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孩子

作者:菅井友香 更新时间:2024/10/6 11:48:15 字数:17963

云端的孩子

——献给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死的无名英雄们。

1

玛德琳死了。

直到这件事过去了一个月,我到了另一个城市,在恼人的五光十色霓虹灯牌间,踩碎大雨后人行道上的彩虹色水塘,直到音像店嚣杂的流行乐化作脑中无聊的背景声波,夜又归于宁静,欢声笑语的人在小雨中定格。

雨珠停在半空。

这一瞬间,我才清晰而明确地理解了“玛德琳已经不再活于世间”这个拗口事实。

有些后知后觉……啊,她真的死了嘛——就是类似于此的平淡情感缓缓流入心中。

要接受这点本就很困难,因为我仍能模糊感受到她的幻影就站在我右手边——她枣红色的长发扎成高马尾,褐色漆皮夹克反射着音像店门口招牌红黄色的光,她二十岁,喜欢听麦格雷的节奏摇摆乐和粉红鸡的滑稽广告歌,不爱吃番茄,每天都会坚持训练,但又如何呢?

她又没有什么活过的证据留存下来。

我拐入商场楼宇间的逼仄小巷,月初有一个孩子的尸体残块在这里被人发现,肢解的位置在前方脚手架下。血迹和人肉的臭味早已被冲刷干净,警戒线撤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城市管理局和魔法协会早早挂出了四万币的悬赏。四万,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格了。

如果你足够理性,我要告诉你这个价格是很公道的,这个时代容不下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

甚至在这罪孽滋生的都市,恐怕这点悬红很难勾起有足够能力的赏金猎人的兴趣。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酿成大祸之前,能捕猎“那个家伙”的人恐怕只剩下我了。

我用尽各种手段追踪到了他藏身的非法社团,在那些宵小经常活动的区域租了一间房子,昼伏夜出,终于与这个非法社团下层干部搭上了线——从他们的愚钝反应看,应该是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收留了多危险的一头野兽。之后,花费了不少功夫,我才揪到了“那个家伙”的尾巴。

从目前情报判断,几天内,他一定会再寻觅一个儿童实验,在那之前,我要伏杀他,不,我会让他的DNA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话虽如此,目标却非常狡猾。他是否察觉到了我已经在一步步接近他了呢?我自信自己仍在暗处。

又是一夜无功而返的巡逻,回到租住的房间内清理衣物时,我考虑着下一步的计划。在雨势再度转大,雷电突然劈开深黑夜空的时候,我打开电脑。先向队长朴彬烈回复了邮件,核对了银行账户几笔款项后,我再一次试着给玛德琳的姐姐发送邮件。

通常我是这么开场的。

——您好,很冒昧给您发送邮件,我是甲壳市X-nod的防卫者托德·埃因兹,您可能记得自己曾有个妹妹,她可能叫玛德琳(也可能您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的确有那么个人没错。我想从头开始将我所知的,关于你妹妹的故事告诉你。我与她共事只有十几个月,但她告诉了我一些人和事,这些拼凑出了她短暂的一生。

然后,我埋着头,又将文字删去了。

看着玻璃上的雨痕,闪电时窗户上倒映出的我的面容——那是一张冷酷的脸,是一张久久藏身于黑夜,要将活物撕碎的野兽的脸——如果时光倒转,这张脸渐渐从削瘦到圆润,从虚假到真诚,从麻木不仁到天真浪漫,然后我就回到了一年前旅居甲壳市在X-nod找到防卫者工作的命运转折点。

那一天夜里也下雨,饥肠辘辘的我也是这样看着甲壳市三区窗外车水马龙的大道和温暖的路灯。

“总有一天,我们X-nod会成为第一的防卫者组织。”朴彬烈那天信誓旦旦地说。

我认真地扫视了一圈房间,问他:“X-nod不就只有你一个人嘛,哪来的‘我们’?”

“还有你,我有种直觉,未来整个城市都会知道我们的名字。”

“你说成为通缉犯吗?”

“你不是来找工作嘛,我已经把你算作一份子了。以后我就是你的老板,你可以叫我‘朴老板’。”

“你工资太低了啊,朴老板,你知不知道你工资是全行业最低的啊朴老板?”

“我只是把你的一部分薪水转成股权了,只要干满五年,你就自动有30%的股权哦,埃因兹老板。”

“诶?防卫者的平均寿命有五年?”

总之,我和朴彬烈就是不断进行着类似于此的幼稚交流。他还在摸索经营一家防卫者公司的门道,而我只想赚点生活费蜗居在甲壳市。

朴彬烈是X-nod的老板,三十多岁,曾经在屠猎域外野兽的雇佣军队伍工作,受伤退役后用补偿金注册了X-nod,希望能招募更多防卫者镇压各个城市的非法社团,为民众服务。我打听到他背后支援的财团是狗熊,这总比其他财团仁慈些,便不多想,去了他办公室面试。X-nod的集合据点只是一间车库,一楼是一家面店,门口还摆着两辆孩子玩的投币摇摇车,朴彬烈昂贵的电脑与魔法启示录安置在二楼会议室。第一次见面时,我们聊得不太痛快,要不是他请我吃夜宵,我就走了。

X-nod总部一楼的面店老板做和风拉面,也卖烩面、炒面和冷面,他自称出生时仍是“旧世纪”,东军没有完全将西军打垮,世上还没有魔法这种诡异莫名的东西,没有这么多混血儿,没有战争孤儿,总之,那时的世界与这个“新世纪”几乎完全相反。

朴彬烈呼噜呼噜地吞着面条,用筷子指着我,说要我眼光放远,少考虑钱,好好思考人生的意义。我就开始担心他要提出AA制了。

这时,一个庞大的躯体从我背后“呼”的一声飞了过去,以那种能把面条吹冷的速度,直接镶嵌进了厨房玻璃柜。满屋子客人惨叫一声几乎全跑了出去。面店没有门,是敞开式的,没人能拦住客人。

朴彬烈专心地喝着汤,从汤里挑洋葱吃,这人这么小气,我确定他不会给我加底薪了。

门口有个红发女孩正跟我不了解的组织帮派干架。一个穿背带裤的光头肥男人抽出剑刀朝女孩劈过去,俩人像演电视剧一样从左打到右,慢慢移出画面。“砰”一声,男人又凌空从右飞去左边,“乓”一响,接着是更多男人的吼叫声。

几个穿黑色背带裤、白衬衫的墨镜男对着右边痛骂,互相怂恿着往右边杀上去。

我端着面,一边咬排骨,一边数有多少人从右边又飞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

第四个终于和女孩回到了店面正前方。女孩穿着褐色漆面夹克和白色运动背心,下身是紧身黑色运动裤。从曲线看,女孩臀部连至大腿的臀髋腿肌群比我腰还粗,一个踏箱后蹬腿翻身蹴凌厉迅捷、势大力沉,差点把左边那男人的脑浆都踢出来。

