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那种场景，你看着不像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威斯特法伦看起来也不像。”
理惠点了点头，将手中已经喝空的酒杯放下。
“是，我们变了很多。以前的我可想象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这种人，要是以前的我看到现在的我，估计会觉得我活得特别没意思。以前的我，怎么说呢？内在是一个特别叛逆的人。
在北方舰队，首长给我的评价是‘刺头’‘兵痞’‘老油子’。告诉你个秘密，首长们其实不太喜欢那些没意思的家伙，在能力近似的情况下，首长喜欢‘能闹腾’‘有个性’的兵，当然，不能太过火，我们那时管这个叫主观能动性。
你要是能力出众，嘿！首长表面说手底下有个兵怎么怎么样，实际上是在炫耀，阴搓搓的恶心其他人，你要是问他要，那指定捂的严严实实，缝都不漏一条。
不能闹腾，没有个性，首长很容易就把你给忘掉了，你工作做好，首长认为那是你应该的，首长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你不好好表现，功劳都给人家抢了去了。
那个时候呢，烟酒打架那是样样都来，内务条例虽然有规定，禁烟禁酒，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知道我们那时把酒放在什么地方吗？”
理惠用手比了一个大概的范围。
“两升装的大雪碧，买上一件，在塑封包装角落里撕开一个口子，不要太大，能把雪碧拿出来就行。一件总共是六瓶，喝掉其中一瓶，然后往里面灌白酒。
最好往里面倒点雪碧，有气泡的看上去更像正常雪碧，就是太甜了，可以换成苏打水。搞定之后给它重新塞回去藏在中间，动作别太粗暴，一般来讲，查违禁品的只要不费事拆开看就能蒙混过关。不过，这个手段后来还是被发现了。”
理惠拿起旁边的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再倒上满满一杯红酒。
“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喝红酒吗？因为纠察也清楚我们喜欢把雪碧换成白酒，所以我买的是可乐，纠察一般是不看的，而且我买的是小瓶可乐，只灌满一半和其他零食放柜子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这是兵法之道，当时上面给我们发过两本薄薄的纸册子，一本三十六计，一本孙子兵法，刚才跟你说的两种手段分别对应暗度陈仓和虚实篇。人呐，只有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时才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并付诸实践。
刚才跟你说的这些手段算是比较糙的，我们私底下还有些其他的小手段，就是量太少，喝不了几次。”
理惠咕噜咕噜的又灌下一杯红酒，那豪爽的喝法看的人胆颤心惊，几滴暗红色酒液的顺着下颌流入脖颈。理惠扯了扯酒红色的毛衣高领，随后身体前倾靠在桌子上，那波澜壮阔的半球被桌面托举起来，让人浮想联翩。
“你知道为什么烟酒在这个时代依然畅销吗？”
理惠的这个问题确实把我问住了，在我的观念中，在这个时代烟酒应当成为一种小众爱好，毕竟对于一部分‘人类’来说，就连吃饭睡觉都不再必要。
“唔……保护传统文化？或者是人类社会的惯性残留？”
“错，大家都知道，几百年了，烟酒不是没有替代，禁令也不是不能贯彻执行，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就像地球时代的诸多问题，生育率、劳动法落实、累进房产税、UBI（全民/无条件基本收入）、企业AI税……是政府不能吗？就是想当那啥再立牌坊。”
我想，理惠大概是喝醉了。根据我的经验，一旦喝酒的人开始夸夸其谈不断键政，对当今实时发表各种评论，那指定是喝醉了。
“理惠，别喝了，你醉了。”
“我是舰载智能，能不知道吗？而且，酒都喝了，我还不醉，那我这酒不是白喝了吗？”
理惠指了指我的杯子，里面的红酒我还一口没动。
“为什么不喝？”
“我……一般不喝酒。”
“你信教吗？”
“不信。”
“你过敏吗？”
“不可能。”
理惠说着便坏笑道；
“即使如此，我也不强迫你喝。”
随后理惠便自顾自的喝了起来，一整杯红酒顺着喉咙下肚，我很清楚这点酒精不可能让理惠喝醉，但她的脸明显变得更红了。
“理惠？”
“……”
理惠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自的给自己倒酒。我看着眼前这杯没动过的红酒，似乎有些明白理惠要表达的意思了。于是，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理惠见状便停下手中的动作盯住我的眼睛说道：
“你为什么喝酒。”
“你一直在喝，也不理我，我担心你。”
“不不不，不是这个。”
“嗯……我想和你说话。”
理惠将脸凑得更近了些，我能闻到她嘴里喷出来的热乎乎的酒气。不过，并不让人讨厌就是了，谁让理惠长得好看呢。
“对了！假设我是军队中老前辈组成的集体，老前辈都在喝酒，你想融入进来的最简单办法是什么？喝酒，这是身份证明，是投名状。在泛亚文化圈是烟酒社交。在欧联文化圈是前辈对后辈一代代的欺压。在三联是介绍信与私人小岛。
如果新兵都不喝，这种制度很快就会消亡，但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喝了，他将会被老前辈极快的接纳，他将具备后来者没有的优势，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囚徒困境，学究点可以叫它纳什均衡问题，而且，在这个问题中，越聪明的人就越会抢跑。这也是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时代，烟酒依然畅销的问题，它的功能性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投名状的功能。”
