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从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就会摔死。
我站在市民病院的天台边上,低头数着安装在墙壁上的白色空调机箱。
一个,两个,三个...从上到下一共六台,距离地面估计有二十多米。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定必死无疑吧。
六月初,气温逐渐闷热,不久前下过一场小雨,天空灰蒙蒙的,大块的积云不规则地盘踞在上空,像是套上了一层罩子。
真是个和自杀再适合不过的好天气了。
我闭上眼睛,呼吸着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空气,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脏逐渐平静。
迄今为止,我几乎没碰上几件好事。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都是工薪族,生活不能说大富大贵,但至少算的上不愁吃穿。
我原本以为,这种平淡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场车祸却将父母的生命夺走了。
父母去世后,祖母将我接到爱知县的老家,承担起抚养我的责任。
那时的我年龄尚小,什么也不懂,只是每天魂不守舍地把自己锁在房间哭个不停,完全不愿意接受父母离去的事实,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在那段灰暗的日子,祖母为我付出了太多。
她不仅要照顾的我的起居,还要抽出时间想尽办法来开导我。七十过半的祖母连走路都有些蹒跚,却要每周都坐上一个多小时的电车去名古屋的保险公司,明明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却硬生生靠着一台老式的传真机完成了繁杂的申请手续,替我争取到了保险金和政府的抚恤金。
也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再这样逃避现实,只会徒增祖母的负担而已,于是我开始试着改变自己,走出哪个狭小的房间,重新回到了学校。
即便如此,我在学校也只是一个人阴沉地待在角落罢了。
我从来不开口说话,也不参加任何活动,甚至连体育课和游泳课也只是独自待在教室。老师和同学们一开始还会说些“请加油”,“不要放弃”之类的漂亮话,但时间一久,就都对我避而远之了。
这是自然,毕竟大家非亲非故,谁又愿意花那么多心思来对付我这么一个麻烦的人呢?我就像是一块腐烂的植物,移又移不走,只是成天散发着令人不快且尴尬的臭味。
不过,我对此并不在乎,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读完高中,再找个工作赚钱,让祖母别再过那么操劳的日子。
可是,就算是这种小小的愿望,我也无法实现。
两个月前,祖母也去世了,那会高中的迎新式刚结束,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那天早晨,看到祖母没有起来,我还以为她只是太累了,想着让她能多休息一会,就没有去叫她。
可当放学回来,看到祖母依然躺在床上,我才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拨打了急救电话,医生赶来检查后告诉我,祖母在凌晨的时候就因为突发心梗死亡了。
之后的事,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捧着一个小盒子从殡仪馆出来时,天空异常的蓝。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或许泪水早在几年前就流干了吧。
祖母死后,我自暴自弃地躺在家里,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学校和政府派人来找过我几次,起初我还会敷衍了事,后来干脆就直接把讨厌的门铃声无视了。
待在家里的我什么也不做,渴了就喝自来水,实在饿得不行,才会在深夜去超市买点半价的便当和面包。
至于其他时间,我几乎都在睡觉,从早睡到晚。只有睡着了,才能暂时忘掉哪些让人难受的事。
这种动物般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本就为数不多的存款逐渐消耗殆尽,我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我时常感到头晕和恶心,腹部也经常出现阵痛。
起初我还没有在意,只是这两天胃实在疼的难以忍受,迫不得已,才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市民病院。
留院观察几天后,诊断报告书下来了。
胃癌晚期。
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模糊不清,唯有那四个黑色加重的字体如同滚烫的烙印,填满了我的视线。
我麻木地将诊断书放回病历,晃悠悠地离开病房,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天台边上。
胃癌晚期,哪怕我再怎么没读过书,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就算去最好的医院,买最昂贵的药,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几天。
而我别说支付哪些昂贵的医疗费用,就连医保卡都快要到期,估计再过一会,连这种市民病院都来不了了。
等待我的只有孤独的死在出租屋里这一种结局,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至少能够早点解脱。
我下定决心,半只脚都几乎迈了出去,可就在这时,身后的一道喊声却把我拉了回来。
“喂,你在做什么呢?”