男人转了两圈,失去知觉了,缓慢地朝我这边倒过来。

我捏紧了碗,把他踹出去。这种场面的暴力程度已经到连无辜旁观者都会觉得痛了,我可见不得人受伤。

终于,一个小个男人掏出了枪。

甲壳市的治安底线就是不能开枪,一旦开枪、造成命案、勤卫队出动,那么所有防卫者都可以开始自由逮捕,这就变成注定要见血的猫鼠游戏了。

男人开枪了。我看着子弹轨迹在夜里像丝线一样飘到右边。

女孩身子一矮躲过子弹,瞬间接近男人膝击横膈膜,捏住手腕反关节擒拿,只听见咔嚓一声,接着是男人无比痛苦的哀嚎。

朴彬烈拍拍我,指指女孩,然后指指远处赶来全副武装的勤卫队,笑着说:“接下来是你的工作了,收拾她。”

我一脸不情愿地放下碗。

他的意思很简单,一是想出卖女孩给勤卫队送个人情;二是想见识我这个新员工的手段。

我走出店面,女孩还在一拳拳揍那帮派份子呢。

“喂,”我提醒她,用拇指点点身后,“马路上这么闹,会被勤卫队抓进去蹲着哦。”

女孩一脸不在乎地向我挑衅,“你也是一伙的吗!”

“你不要误会……”

我已经猜出她不是魔法师了,打响指发动上身魔法链路,从右侧飞扑出去,左手将蓄能雷电打出去。蓝白色雷光正中她上身,将她结实轰上墙壁。

但她摔跌下来后,蹲下身体,凶悍地盯着我。

被折断手的帮派份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换手捡起枪又朝女孩侧转过去。

女孩一脚将他手臂踢弯,横蹬一腿把这半死的东西踹进我怀里。

作为一个雷电魔法师,要是怀里抱着个人跟女孩比拳脚那就全完了。

我用左手余电狠狠拍了下男子后脑,救了他一命。他人往下翻折,像翻盖手机,头贴着膝盖。

霎时,女孩的腿已经像狂风卷大树一样,越过男子上身位置,朝我头旋过来。如果中上一脚,我那点面条就白吃了。

我右手数个高电势的魔法链路全开,一道淡蓝色充能电盾“嗡”一声替我挡下一记冲击。

女孩和我双双被弹了出去。我甩甩剧痛的右臂,准备冲上去再战,双肩一下子被四只手按住了。

勤卫队狠狠将我压到地上。

“喂,自己人!”朴彬烈这才笑嘻嘻地跑上来,“这是证件,我是防卫者X-nod的朴彬烈,你们队长在吗?”

一通费劲的沟通,我尴尬地目送女孩戴上手铐被勤卫队抓走了。朴彬烈正口若悬河地将我介绍给勤卫队队长。同样是街头斗殴,有证没证的区别就在于此了,这是我好多年前就懂的。但女孩似乎脑子里缺根弦,没被专业人士制裁过……

我小跑两步追上去,掏出手机,“嗨,你有电话吗?”

“哈?”女孩侧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们这边新开了一家防卫者公司,正在招人打工,很缺人,从拘留所出来后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工作?”

“哈?”女孩完全傻了,“你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是你把我逮进去的!我出来后,见你一次揍你一次哦!”

我只能甩着手机向她挥手,“招工广告贴在那里哦!”

这便是我与玛德琳的第一次见面了。

至于第二次嘛……

“你好,我是玛德琳,以后工作的事请多帮助!”玛德琳握住我的手亲切握了握。我只能从握力判断是不是她本人了。

“诶?你在装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你被打失忆了吧?上次说见我一次揍我一次的就是你吧?你今天该不会还化妆了吧?”

玛德琳终于把拳头扬了起来,她左手再把拳头按下去,微笑着说:“毕竟也总得找一份工作嘛……”

那天夜里面店被玛德琳砸了后,朴彬烈与我干脆收了店长钱帮忙一起做店面修整工作。我完成了一次守夜和追账任务后,用奖金租了房间还买了新鞋。之前一时冲动想招募玛德琳的事倒真忘光了。等朴彬烈差使我开车去甲壳市郊外的山茶花孤儿院接人时,我还满以为是什么新的任务呢。

我对历史一知半解,但新旧世纪交替时,的确发生了漫长的恐怖战争。战争发展到一度每个人类都以为自己这个种群要灭绝的程度。甲壳市在战时被西军殖民过,这里留下了很多混血儿,而当东军将殖民者统统赶走后,这些混血儿纷纷遭到了遗弃。于是由狗熊集团的财阀出资,建设了山茶花孤儿院收容这些孩子。

我足足开了三十多公里后,才在山脚下找到了山茶花孤儿院的围墙——手机定位软件根本不显示这里的位置,但围墙上绘有一个大大的咧开嘴笑的狗熊图案,很突兀,可我知道自己没找错。

进入大门后,我将车停在一座旧世纪宗教建筑物前,这栋建筑似乎被烧过,外墙重新用灰泥涂成了白色,正门边挂着城市管理局回收利用许可的牌子,听说目前里面安置了不少孩子。

因为朴彬烈老板与院长有私交,我按照他的要求先把一大盒礼物送给了院内老师。她们派了一位十二岁的小女孩做向导,为我大概介绍了下孤儿院的结构和分区。小女孩叫小朱,非常聪明,头发是白金色的,皮肤白得能看见血管,当我注意到她的瞳仁上也覆盖着一层奶白色的薄膜时,这才意识到这小女孩有多不幸。孤儿院的老师禁止她使用电子设备,于是,她带我到候客厅时,我偷偷给她试用了下最新款的几个软件。

等了一会儿,玛德琳就从楼梯上下来了。

我完全懵了,没想到来孤儿院接的那个玛德琳就是砸了面店的女孩。我们寒暄一番交换了情报,才搞懂朴彬烈已经偷偷联系勤卫队将玛德琳从拘留所提前放了出来。

玛德琳坐到沙发上,像抱着小猫一样搂住小朱摸了摸头,今天她特别化了全妆,枣红色的头发高挽起,带铆钉的黑色运动夹克下露出一件红色打底衫,黑色骑马裤上褐色编绳腰带扎紧了细腰,身材异常高挑。

“昨天查了查,我还是搞不懂防卫者的工作,反正就是打人,没错吧?”玛德琳一脸真诚地问我。

“也包括帮客人送外卖、刷漆、修桌子、加固广告牌……”

“真的吗?”

