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结束长达118天的模拟训练回到现实世界,五小只的脸上表现出一种蒙主感召的解脱感,如果有灵魂的话,那大概已经顺着她们大张的嘴巴飘了出去。
我并不是很喜欢虚拟空间,这种与现实世界脱节的感受实在是让人头疼。如果一个在早上见过的家伙再次出现在眼前,要想起来和他有关的事情,就像是去翻找老电脑里的老文件一样,你知道东西确实存在,却不知道放哪去了。
如果对方又好巧不巧地主动和你打招呼……
唉,那就只能祈祷信息检索的速度够快了。
空旷的球形会议室,但要比之前那个能装下整支远港第九长程战略打击舰队的会议室要小得多,这个会议室只有一个客厅那么大,但装下四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理惠、密涅瓦和威斯特法伦漂浮在我的对面,她们三人正围着一块扩展显示窃窃私语。
“你看,这里,如果说切入角度改成Θ154/Φ253就能同时兼顾对地打击与制空反舰。”
“这太冒险了,如果对方稍稍改变轨道高度或是变更巡逻时间,那么在改变切入角度后舰队必定会处在一段时间内的无保护窗口期,”
她们正在对我先前演习的战术决策进行复盘,而我只能静待她们给讨论收尾。我放开了电磁控制系统的束缚,放任自己在空中缓慢旋转,闭上双眼去体会前庭感受器传来的细小变化,空气中的震动被意识中的一个子进程解码转换。
“你看,这是第三次模拟中的高轨弹群路径,弹群绕过了ECS-1,而后进入主动冷却状态。”
“这可以说是少有的失误了,事件探针的规划方案太激进,对高轨弹群可能威胁的预估不足,如果能够分出64枚事件探针,提前发现高轨弹群的存在是有可能的。”
“除此之外……”
会议室的温度十分舒适,从通风口吹出来的空气冰凉干爽,这种舒适的感觉总是让人倦怠,尤其是在人浑身发热,内心躁动不安的时候,略显冰凉的空气能让人舒缓下焦虑的心情。共同体,那个神秘出现的鬼东西令人心烦意乱,更糟的是其他人似乎对此没有任何发觉。
“伊蔚?伊蔚!”
理惠的呼唤声使我将目光再次投向外界,三人正倒立在我的面前,或者说,是我倒立在她们面前。我不太清楚这种行为在太空时代是否失礼,三人脸上的表情也让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只好暂且忘却礼仪上的问题,再次启动电磁控制系统摆正自己的身体。
“伊蔚,你在这次的演习中展现的能力非常出众。当然,也有相应的问题。”
理惠用手指点了点浮在空中的扩展显示,十二场想定战役的三维记录飘浮在空中,结果是输2,胜9,平1。
“嗯,我虚心接受。”
“别紧张,嗯,就拿第三场战役来说吧,这场发生在双恒星系统中的遭遇战有很大的难度,需要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保护科研团队从ECS-1上撤离,对敌方高轨弹群威胁的忽视使得科研团队在撤离阶段被击落。
我们发现你在制定决策时有很强的冒险倾向,倾向于高风险高收益,速战速决的方案,容易被敌人利用,进而被拖入长期战的泥沼当中。
当然,这并非指责你有军事冒险的倾向,你对战场局势变化的体会很敏锐,这使得你可以以最小的力量撬动整体局势的变化,我们观察到你喜欢分梯队布置军事力量,首个方案失效后能够立刻启用后手布置。
比如说第一次的反隐身作战,你对初期力量的投入十分克制,没有使用舰队火力以外的手段就消灭了敌舰队,但你在战前便秘密联系了【宪法国际防务】,让他们在外围待命,而擎天堡的侦察资源与空中力量也被你拿来限制敌舰队的活动范围,以减少搜寻所用的时间。”
“嗯。”
“你的胜率其实远超我们的想象,我们三人一直在演习后台给你们制造麻烦,某些时候我们还会亲自上手布置,但你依然做到了75%的胜率。以前可是有不少人被我们的演习想定给折磨哭了,说我们是什么精神变态,制作的演习想定可以拿去刑讯逼供。”
“有感觉到,有些时候共同体的舰队会以机械降神的方式突然出现,那时我就猜到了。”
理惠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像是老校长看见自己手下得意学生的那种笑。
“你对你获得如此高胜率有什么心得吗?”
“高胜率的心得吗?说句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凭感觉去布置,如果要说的话,应该是运气比较好吧。”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奇特的笑容,即使是那个看上去最严肃认真的威斯特法伦,嘴角也展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当然,她很快就消去了那抹轻微的弧度。
“你知道吗?太空军其实是个相当迷信的军种哦?”
“听过这方面的传闻,早期太空航行的高事故率与高死亡率使得太空军需要一种超脱的精神寄托,各种关于太空的恐怖作品与半真半假的事件传闻更是加深了相关迷信的传播。”
“嗯,虽然我们也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你总是能出乎意料的逆转局势,很多时候你的决策都不合常理,即使在战后复盘也显得相当奇怪,说不定你真的有成为我们远港的幸运星的可能哦!威斯特法伦,能把伊蔚还给我吗?”
