家中,苻莜端坐在桌前在键盘上打着什么。
熟悉的景象勾起了苻月沉睡的回忆,曾经的苻莜就是这样,优雅,富有文学气质。轻柔的语气总是回荡在耳边,不管怎么闹腾,苻莜最后都只是笑一笑,轻轻地抚摸着苻月的脑袋。
苻莜是最后一届艺考生,因为国际局势的日渐紧张,大规模的艺术考试暂时性地终止,大家起初只是觉得又是一起边境摩擦,一个局部冲突,一场代理人战争。
最后,在不知不觉间暂时变成了永久。不过苻莜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只是偶尔在下雨天的时候面向窗外阴沉的天气微微叹上一口气。
两人的母亲是在生苻月的时候去世的,所以苻月从小开始就在苻莜辛劳的搀扶下长大。父亲是军人,官职并不是很大,只是基层部队的一个普通的军人。所以每年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也说不上什么,就尴尬地在沉默中度过。
后来开战了,父亲没过多久就在一场战斗中失踪,说是失踪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在微机械坍解雾中不可能有幸存者。
但还好,除了抚恤金以外苻莜还能给宣传部画海报挣钱,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存款。苻莜以前上学的时候会写小说、剧本,会画插画、海报。但那些写出来,画出来的东西都透露出一种悲伤的韵味。曾经,苻月听姐姐讲完一个故事后就哇哇大哭起来,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已经忘记了,但苻月还记得姐姐那时说的话。
“悲剧是戏剧的主要体裁之一。它渊源于古希腊,由酒神节祭祷仪式中的酒神颂歌演变而来。在悲剧中,主人公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受尽磨难,甚至失败丧命,但他们合理的意愿、动机、理想、激情预示着胜利、成功的到来。”
“胜利会来吗?”
苻莜眨巴着猩红色的眼睛说道:
“会的,一定。”
那个时候苻月还记得的就只有饥饿,政府的配给不够,各种针对粮食作物的生物武器被疯狂投放,所以每个人都不够吃,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什么。
那时能吃的基本上就只有蔬菜,青色的、白色的、紫色的、不管吃多少,每天晚上都还是饿。
但即使是这样,苻莜也依然从口粮中分出一些留下来,有肉的时候也只是尝上一口就全留下来,虽然说着不喜欢,吃过了。但那份苦笑还是暴露了。
即使苻月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用,身上不仅有各种遗传病,还间接害死了母亲,可苻莜依然无私地展露爱意。
苻莜只会说:“这从来不是你的错,孩子没有选择是否被生下来的权力。”
苻月从来没有看到姐姐生气过,一直是那样的温柔与坚强,那张脸上只会展露微笑,悲痛又眷恋着什么的微笑。
还记得那时的天空,灰暗、难闻。地质武器使用导致的火山灰,飘散在空气中的微机械武器,自动化军工设施的化学烟雾,核辐射尘,基因武器。那时的新闻中重复地念叨着这些。
有一次苻月在外出领取物资的时候碰见了一只麻雀,歪歪斜斜地瘫倒在路边,周围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或许是担心传播设计型禽流感,但实际只是被旁边广场上开机的防空雷达干扰了而已。
苻莜看见后也没有阻止,只是摇了摇头。
“活不了,雷达的工作原理和微波炉差不多,都是里面先热。”
“可它现在还活着。”
“到花坛那边吧,我陪你等着。”
苻莜依旧纵容着苻月的任性,那呼吸隔离器下依旧是黯然地微笑。
苻月觉得,其实完全没必要,完全可以将累赘抛下。
多么希望被抛下啊,那样就可以不用怀揣着煎熬的希望等待着,等着……
麻雀在手上颤抖,抽搐着,最后还是埋进了土中。现在,鸽子仍在手上,依然害怕地颤抖,抽搐着。
“可以不杀它吗?”
拿着菜刀的苻莜将菜刀插回刀架上接着问道:
“为什么?”
“它是鸽子,能带来和平。”
“那就放它走吧,只不过,它要是能给过去的人带来和平该多好啊。”
苻莜笑着从鸽子的脚上取下代表肉鸽的脚牌,拉开了烹饪课教室的窗户。
鸽子扑腾着白色的羽翼向着远方飞去,虽然不知道它究竟能否给过去带来和平,但是今天的烹饪课是和平的,至少没有肢解和平。
“这是本学期最后一节课了,上完了哦!接下来就是寒假,真令人怀念啊。”
趴在讲台上的苻莜脸上也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像是学生一样。
“只有人造四季的赤轨星环也要放假吗?”
“放啊,大家不都很期待吗?多好,冬天,能让人联想到洁净空灵的雪景。”
苻莜向太阳伸出手,指间洒下轻柔的光辉。
“那我们去哪儿过寒假?”
“去地球。”
苻莜伸出手指指了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