“真的。”

“啊……”玛德琳捂着眼睛,“我只是想赚点钱……我这把年纪,已经没法再赖这儿了。”

“您贵庚?”

“十九。”

“那的确是到了对金钱感到焦虑的年纪了。冒昧问下,您之前是怎么跟那些帮派份子打起来的?”

玛德琳望着天花板,好像在费力回忆一件很多年前的事。小朱在她怀里咯咯直笑。她恐怕很讨孤儿院的孩子们喜欢吧……不,她就是孤儿院的一部分,她就像这里孩子的姐姐一样。

等玛德琳整理好口供,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和朴彬烈带着玛德琳给一楼面店的老板鞠躬道歉(我才知道他就是房东!)。老板准备了一些菜让我们庆祝新员工加入,我正喝到兴头上时,玛德琳突然说,“因为有个孩子失踪了……”

朴彬烈咕噜噜一口将啤酒咽下去,好奇地问:“上次那些帮派份子,绑架了你们孤儿院的孩子?”

“倒也不是……”玛德琳苦恼地又低头整理起整个事件来。

“要不然你把你知道的事跟我们说说吧,以你的脑子,很难推理出什么来啊!”我真诚地建议道。

玛德琳无语地看着我,一下子又没法反驳。

等她全部解释完,我这才意识到整件事有多复杂,多危险。

山茶花孤儿院在甲壳市郊外,平时采购食物和日常用品要走一条到市区的大道。这些年来,一个叫胖龙的流氓团伙总是用各种借口拦住采购的卡车索要钱财。一开始孤儿院也拜托了防卫者进行处理,但胖龙的团伙变本加厉大白天闯入院长室威胁起了园区的老师,还殴打工作人员、破坏设施、在门口涂鸦。

我忍不住打断道,“你这么厉害,不能直接揍他们吗?”

玛德琳无奈地说:“胖龙的团伙是狗熊集团养的狗,我们也是。所以狗咬狗,如果我动手,那后果就得分谁更有价值了。我觉得不是我们。”

我问道:“可你动手了啊……”

玛德琳说:“所以我被孤儿院踢出来了……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急着找工作了吧?”

玛德琳继续说起孤儿院的事。有一天早餐时清点名单,老师发现一个叫金明秀的男孩失踪了。失踪事件就发生在胖龙团伙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因为之前也发生过很多次孩子失踪的事件,而且大多是男孩,有时有十七八岁的孩子带儿童去市区“长见识”,有孩子去山里玩受伤不能动弹的,也有孩童智力低下躲在院内角落“躲避恶魔诅咒”的……明秀是个比较顽皮的孩子,所以老师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先在院内外组织寻找了几圈。之后过了几天,院长拜托甲壳市防卫者寻人,一直拖到一周左右。

“反正我坐不住了,”玛德琳愤恨地一口咬断牛肉,“肯定是胖龙他们干的,绝对是他们干的,他们要报复我们,就把孩子拐跑了。这是种威胁!至少当时我这么想……”

“但是很奇怪啊,你们孤儿院距离这里三十公里,为什么你会来这里啊?”

“我把胖龙的手下揍了,他们把管事的人供了出来,我就蹭他们车继续一路找,最后一直找到了胖龙本人……”玛德琳坦诚地回忆着。

“说起来,那天是有个胖子……”我大概指了个方向,“好像晕倒在那边……”

“那个就是胖龙本人。”玛德琳大方承认了。

“哦哦哦,那个就是!”

朴彬烈突然插了一句:“但整件事跟他无关,他是无辜的。好像听说,胖龙先生他本人因为健康原因,已经退出社会团体工作了。勤卫队已经审过他了。”

我捂着仍旧酸疼的右手惊叹道:“那一脚这么严重的吗?是被直接踢残废了吗?”

“总之,”玛德琳试着将我们从这话题引开,“明秀就是不见了。”

面店一角的电视正播放着上周的球赛,我吃起菜,电视画面已经换成新闻了。

朴彬烈正向玛德琳灌输着不要薪水也要为X-nod鞠躬尽瘁的危险思想。我无聊地看了眼刚才发生的突发新闻。

整家店里的客人都安静了,我捅捅老板的肋骨。

画面中是一片断肢残骸,炸裂的汽车正在熊熊燃烧,破裂的窗户里人们缩成一团窥看着街道的变化。画面一转回到直升机视角,从高空,记者正解说着脚下的一切。细长的商业街中央出现一块黑色的圆斑——在那像是被导弹正面击中般的焦灼痕迹间,可以发现一个小小的凹坑。画面再回到演播室,女主播从商业街摄像头拍摄的画面中,圈出一个圆,放大,再放大,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一个站立在街中央的小男孩。

玛德琳也站了起来。

女主播说,根据现在的情报,爆炸点与小男孩所在的位置重合,似乎是有人利用孩子携带炸药进行袭击,但现场并未找到炸药残余……

“明秀吗……”

我想,玛德琳应该找到那个走丢的小男孩了。

2

深夜的潜入就像舞蹈。

线人告知我极端帮派猎狗会在今天凌晨举行集会,我要寻找的“目标”会被猎狗的头目介绍给各位干部。所以今天“目标”本人是必定需要出现的。但有两个重要问题迫切需要我回答:一、目标一路上会被妥善保护;二、集会场所各个干部的实力不容小觑。

我原计划等集会解散后,尾随目标回居所再进行暗杀,但与朴彬烈商量后,他建议由他出面直接联系本地勤卫队出动,将打击焦点转移到猎狗帮派上。

即是说,先由我潜入到集会场所内,固定帮派藏匿通缉犯的证据。再由勤卫队合围对猎狗帮派一网打尽。目标可能会选择先行转移,趁着混乱的时候,我可以自行把握刺杀的时机。

一开始我有些犹豫,我尾随目标失败过,考虑到这次行动最糟也能清剿猎狗帮派的干部,也只有尽力一试了。

猎狗帮派的集会场所选在一栋偏远的储粮厂,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高位哨塔,哨塔上荷枪实弹的帮派分子正装模作样地握着双筒望远镜警戒观察。我穿着黑色的战斗服从西面矮墙侵入,一路匍匐在芒草中往储粮厂中心靠近。

录取证据是个叫人头疼的活,一旦我使用雷电魔法,常见的无防护电子设备会失灵。我在肩上的便携摄像头外缠了好几圈绝缘胶带,可镜头的反光和额外重量带来的臃肿感,都给此行赋予了更多的危险。

