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片模糊的蓝黑色,我感觉到一种麻木,隐隐的钝痛从头部传来。是撞到了脑袋吗?嗯……好像不对,仿生素体可没有基准人类那么脆弱。
当世界恢复了远近的分别,我终于能看清那我眼前不断移动变化的色块究竟是什么,理惠、密涅瓦、威斯特法伦正以着不同的表情与姿态出现在我眼前。蓝黑色的空间……想起来了,这里是会议室。
理惠的眼睛发红,应该是刚哭过,正将额头贴在我的脸上,温暖的热量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传导过来。
密涅瓦像被人从水井捞出来一样,汗水将密涅瓦那亮金色的长发黏在一起,脸上透露出一种放松的脱力感。
威斯特法伦则以着一种极为严肃冷酷的表情看着我,在注意到我的目光后,我看见她努力做出缓和的表情,像是在说:‘我生气并非是因为你的缘故’,但她的尝试显然不太成功。
密涅瓦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说道:
“我尽力保留了你的意识结构,在数学上,你和一分钟前的你相似性超过99.99994%,这甚至没有基准人类睡一觉的差异大,但我仍不能完全排除你出现意识损伤的可能,你所感染的反模因病毒的编码格式是我未曾见过的形式,我只看出来那东西大量应用遗传算法进行优化,而且……”
理惠和威斯特法伦都瞥了密涅瓦一眼,大概是嫌弃密涅瓦废话太多了。
“咳,暂且不谈这些理论性的问题。总而言之,我只能重置你的虚拟突触权重,你的记忆应该得到了完整保留,毕竟记忆是网状的关联结构,回忆是通过关联的节点构建起过去的想象,只要保留这些节点……”
密涅瓦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右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露出无奈的表情。
“抱歉,又跑偏了。虽然反模因病毒对特定记忆节点进行了删改与污染,但我们仍可通过副本交叉对比的方式确定究竟是哪些记忆节点被删改与污染,你是新一代舰载智能,我在设计你的记忆结构时引入了完备性理论,即使是残缺的记忆节点,也可通过完备化恢复原始记忆节点,从而消除反模因病毒的影响。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询问一下,你还记得多少事情?毕竟这是新技术,它并未经历时间的考验。”
“我记得刚才死亡的完整感受,以及,在死之前,我好像说了什么。”
“是什么?你能否回忆起它十分关键。如果你想起来了,那就能证明完备化恢复正常生效。”
“是……内鬼,还有共同体。”
威斯特法伦听见之后飘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太空饮水袋。
“我记得你之前说的是:‘有内鬼,是共同体’。”
“我……抱歉……我不确定。”
理惠红着眼睛盯着威斯特法伦与密涅瓦,以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别再这样了!她甚至不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而是真真切切在我们眼前死去一次!看见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想着确保安全!而是漠然与无视风险!继续这种危险的谈话!还是说你们已经习惯了死亡?能够淡然的讨价还价?即使刚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就算你们不关心!也有我心疼她!”
而后,理惠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似的,死死地抱住我的身体将我转向另一边。跟上来的密涅瓦用着一副医生安抚病人家属情绪的态度解释道:
“理惠,你别紧张,反模因病毒已经被去除了,现在谈应该是没问题的。”
“应该没问题?你设计的防火墙一开始就没能拦截反模因病毒!你能保证对方没有别的后手吗?”
密涅瓦的身体像是被电击了似的颤抖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大概是因为眼前的情况过于难堪了些,密涅瓦是我的设计总师,我身上的所有问题,密涅瓦都有责任。
“抱歉,是我的问题,我会担责任的。”
随后,密涅瓦依然抬起头毅然决然地说道:
“可我们必须知道这件事的具体情况,如果还有像伊蔚这样被反模因病毒感染的人……我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不是所有人的记忆结构都引入了完备化。相信我,我是设计总师,伊蔚也是我的女儿。”
威斯特法伦也跟上来说道:
“理惠,你知道我不是会安慰人的家伙,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对于刚才的冒昧,我正式道歉。但现在,我们已经比敌人慢了不止一步,风险确实存在,但必须做出行动,再不走,可能真就无可挽回了。”
理惠用着一副不忍的表情看着我,我轻轻握住理惠搂住我身体那只手,理惠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随后放开了我的身体,但还是紧紧拉住我的手。
“在第一场演习的末尾,有‘东西’加速了虚拟空间的时间流速,那个‘东西’自称‘共同体’,它的目的是在我们中间寻求叛徒,按它的话说是‘志同道合者’。”
“对方挑选潜在叛徒有什么标准吗?”
威斯特法伦刚说完就被理惠狠狠的瞪了一眼,威斯特法伦只好表现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抱歉,问题可能有些尖锐,但还请如实回答。”
“从绝对客观视角看待自身与世界的人,按共同体的叫法是‘旁观者’。具有虚无主义倾向的更受其青睐,尤其是不纯粹的虚无主义者。”
“你符合上述标准吗?”
“符合。”
“威斯特法伦,不要把今天的谈话说出去!”