我转过头,发现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女,正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她和我住在同一间病房,话虽如此,她却基本没在病房里待过多久,我之所以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白皙的皮肤,鹅蛋般小巧的脸庞,带点天然卷的亚麻色长发像是瀑布一样垂下,水灵灵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可爱中带着一丝俏皮,是那种在学校里一定会被男孩子们争相送情书的类型。
当然,漂亮与否和我没有关系,毕竟我不是男孩子,关键时刻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只会让我感到不快。
“你难道想跳下去吗?那是你的病历书吗?我能看看吗?”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她的行动和说法却完全不一致,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自顾自捡起被我扔在地下的病历翻看起来。
“喔喔,胃癌晚期,年纪轻轻还真是不走运。你是因为这个才要自杀吗?不过真的好吗?父母可是会伤心的喔?”
“他们早就不在了…”
说到一半,我才意识到没有必要和陌生人费这种口舌,于是恶狠狠地瞪了过去,“话说和你没关系吧?你谁啊?”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面前可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想要跳楼哦?再怎么说也做不到假装看不见吧?”
“什么意思,你难不成想阻止我?”
我攥起拳头,胸口突然窜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少在哪儿装圣人了,你懂我的什么啊?你知道亲人全死了是什么感受吗?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就别在哪儿装模作样地彰显同情心了!”
我对着她破口大骂起来。
其实我知道,我只是毫无道理地将自己的怨气迁怒到她的头上而已。
或许她和周围的人一样,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安慰我几句,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去顾及她的感受了,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去死。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面对我的痛骂,她既没有伤心,也没有害怕,而是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可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情,你都要去死了,还有谁拦得住你?我只是觉得这种死法可惜了点 。”
“…啊?”
“毕竟你看,咱们都是女孩子,就算死也得死的漂亮点吧?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你全身的骨头会碎成粉末,四肢会像蜈蚣一样扭曲成一个诡异又搞笑的角度,如果运气差点脑袋着地那就更惨了,红的白的直接撒的到处都是…哎,我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死法比摔死更惨烈了。”
我咽了口口水,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下意识缩回了迈出去的半只脚。
“而且吧,你要是从这跳下去,自己死了不说,还得给别人添上不少麻烦。替你收尸的那个人肯定会捂着鼻子心想今天怎么这么晦气。噢,还有这里的院长,就是那个带个黑框眼镜的秃顶大叔,人家才刚上任几年,你就给他来这么一出,估计他最后那点头发都要掉个精光了。不过要说最困扰的人估计是我啦,因为天台的门其实是我偷偷打开的,毕竟来这里看看风景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了。你要是死了,真追查起责任,肯定还得算到我头上…”
人不可貌相。
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少女,我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从一种别的意义上。
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讨厌的人,面对一个寻死之人,她竟然还能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来开玩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了要拉着她一起跳下去的阴暗念头。
但不可否认,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祸害了不少人,如果死了还要继续给别人添麻烦,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死吧,这么想着,我暂时放弃了寻死的念头,从天台边上退了下来。
“呐,你的病历书。”
少女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我看也没看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抢过病历书,用力揉成一团丢了出去。
病历和少女都是令人讨厌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再也见不到她们两个。
可惜的是,少女并没有被我粗鲁的举动吓跑,反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知道这么一个传闻吗?”
她用着柔和的声音说道,“听说,如果有人命运特别悲惨,神明出于怜悯,就会在她死之前派出天使来到她的身边,实现她的愿望。”
“谁会信这种鬼话。”我忍不住冷笑地嘲讽道。
如果真的有天使存在,那爸爸妈妈,还有祖母也就不会死了。
我摇摇头,决定不再搭理她,从这里离开,可一道娇小的身影却拦在了我面前。
“不,其实传闻是真的。”
清风吹拂,将少女的发丝和裙摆微微扬起,一缕阳光穿透阴霾,洒在她的身上,朦胧中仿佛为她添上了一双翅膀。
我愣在原地,看到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从未见过的甜美笑容。
“因为,我就是那个派来帮助你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