绕过巡逻的帮派分子,沿着储粮厂外防火梯子往上爬,我悄无声息地踏上二楼外平台。一个帮派分子在平台铁板上踩出当当当的脚步声,从墙壁的另一边走过来。我听着声音判断距离,把电力灌注在右手,在他露脸的一瞬间,一拳打在他下巴。电力麻痹了他的中枢神经,一个精瘦的男子软绵绵地端着抢往后倒下去。我潜身绕后扶住他身体,将他拖入小房间,接着不敢逗留片刻,从工厂楼房的另一侧防火楼梯继续往上攀爬。

我的目标是楼顶。

根据刚才观察获得的情报,屋顶有一个狙击手和一名魔法师——这是帮派分子常用的安全配置,狙击手一般用便宜的KSP-05或者军队淘汰的老鹰狙,而火焰魔法师既可以兼职观察哨,也可以为狙击手提供近身掩护。

从楼顶细微的对话判断,我的位置就在魔法师脚下,同时,巡逻的帮派分子也从另一边绕回来,就在我脚下。即是说,我正处于一上一下都被人包围的状态。

沉住气,我在最后几节楼梯上喘息着,楼顶对话的声音从右往左渐渐变小,就在这时,我探头看了眼——狙击手与魔法师都面向西面,同时背对着我。

我打开全身所有魔法链路,黑色战斗服边沿笼罩着一片淡蓝辉光。我一脚踏上楼顶,就地一滚疾冲几步拉近距离,用掌心雷凑近狙击手脑袋一米的位置全力打了出去。

嘭的低声爆响后,是嘶嘶嘶的烧烤声。

没等狙击手尸体倒地,我掏出符文匕首扎穿魔法师右手手腕,一手捏住他脖颈,电力全开,瞬间将他麻痹了。

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来得及发出一点信号,今夜到目前为止算是异常的顺利。

储粮厂外大门打开了,灯光晃了两下,一辆卡车装着一台载人火力平台悠哉悠哉地往园区里开。我无奈地向勤卫队接头人通报——如果正面硬攻,猎狗帮恐怕会顽抗到底,怕是要付出巨大代价。

就在我头痛时,跟在卡车后面的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大楼下。

目标出现了。

那一秒,我想起了玛德琳。

明秀死后,朴彬烈很快从勤卫队拿到了情报。有一伙叫“救世军”的恐怖分子正在世界各地诱拐儿童。至于明秀是怎么出现在商业街中央的?他们为什么要将爆炸物绑在儿童身上?救世军的诉求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有防卫者团队领导分析说,这次事件与新世纪后魔法的诞生有关。

我内心也表示赞同,新世纪后,有一些人类(比如我)因为天赋获得了使用魔法的可能,而这不可避免地让另一些人类心怀间隙。一些极端思想正是由此产生的。可我不赞同的是,我不认为会有组织因为这些事就对所有人类进行无差别报复,抑或对儿童下手。我相信这其中必然是有特殊原因的。

很快,甲壳市所有防卫者集团与勤卫队都展开了对救世军团伙的搜捕,短短一周,大约有八十个疑似救世军成员被关押审讯,四十多人被当场审判处决。至于无法活捉的成员,那可是不计其数。

可玛德琳的愤怒却远远不可能因此平息。她和我被甲壳市当时最大的防卫者组织租借,我们与“清道夫”彭克,于右,军长弗拉德斯,还有变形虫四姐妹,“死亡镰刀”和胡椒博士统帅的各个公司精英合作,对救世军围剿。

最后当我和玛德琳顺利潜入救世军地下总部,某个郊外废弃工厂时,我搞砸了。我过早地打开魔法链路,雷电的光辉照出了玛德琳的影子,我们俩人都被巡逻的救世军成员发现了。

对方有一名经验老道的火焰魔法师,她不攻击我,而是用火球打碎了玻璃通知其他同伙。整个救世军团伙同时武装起来准备应对防卫者的包围。原本计划的突袭行动失败了。

当然,失败也有失败的预案,只是要付出更多人命的牺牲。

没等我反应过来,玛德琳先一脚穿过火墙踢中那个魔法师腹部。

我大声招呼她继续按计划往前推进,她突然后撤返回按住我头就缩到储藏箱后面。

“怎么了?”

就在我愚钝地问出这句话同时,一连串子弹从储藏箱两边打过来。两条火蛇接连不断地冲击着我眼前的墙壁,灰色的弹孔密密麻麻在一瞬间从墙角爬上墙头。墙灰散去,我面前出现一滩恐怖的凹坑。

我整个人都懵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滋味可不好受。

就在火力稍停的片刻,我偷偷观察储藏箱后方,那里停了一台载人火力平台。据我所知,只有军队才用这鬼东西,这应当是阵地战中用来进行驻防的重火力武装,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危险武器会流到救世军手上。

载人火力平台正如其名,大约3米高,核心有一个可搭载操纵者的控制台,控制平台四面用反元素网做了基本对魔防护,左右各挂载着两台转轮机枪,射出的子弹大概是7.62mm口径的。一般肩下还有四枚符文炮弹,好运的是,救世军这台恐怕没有足够资金采买军火配齐。不幸的是,对方驾驶员嘴里在喊着要给刚才那个火焰魔法师报仇……

储藏箱之间的空隙是不足够载人火力平台通过的,对方就算再愤怒也过不来,可只要我们一露头,就会被子弹打成马蜂窝,我们也出不去。如果时间拖得久,等外部的救世军成员赶来增员,我们恐怕会变成人质。

“怎么办?”我问玛德琳。

她思忖几秒,反问我,“打不打?”

我点点头,“打。”

“那就打。”

她指指左边,再指指右边,我们决定分头跑。对方无法同时杀死我们两个人。

玛德琳开始倒数。

我将脚步的雷电链路打开,试着用电力刺激肌肉在短时间内爆发。就在她数到二时,我出其不意往右边跑了出去。

果然,火蛇哒哒哒的跟着我喷了过来。我不敢有片刻迟疑,一直冲到厂房尽头,眼看避无可避了。

咚一声闷响。

载人火力平台的后右侧立柱整个凹了进去——玛德琳趁机绕后,一脚差点踢断钢铁——驾驶员被吓了一跳,可操纵台又没有遭到破坏。他拍下一个按钮,反元素网爆发出红黄色的火光,玛德琳痛苦地后退几步,等平台的机枪转身对着她扫过去时,我放出雷电打中枪身,吸引了驾驶员注意力,给玛德琳争取了逃回储藏箱后的时间……

就在双方焦灼难下时,厂房高层的玻璃向内爆开,一个喷着烟雾的罐子被丢了进来。

朴彬烈手持剑刀从正门口大大咧咧地进来。

我根本来得及警告他,火力平台已经转头朝他射击了。

下一秒,他的身体同时出现在门口与操纵台前,两个他同时拔剑前刺,反元素网像奶油一样被轻易捅穿,驾驶员被钉死在座位上。

“扣你们钱可不能怪我,我花钱是雇你们打工的,就是想少干这种事。”朴彬烈从火力平台上跳下来,手腕的镯子一亮,沾满血的剑刀自动飞回手中——据我判断,这手镯蕴含着能使用相位移动魔法的魔力。

“我们能搞定……”我不得不顶回去。

“你们辛苦了。”朴彬烈翻了个白眼,“喂,玛德琳,还好吗?”