理惠继续红着眼睛盯着威斯特法伦,后者无奈的点了点头。
“明白,内部解决。但,情况如果不可收拾……”
“不会的!我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好。”
威斯特法伦再点了点头,我感觉她在这一个小时中点的头可能比她前半辈子都多。
“接下来是个很敏感的废话问题,我们相信你,但你一定要回答,你回绝‘共同体’的提议了吗?”
“回绝了,但对方依然认为我是可拉拢的对象……”
三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紧张起来,我的短暂沉默似乎给了她们很大的压力。
“对方说,可以让我提几个问题,我问了。”
“什么问题?”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感觉理惠握住我的手更用力了些。
“我问‘共同体’它是否存在自我意识。它说:‘这取决于我的定义’它还补充了回答,说我们正在走上他们的道路,但它举的例子我并不了解。”
“是什么?”
“辉煌智能,还有飞升计划的【镇魂曲】方案。”
说到这里,我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密涅瓦的身上。
“你们别这样看我,我只是一个人形交互界面,是辉煌智能这个‘神棍公司’雇佣的超人类语翻译,负责把深奥难懂的超人类石板从西奈山上拿下来,翻刻成足够简单的符文,让基准人类也能稍微理解一点。
我只负责船舶设计与舰载智能方面的工作,不管是对于辉煌智能系统还是飞升计划,我的权限都不足以让我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我可以尝试申请,但……肯定会走漏风声,这种事情,可能光是知道,就已经触犯了某种禁忌,暴露知晓的事实就更危险了,如果要问的话,要做好准备。”
威斯特法伦紧接着问道:
“我有一个问题,既然对方依然将你看作潜在的合作对象,那为什么要用反模因病毒这种可能引起明显怀疑的手段,而且,反模因病毒并未成功阻止信息的泄漏。抱歉,这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不理解。从合理性的角度考虑,植入反模因病毒反而是在将潜在合作对象主动推到对立面去。”
“我不知道。”
“嗯,有个严肃的问题,这个‘共同体’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虚拟空间的?”
“有内鬼,是内鬼将共同体放进去的。”
会议室的空气进一步冷了下来,在精神上,所有人的距离都在拉大,互相信任的基础正在崩塌,三人互相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严肃起来。
坚实的堡垒往往从内部崩溃,这个崩溃的预兆已经显现了出来。
威斯特法伦环视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用着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认为,在这个会议室里的人都是可信的。我们现在需要知道,谁有可能接触到模拟空间的主系统,注入这样一个高度隐秘,在不久前没有任何人发现的秘密程序。我们也需要知道,这个秘密程序与多少人发生了接触,有多少人已经不可信,我们需要一个有效甄别,且不被敌人发现的识别方案。
最后,我们需要决定是否向上级报告此事。如果不报告,我们需要确定自身是否有独立处理此事的能力。如果报告,我们需要分析报告此事可能带来的一系列影响,我们必须确保远港的安全与稳定。将决定权交给上面固然可以减轻决策压力,但到时候,事情的发展不会为我们所控制。”
会议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甸甸的责任压得人喘不过气,明明是飘浮在空中,却始终感觉在向下坠去。命运的长路在面前徐徐展开,在漫长的延伸中隐入铅灰色的迷雾中,没人能看清这长路的尽头,没人知道哪种做法绝对正确。
我想,在过去,那些存在于历史长河中的伟人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在狭小昏暗的空间中苦苦思索不得答案。因为偶然与仓促,不得不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做出影响一切的抉择。在长久的沉默过后,我们互相看了看,像是在留恋这尚未改变的世界。而后我们决意以自身之意志肩负这一切。
“这里有四个人,为了避免平票,我们建议采取全体一致原则进行表决。”
“赞同。”
“赞同。”
理惠的提议得到了威斯特法伦和密涅瓦的赞同,这听起来像是把所有人绑上一辆战车,但我们都清楚,自从我们踏入这个会议室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不可避免的交织在一起。
“赞同。”
理惠见我一并表示赞同后点了点头。
“关于叛徒的事情,谁有想法。”
威斯特法伦第一个发言:
“暂不清楚叛徒来自内部还是外部,如果是内部,我们尚有独立解决的余裕。如果来自外部,例如系统服务商,事情会变得非常棘手,如果是这种情况,那……除了远港以外,究竟有多少人被渗透了?我认为有必要申请上级指示。”
威斯特法伦的问题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们必须找到确认叛徒的手段,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如何确定?”
“能够接触到虚拟空间控制系统的人并不多,我们可以整理出所有有嫌疑者的名单。人事档案库里有所有人的心理与意识倾向档案,我们先调出所有旁观者与虚无主义者的资料完成第一轮筛查,根据近期的训练情况分出接触可能与接触不可能两类,与人格备份交叉对比行为拟合度。”
“准确率有多少?”
“不知道,我们不是专业的,但要我说,叛徒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国际维和执法军事演习,四天后出发,可以制定钓鱼计划。”
“太被动了,我们不能放任叛徒肆意行动……”
威斯特法伦停顿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不可能!我不会允许!”
理惠用力将我拉至身边。
“我还没说呢……”
“如果敌人发现了怎么办?间谍工作不是闹着玩的!”
“好吧,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沉默再次笼罩了会议室,最后,是密涅瓦出来打的圆场。
“好了,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这些事情我们都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回去之后,我先整理出一份名单。我想,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