“不给!”
威斯特法伦的表情瞬间变成一张垮下去的臭脸,扭过头不去看理惠。
“我只是将不好解释的事情都推给‘幸运’去解释而已,这应该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吧?”
“伊蔚,这种不好解释的事情就是‘幸运’本身啊。物以稀为贵,不幸的代价在太空中会被放大到难以接受,所以,幸运对太空军来说可是宝贵的财富,哪怕不惜一切也要拼命将其抓住。”
幸运……吗?
“伊蔚?”
“啊?怎么了?”
“只是看你一直心不在焉,应该有什么一直在困扰着你吧?”
看着站在眼前的三人,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惊慌无助的感觉,关于共同体的事情一直在脑海中盘旋。我有种预感,这个决定可能像蝴蝶振翅那样将影响无数人的人生,也可能如蚊呐般悄无声息地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这个世界是由偶然与必然共同交织而成,偶然在世界发展中的占比并不明晰。
我感觉一种来自世界的超然目光正注视着我,我很明白这种感觉毫无依据,只是人类演化的残留,可它却给我带来无尽的压力。这种感觉是焦虑症,在我曾是人类时,焦虑症发作会让我止不住地快速呼吸,飞速飙升的肾上腺素会让我坐立难安,而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劳累会让我必须扶着墙才能行动。
“伊蔚?你的样子很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感染了电子感冒?”
“没有……我只是……”
当我张开嘴说话时,我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间咬破了舌尖,淡淡的血腥味正在口腔中扩散,那是一种略咸的,稍带铁锈气息的味道。
共同体所说的话一直回荡在脑海中,我知道它说的内容没什么道理,可心中却始终放不下这个芥蒂。
有人放共同体进来……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个人是否是我对面三人其中的一个?又或是其他可能接触到模拟训练系统的人?在远港,究竟有谁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如果说这三人都值得我信任,那我说出共同体的存在是否会对她们产生不良影响?是否会因此展开内部调查而影响接下来的行动?
就算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影响,那我在虚拟空间中和共同体的对话是否会被调查出来?这些对话有没有可能触犯某些我尚不知晓的禁忌?
问题实在太多,而我却始终想不明白,千万繁杂的丝线在脑海中缠绕,一个举动所带来的变数实在太多,我也没有万分的信心能够承受可能的后果。
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视线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人攥住了我的胃,线团……快要绷断了。
“伊蔚!”
理惠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至胸前,温暖的怀抱让我暂且忘却了思考所带来的烦恼,但依旧浑身冰冷,密涅瓦漂浮在我的身侧,大量扩展显示飘浮在空中,上面显示的是一些我看不同的监测结果。
“你的意识状态很不稳定!密涅瓦正在对你进行检查,当然,没有你的允许,我们没法进一步做什么。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一定要相信我们。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我们也绝不强迫你,放松些。”
“该死!反模因病毒!什么时候植入进去的!妈的,病毒库从来没记录过这种东西。”
“反模因病毒?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知道!防火墙对这东西完全没反应。该死,那东西正在删除系统文件!她马上要死了!”
“先救人!”
“我只能尽力保存她的意识数据!那东西同时并发上万个管理员进程占用处理资源,整个系统都卡死了!”
我感觉有人握住了我微微颤抖的手,有人轻轻抹去了我鼻下的液体,猩红色的血珠在空中拉成一条直线,而后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凝聚成一团颤动扭曲的水球,我那逐渐变慢的意识只觉得仿生素体对人类的模仿过于真实了些,即使是死亡的表现与感受也模仿的如此逼真,设计师大概是死过一次的人吧。
嗯……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这次玩的时间有点短。
威斯特法伦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是她抓住了我的手,拭去了我流出来的血,现在她正攥着一个沾满血滴的银色十字架放在嘴边,我听不清威斯特法伦喃喃的话语,不知道是在祈福还是在超度。
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种明晰可辨的情感,是……哀伤。
嗯……我刚才在想些什么来着?感觉像得了脑雾一般,明明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
理惠的眼中溢出了泪水,在太空中泪水不会自然流下,而是积聚在眼中,如果不用手擦,那么眼泪就会让人彻底看不清眼前的世界,现在,理惠一只手抱住我的身体,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脑袋,完全没有擦干眼泪的余裕。
我想伸出手替她擦去眼泪,我想告诉她这完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不过是再次回到那个我所期望的永恒安宁中,可身体完全动不了。我想为她做些什么,便竭尽最后一缕意识将那份我已无法理解的情报传递出去。
“有……内鬼,是……共同体。”
终于,结束了。虽然我已不再理解自己口中的话语,但仍能感受到一种解脱,又能回到那个安宁的虚无之中,对于一个虚无主义者而言,这样的结局也不算差,虽然有很多事情尚未解决,但一切终将归于宏大的寂静,因此,也无关紧要了。
如果事情就如此结束,我的意识就此消散于热力学的深渊,那么……可能就不会有后续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虽然快乐的事情依然相随,但这个世界终究是个逐渐走向毁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