“我没事,没事!”玛德琳一瘸一拐地举手回答。

“现在情况很糟,军长弗拉德斯亲自拷问拿到情报,说这间工厂全是爆炸物。”朴彬烈不安地解释道。

“在哪里?”我也慌神了。

朴彬烈绕到储藏箱侧面,一刀刀劈砍切断了几道锁。

我和玛德琳盯着打开的箱门,目瞪口呆。

“再让你们两个傻瓜打下去,整间厂房都能上天……”朴彬烈拿刀指着载人火力平台,“那玩东西是用来销毁罪证的。他打算跟你们同归于尽。”

储存箱里堆满了手提箱,我取了一箱出来,小心地摆地上。朴彬烈拿刀撬开锁,慢慢翻开箱盖。在手提箱的泡沫棉里,密密麻麻塞着二十多剂试管。每支试管里都储存着散发银光的流体,像水银,但颜色要更加鲜亮,透明。

“这东西……能爆炸?”我好奇地问。

“不知道啊,现在也没人详细分析过这东西的性状。具体得看变形虫四姐妹怎么说,用毒和化学是她们的专业。”朴彬烈取出一剂仔仔细细端详。

“明秀就是被这东西炸死的吗?”玛德琳问。

“情况比你想的更严重,实际上,救世军里混了个难缠的家伙,他在做一种人体实验,”朴彬烈解释说,“就是将这种液体逐渐取代人体的血液。由这种液体代替天生魔法链路,在进行魔力充能后,起到近似魔法师发动魔法的效果。能明白吗?”

我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才抓孩子!因为孩子血液的容量更低,替换更快,需要的液体更小,成本更低,更快能看到实验效果!如果我把魔力灌注进去,能从单位液体蓄能效率估算出人体承受值。”

朴彬烈点点头,“不亏是魔法师,等下你去找四姐妹,把你想到的都告诉她们。”

“他们把这东西注射到了明秀身体里……那为什么明秀会爆炸呢?”玛德琳接着问。

朴彬烈想了想,“我猜测明秀是从救世军的基地逃了出来,而这种液体不稳定,既然它能起到魔力蓄能的作用,那会爆炸也理所当然。撞击、蓄能、触发,甚至远程遥控都有可能让灌这不明液体的身体爆炸。而且你们也看到了,威力非常恐怖。这东西与其拿来模拟魔法的使用,不如拿来炸山开矿。我觉得那家伙根本没有开发成功,这东西的性状非常不稳定。”

朴彬烈的步话机滴滴响了两声,传来了模糊的爆炸声,接着是机枪对射的声响。

“……那家伙溜了,坐标……各方向目标地点合围……重复一次,目标已逃脱……”

朴彬烈低声骂了句。

“车在外面,我们也追上去,绝对不能让他逃出甲壳市!”

3

最终,目标还是逃脱了。更让人意外的是,他打伤了“清道夫”彭克。剧最新的情报显示,目标本人的拳脚功夫非常硬朗,而他逃亡的方向,也是甲壳市的边区。即使说,对方清楚明白只要脱离甲壳市防卫者管理范围,因为各个地区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纷与防卫力量掣肘,我们就未必方便跨区追捕。目标需要应对的,能继续追击的就只有勤卫队而已。

让玛德琳清清楚楚搞明白这些关窍后,她灰心丧气到吃不下饭,我陪着她到边区小镇转了两天,又陆陆续续从一些干走私勾当的人手中买了些半真半假的情报,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去变形虫四姐妹实验室参观一番后(简直是一场噩梦),我大抵弄清了目标调制的神秘液体的爆炸触发方式。甚至,我自己在实验室注入魔力,远程遥控炸掉了一只青蛙。

“清道夫”彭克认为每个区的安全都受到了挑战,这种液体会将每个人体都变成遥控炸弹,所以必须向城市管理局和魔法协会写报告,尽快在全范围搜捕救世军残党。

可当废弃工厂内所有批次药剂全被城市管理局查没后,军长弗拉德斯却表示这明显不利于魔法师协会的药剂将会被城市管理局利用,作为政治谈判的筹码——他的担忧是对的,因为跨区搜捕的批文迟迟没有下来。

玛德琳越发消沉了,被山茶花孤儿院赶出来后,她甚至不敢偷偷回去看那些孤儿。她担心因为自己,导致其他孩子被院长处罚。

为了让她振作起来,朴彬烈偷偷订了个蛋糕(是我花的钱),还准备了礼物,准备为她好好庆祝下生日。

在一楼的店铺里,我和朴彬烈拖着玛德琳一直聊到深夜,店长偷偷拉了电闸,然后推着插满蜡烛的蛋糕小推车徐徐凑过来。

玛德琳感动到手足无措,她只是说:“其实就职表格上的生日是假的,今天不是我生日……”

我和朴彬烈一下都沉默了。

店长慌忙说道:“反正一年总得过的,今年就当提早过了。再说玛德琳在孤儿院一定很少过生日吧。”

玛德琳驳斥道:“每个月都有集体生日庆祝会哦!今年……真的是最凄凉的一次……”

我已经在呼呼呼地帮她吹蜡烛了。

“你等一下!”玛德琳拦住我,“但还是非常感激大家,虽然这里工资很低,工作量很大,很危险,面条从来不打折,可是,这是我第一份工作,真的很开心。谢谢老板的蛋糕。”

“不客气。你是我最优秀的员工。永远都NO1。”朴彬烈激动地拥抱了她。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我委屈地抱怨。

“好了,该许愿了。”店长催促道。

玛德琳合拢双手,诚心地祈愿说:“希望每个山茶花的孩子都能够辛福。”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有人伤害他们,我会亲手打死他。”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会帮你实现的!”

我们吹灭蜡烛,取出藏在柜台后的礼物。之后,为了不打扰老板休息,我们上二楼接着庆祝。我切了一大块蛋糕坐到阳台上舔奶油。

凌晨的月亮皎洁而白皙,浓云飘忽,可终究不能遮挡月光,在这神秘莫测静得出奇的夜里,我只是没来由得悲伤。也许是想到,或许在自己的故乡,家人也可以见到同样的月亮。拥有家人的自己如果只是在体味虚假的孤独,而没有家人的玛德琳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我好奇地问道:“玛德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吗?”