“我发现，你喝酒之后好像变得更加强势了些。”
“嗯，以前的我就差不多是这样，从不循规蹈矩，后来……”
理惠靠在椅子上，那种锋锐的气息逐渐软化下来，那种独属于母亲（或者说人妻？）的柔和神态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人总是会变的。”
理惠闭着眼摇了摇头，只说了这么一段话。
“那……威斯特法伦呢？”
“她？她从不喝醉，也从不放纵自己，就连笑话都不会几个。要不怎么说德佬的笑话集是世界上最薄的书之一呢？按欧联的官方宣传口径，她可是在平日里充分发扬对抗腐朽堕落生活的高贵精神，荣誉、纪律、忠诚、奉献、杀伐果断，至死为荣。”
理惠拿起酒瓶试图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但实际情况却让理惠大失所望，不知不觉间已经喝完一整瓶了。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哦，好久没听过的经典话术，真是……令人怀念。”
“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别嘛，再陪我一会儿。”
理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妩媚。
“我们还有任务与工作，你是不是忘掉了正事。”
“唉……你这孩子就是在这点上特别像威斯特法伦，对自己一刻也不放松，想你这样活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给逼疯。”
理惠虽然还是一副酒气十足的样子，但她的眼神明显透露出清澈的理性，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到：
“让我告诉你吧，就算你找到了那个家伙也不会怎样，在国际舰队，最不缺的就是叛徒与间谍。精神崩溃的一个最初预兆就是坚信自己的工作十分重要。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这才是面对敌人应有的态度。”
“可……这和喝酒有什么关系？”
理惠像是被戳中了笑点似的，趴在桌上捂住腹部笑了起来。
“还没看出来吗？你在这里喝酒，就意味着你是我们这一派的了，至少意味着和我们这一派走的特别近。”
“什么？”
“泛亚合作，远港舰队内部也是有派系的，你这小家伙连这都不知道就接受了我的邀请吗？”
“那，威斯特法伦……”
“她是欧联派，不过你也不需要多紧张。国际舰队内有四个派系，也就是三大国与联合国，你目前就属于联合国派，其他的独立人类国家过于松散，以至于完全称不上派系。在远港，派系的问题并不严重，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需要多注意一些。”
“不会要我做间谍吧？”
“你在想什么呢？派系的含义是利益一致，在目前的问题上不管是三大国还是联合国，其首要目的便是对付共同体。”
“那，如果出现利益不一致的情况呢？”
“那我们就只有自求多福了，希望那时我们可以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而不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人类在拧成一股绳的情况下对抗共同体无疑是有胜算的，但如果内部分裂，则共同体将我们各个击破的可能性更大。”
“那，如果人为挑起分裂的话，你觉得应该会从什么地方下手？”
理惠的表情迅速变得严肃下来。
“你觉得……那个内鬼正在谋划类似的事情？”
“甚至有进入了执行阶段的可能。”
“嗯……这件事……我们应当更加谨慎一些，不管对方有没有这样做，我们的调查都可能会扩大远港内部的分歧。唉……怎么又谈起工作来，将工作与生活混淆可是很累人的。真是的，好不容易上来的酒劲，都被你毁了，作为补偿，等会儿你去帮我买包烟。”
“真是不客气呀，话说，这要追究起来，问题应该在那个叛徒身上吧？”
“是这样没错，但我们不是还没找到那家伙吗？就只好拜托你咯~”
理惠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
在那之后，理惠又拉着我喝了好几轮酒，只要不放开管控限制，舰载智能就不可能会醉，所以我只是稍微感觉有些头晕，而理惠则秉持着毫无顾忌的态度放任自己酩酊大醉，表现出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推开房间打开开关，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室内，干净整洁，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本来我还以为理惠的房间会满地烟头酒瓶，充斥着刺鼻的烟酒气息，但实际上却相当普通，将已经喝的迷迷糊糊的理惠放到床上，便能听见她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话语。
“那个……烟……”
“睡觉抽烟，要是把床给点了怎么办？”
“不会的。”
我实在是拗不过理惠，便只好拆开刚买的香烟，往她塞了一根进去。还没等我问理惠她的打火机在哪儿，她就已经大嘴一张，把烟给吃进去了。
“哎！别！”
我试图用手扒开理惠的嘴巴，但尝试可耻的失败了，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理惠把香烟嚼吧嚼吧吃下去，然后对着手上那包打开的香烟发呆。不知道理惠会不会像人类那样因为喝多了断片，如果会的话，希望她一辈子也不要再记起来。
如果不会，那希望她不要怪我看见了她的黑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