玛德琳趴在沙发上,望着一样的月亮,“战争孤儿,如果父母没留纸条的话,院长会指定收容的那天作为生日。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其实我还有一个姐姐,就在甲壳市……话是这么说,可我从来没见过她,她也没联系我……”

我问道:“那不去见见吗?”

“很奇怪吧……突然冒出来一个自称叫玛德琳的妹妹。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远远地看看她。我想知道,为什么父母丢下了我,而选择她。”

这么说着,气氛更加冰冷了。

“要喝点酒吗?”朴彬烈试着炒热气氛,见没人搭理他,只能孤独地自己喝起来。

“我们可以陪你去见见啊,”我说,“问院长找找联系方式或者地址,然后人凑多了,把彭克和变形虫四姐妹都叫上,直接踹门进去。‘喂!你认识玛德琳吗!她是你妹妹!’”

玛德琳笑了起来,月光把她的整张脸点亮了,“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如果非要见的话,我希望哪天X-nod成为甲壳市第一的公司,我成了股东,在市中心买了公寓,或者变成超级有钱的富人,开着冰激凌车撞进她家,‘喂!你认识玛德琳吧!我是你妹妹!’”

我夸赞道:“你一直在为明秀报仇,对山茶花的孩子都很好,我觉得这就很伟大。”

玛德琳一拳头捶在窗台上,“你看到那个月亮了吧,对我来说,那些孩子就像月亮一样宝贵。我想变成夜里的云,虽然没人能看见,但一直守护在月亮周围。”

那些死去的孩子会在云上安睡吗?

我静静地望着天空发呆。

很久之后,望着同样的月亮,恍然间,我有了一种——啊,原来那样的梦想很柔软的感觉。

后来,玛德琳吃累了,睡着了,她躺在沙发上,发丝挂着奶油。

我关上阳台,退回房间。

朴彬烈趴在桌上打着呼噜。

我呆呆地望着俩人,只是觉得,如果他们就这样,一直踏踏实实沉睡着,该多好啊。

4

让时间加速而行。

正如朴彬烈一直在与管理局沟通,我与玛德琳搭档完成一些常规委托之余,我会更多地投入到变形虫四姐妹的试剂研究中——她们需要一个娴熟的魔法师进行魔源解析,我也在努力为今后的工作拓展人脉。

玛德琳一有时间就混在边区,想套取救世军残党逃逸的情报。时间一久,边区的地头蛇个个都熟悉了玛德琳的脸。朴彬烈有些为她担心,可又劝不住她。玛德琳性格太过耿直,根本无法与帮派分子打成一片,黑道对她的戒心与日俱增,她是在浪费时间。

在我们X-nod众人各自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关心的领域中时,意外之处却出了大事。

玛德琳接到一通电话,山茶花孤儿院的老师似乎请了医生对某个孩子进行例行诊疗,然而……

“孩子的样子不太对劲……我不知道该不该找防卫者……医生他……”老师这么含含糊地低声说着。我猜测是出了什么事,老师只能先咨询熟悉的防卫者,然而事发情况又不够严重,一般的防卫者公司不会重视。

玛德琳和我对视了一眼,继续问道:“那个医生之前来过吗?院长呢?”

“哦,就是院长不在才敢给你打电话啊……这医生倒是没见过……”

“最近我一直在忙着抓救世军,就是电视上绑架孩子的那些家伙,孤儿院那边对接的防卫者公司能派人过去吗?”玛德琳听到答案,皱皱眉头,“你是说……额,院长和防卫者公司的报酬没谈拢?最近这么危险,这不是钱的问题吧……”

老师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什么,突然话锋一转。

“啊?医生?你要走了?”老师自顾自说着,毫无征兆地把电话挂了。

玛德琳盯着手机,脸色都变了。

她试着回拨,但电话占线。

“我觉得……”我试着给出意见。

“我也这么看!”

玛德琳抓起车钥匙抛给我,我默契地穿好靴子冲出房门。

孤儿院的老师可能已经处于“无法打电话联络的状态”。

虽然我们有提防救世军残党去偷袭孤儿院的意识,但却没有长时间驻守那个地点的能力,更不可能出资雇佣防卫者24小时守着。如果救世军没有逃亡边区,而是躲在郊区,甚至试图去袭击孤儿院,那根本不是人能提前预防的事件了。

偏偏在这种紧急时刻,院长和防卫者公司的报酬没有谈妥……真是匪夷所思,我甚至怀疑院长贪墨了经费。

我开车载着玛德琳高速奔赴孤儿院。一路上她跟朴彬烈汇报了状况,还不断给院长打电话试着联系,最后,我们决定联系总部最靠近孤儿院的防卫者公司派人过去增援——网络上查到有一家叫汉诺文兄弟的小型防卫公司,他们办公室距离山茶花孤儿院只有十多公里——可我真的不确定他们多久能派人到现场。

等我赶到山脚下,再度看到围墙上那个狗熊财团的标识时,只觉心里说不出的慌乱,紧锁的大门后阴森鬼祟,这种类似于野兽直觉的东西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

尖顶的宗教建筑物正门半开着,我和玛德琳小心翼翼地从正门进入,在右手边公用电话旁,一条红色的血线像小蛇一样蜿蜒流淌到我的脚边。方才联系我们的老师已经没了气息。

玛德琳静默地立在原地,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紧握的拳头颤抖着,像在怒吼。

我提醒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局势,如果救世军将孤儿院占据了,那么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人质?

大厅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角躺着一位老师,她的背部被雷电击穿了,胸口开了一个手指粗的洞。我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气若游丝的她一把抓住我的鞋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

——“那个医生”和孩子们全在三楼候客大厅。

此时,已经没有比这更重要的情报了。

我向防卫者网络发送了求援的信号,一晃神,玛德琳像一阵风一样冲过我身边。

我没有拽住她。

我也没有她快。

等我跑到候客厅大门外,玛德琳已经一脚踹掉了棕色的木门。我听见孩子们尖叫起来。

接着,一道耀眼的闪光,电光射中了玛德琳的腹部。

机会只有一次,由不得我多做思考,出于战斗本能,我瞬间将全身高电势魔法链路全开。

我没有将玛德琳拖至安全区,而是趁着敌方攻击的间隙,扑进候客厅,就地一滚,在毫无观察和准备的情况下,对着最高的那个人使用“电亟”——我从未在实战中用过电亟,当那纯蓝色电浆喷中对手手臂,乃至将他手臂整条炸穿,黄白的电火花沿着他手臂魔法链路跳舞,搅出一片血沫时,有那么几分之一秒,我觉得事情尽在掌握。

同样是雷魔法师,显然我技高一筹,能赢。

我右手边,几十个孩子围成一团,最显眼的,还是初次为我做向导的小朱。

小朱惨白的皮肤在发光!

她在发光……

她的淡金色长发因为静电飘了起来,她的眼睛射出恐怖的白金色光芒,皮肤下根根血管清晰可见,好像有一座灯塔在她身体里向外轮回探照。

我懵了一秒。

那个化妆成医生的对手没有抬手攻击我,他笑了笑,转而指向小朱。

我听到连续几声“咔嚓”,那是我手臂中魔力疾速涌动折断骨头的声响。

我在手臂彻底折断前,将电亟的电浆喷中他的脑袋,直接将那个球体削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小朱张开嘴,口里发出红光,她的喉咙几乎透明了。

明秀在商店街爆炸前的黑白影像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道路中央,如果摄像头的分辨率再高些,我应该能看出,他在发光。

黑白的明秀站在候客厅的角落,眼里流出黑色的泪水,小小的手指直直地指着小朱。

我的愿望……

你能实现吗……

托德……

耳边似乎又听见了玛德琳的声音。

脚步声,尖叫声,还有我让玛德琳退后的吼叫声混作一团。

神奇的是,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又好像寂静无声。

玛德琳冲进房间,像一阵红色的风暴抱住小朱,一直向前,继续猛冲……俩人抱作一团将候客厅的窗户玻璃撞碎,飞了出去。

无数透明的碎片飞散在这栋充满了历史痕迹的建筑之外。这里经历过战争的洗礼,经历过火烧,贮藏着伤病濒死前苦痛的呻吟和婴儿的哭喊声,光怪陆离的岁月赋予了这栋建筑复杂的内核。有无数的人曾经在这里活过,也在这里死去。

旧世纪的神就这样默默看着,无言的沉默。

我感到地板在震动,红黄的火光炸碎了每一块玻璃,炸裂了墙壁,孩子们摔倒在地,我连呼吸都停住了。

当不认识的防卫者用治愈魔法简单处理了伤口,将我搀扶上车时,我回看了眼这栋宗教建筑。

对了,旧世纪,人们称这里为“教堂”——据说是传播教义,进行宗教活动与慈善活动的场所,也有人认为是神降世时的短暂栖身之所。

教堂灰白色的墙壁上,有一个圆形的凹陷,玛德琳的躯干被炸碎,沾满了墙壁。她没被汽化的热血沿着无数蛛网裂痕渗透进建筑。血与碎肉与裂纹拼凑出那巨大的、骇人的图案,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她永远留在了她想守护的地方。

她每一滴血都对得起孤儿院对她的抚养。

然而,她却遭到了世上最恶毒的背叛。

5

我从储粮厂楼顶向下探望,轿车里钻出了一个女人,她被猎狗帮派干部簇拥在中心进了楼——那是山茶花孤儿院的院长,也是我要刺杀的目标,救世军负责魔混溶液人体实验的研究者,更是教授玛德琳体术的老师。

她活不过今晚。

甲壳市的城市管理局急不可耐地希望将山茶花孤儿院袭击者定为最后一名救世军残党。在玛德琳死后,救世军被全部剿灭的消息快速扩散,甲壳市大型防卫者公司也失去了追捕救世军的经费支持。

有人在急不可耐装作一切都完结了。

但我不这么看,我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为什么那个男子要乔装成医生,试图炸死孤儿院的孩子?又为什么要杀死孤儿院的老师?

进一步,当我获知院长失踪时,新的疑问又出现了,为什么明秀暴露在公众视野后,会被立刻炸死?

我不得不试着反向思考问题。

如果明秀被注射了大量魔混溶液,又逃到了公开场合,无法被立刻抓捕回去。那么我这种魔法研究者,一旦接触明秀的身体,又能够获得多少有效信息呢?

我想,以小朱爆炸前的情况判断……如果我能够抽取她的血液,要猜出了这种魔混溶液蓄能机理的几种基本研究方向,甚至与变形虫四姐妹合作,用穷举法,我们完全可以试着对这种液体进行模仿与开发。更进一步,通过注射有溶液的人体,我能识破溶液在人体发生作用的方法与过程。

从救世军的角度看,在无法抓捕明秀回去时,直接肉体消灭是有必要的。

而在魔混溶液暴露的情况下,他们最优先击杀的人,理所当然是对这种溶液进行破解研究的魔法专家和化学制品研究者,比如变形虫四姐妹,比如我。

即使说,如果我不出现在孤儿院,那么小朱并没有被炸死的必要。对方选择她做诱饵,是为了伏击X-nod的我,是因为我在现场,她才需要被引爆。连带着,救世军也要将其他的孤儿们和老师一同消灭。

当朴彬烈告诉我院长失踪时,我想起他和院长有私交。

这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吗?他到底知道多少?

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简单地将山茶花孤儿院教堂建筑结构图画在了纸巾上——在三楼候客厅的正上方,是院长办公室。玛德琳初次见我时,是从楼上走下来的。

“与其说是你招募她,不如说是院长将她支开。因为她开始偷偷调查孤儿院儿童失踪的事。”

朴彬烈坐在隔壁病床上,听着我的分析,一脸凝重地盯着地板。

“我猜,那些孤儿院的孩子从小就经历过各种人体实验。只不过这次魔混溶液的研发更加极端,孩童的身体有爆炸的风险,所以院长将研究场所转移了。这才导致陆陆续续的所谓‘孩童失踪’。”

“那个乔装成医生的男人,想要用一场爆炸,消灭研究溶液的我,炸掉院长办公室,制造院长在爆炸中失踪的假象,制造救世军已经全部死亡的假消息,将参与人体研究的孩童全部销毁,同时实现这五个目的……但这不够,因为如果他成功了,并没有人拥有终止搜捕救世军,为事件盖棺定论的权力,所以……”

“城市管理局全都知道对不对?救世军的经费是谁在资助?狗熊财团和孤儿院到底是什么关系?院长是谁任命的?”

朴彬烈低声恳求我,“玛德琳的事我也很难过,她也是我朋友。但我们只是防卫者,我们越界了,你不是万能的。”

“她不是你朋友。院长才是你朋友,你认识她。”

朴彬烈点点头,“她救过我的命。我们是在战地医院认识的。我发誓真的不知道她在研究的这些东西!我对她那些勾当一无所知!”

“你发誓一文不值。”

朴彬烈颓唐地坐了回去。

“管理局怎么看?壁虎断尾?卸磨杀驴?”

朴彬烈从包里翻出一份文书,“他们……额,同意跨市抓捕。”

“我不在乎是不是被他们利用,我甚至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防卫者。我会跨市搜捕她,必要的时候,还需要你和勤卫队提供协助,朴老板。我只是,去杀个人,很快回来。”

朴彬烈叹了口气,“我来提供支援和经费。”

我欲言又止,目送他离开病房。

那一刻,其实我最想问他的是,既然院长救过他性命,那么如果有那么一个情境,当我与院长都在他面前,他会杀死谁呢?

这个时刻越来越近了……

院长就在我正下方。

我静待片刻,推断着院长登楼所用的时间,等楼下铁板传来脚步声时,我按下通讯器,向朴彬烈求援。大约几分钟后,我从楼顶注意到有几个人开始潜入储粮厂。

四个高位哨塔的帮派分子同时被干净利落地狙杀了,配合由内向外的稳步推进,勤卫队已经完成了对大楼的包围。大门外一辆反魔式装甲车轰鸣着撞了进来。

头疼的是,勤卫队夺取载人火力平台的小组失败了。有帮派分子启动了载人火力平台,几个顽抗分子利用沙包做掩体,不停朝增援部队开火。一个帮派的火焰魔法师用汽油编织了一块火力网,直接点燃了大楼西南面。

在纷乱中,我辨认出楼下高声喊叫的帮派干部声音,翻身下楼,抓住防火梯,直接滑行到楼中平台,再跃到西面探出的阳台上,在离地四米高处,守着入口的轿车。轿车与大门被一道三米高的火墙隔了开来。勤卫队与帮派分子正隔着火墙疯狂射击。

不多久,有帮派分子钻进车里试着启动车辆,院长紧随其后,也进了车中。

和我预想的完全一致。

我开启魔法链路,手指点着驾驶员的胸口,随着一道蓝白闪电刺进车窗劈中他。我从一楼一跃而下,结实地踏在车盖上,左手蓄满电能魔力一掌拍在车框上。

咻咻两声,子弹从我头边擦过,两个帮派干部大喝着从楼里冲了出来。

而院长一脚踹开车门,在电能攻击依赖车体框架导向她身体前,人鱼跃而出,一手拽下车门当作盾牌。

我转身靠到车后躲闪子弹。

从速度、力量、技巧角度看,院长比玛德琳要强上不止一个台阶。

我打开脚部链路,开启充能电盾,直接冲过了火墙。

熊熊火焰熏得我睁不开眼,虽然没有视野,但我依然看清了子弹钻出火墙的那几根丝线。沿着丝线,我反向将雷电打了回去。几乎同时,一股气波冲破火墙沿着雷电的轨迹朝我打了回来。

我险险避开,一边向右疾速挪动位置,试图绕开那块车门盾牌,一边感叹院长的难缠。

她除了头脑发达,拳脚硬朗,还拥有操纵空气魔法的能力。

这么多才多艺,说不准是哪家马戏团里逃出来的……

锋利的车门贴着地从火墙里旋转着朝我飞来,如果被击中,怕是脚要被整齐切断。

我一跃而起,才刚避开,火墙像张开大嘴一样又吐出一个气波。

我低头闪过,沿着气波的轨迹打回雷电。

对方跟着我高速向右平行移动,沿着我的轨迹不断回击。

十几回合后,我和院长已经移动到了火墙燃烧的范围之外。

“这阵子,你追踪了我很久啊……”她年近中年,嗓音深沉,从架势判断,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玛德琳死了,我怕你不知道。”我冷静地回应她。

“真让我失望,搞了半天,是为了私仇?”

“也不能这么说,”我试着拖延时间,“你的头值四万币呢。”

她面容狰狞地瞪着我:“那我给你四百万,一笔勾销怎么样?”

“好啊,我只收现金!”

没等我说完,她伏地突进,手腕的魔纹镯子闪着光,一拳挟带着恐怖气波魔力轰杀上来——以她的力道再搭配魔力没人敢正面接住全力一击。

我接连往后跳跃,把手上高位电势全开,争取打出优势。

就在闪避院长瀑布般声势浩大的连绵攻击间,我寻找到一个空隙。

她瞥了一眼我潜入进来的矮墙——她怕被勤卫队围堵,她想逃跑。

左手点出亮光,电浆开始汇聚,我赌上性命朝她身体甩出“电亟”。

就在这关键时刻,院长矮下身体,左手撑地,使出标准的翻身回天砲,一脚蹬开我手腕,封堵了电亟的喷射方向。

草地被炸出一道沟壑,我因为魔法后坐力往右摔了出去。接着,沉重的一脚将我踢飞,我胡乱甩出几道闪电,院长草草用手拨开,接着近身一拳揍在我脸上。

我被院长绵密的贴身缠斗揍得满地打滚,节奏混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才用一道落地雷与她拉开些距离。我嘴里满是血腥味,噗一声往草地上吐出一颗牙齿,脑子里不住思考下一步的策略。

“你太嫩了,雷电小子。有天赋的魔法师我见过不少,他们都死得很早。你的阅历和性格决定了你的上限。你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你最脆弱的是思想和意识。死几个认识的人,就能让你动摇。你没有胜算。”

我放弃了躯干的防护,对四肢魔力链路重启,试着跟上她恐怖的反应速度。

“如果你死了,我就在你碑上刻这人很啰嗦。老太婆!”

院长突然从视野里消失了,我出于本能开启充能电盾挡住踢击,连发几记掌心雷与她缠斗起来。我右手凝聚魔力将电浆炮用作防御,对方高速的冲拳一下没收住炸了开来。

院长低头看着自己被烧黑的拳头,手掌开合几下,“真难缠啊,小鬼。”

“彼此彼此。”

院长卖了个破绽,对着我致命的电亟鞭子下腰闪避,旋身一脚踢中我肝脏。我呼吸都快停了,忍痛将电亟解散铺展成一张网,劈头盖脸罩在她上身,所有电能同时释放到她身上。就在她因为神经信号紊乱短时间无法高速行动时,我终于捏住了她的脖子。

“结束了!”

院长的指尖插进了我的腹部。

我没有打算防御,而是将所有魔力集中在右手指尖。

刹那间,我右侧又出现了玛德琳的幻影。

想要变成那片云……

她的愿望正被我握在手中。

我右手小臂肌肉因为不稳定的魔力涌动鼓起,发红、升温。

院长的额头正中寒光一闪,眉心有一把利刃伸出来。

刀刃直冲我眼球,在我右眼前一公分处险险停住。

朴彬烈站在院长身后,将剑刀缓缓抽回去。

院长终于跪倒在我面前。

我也失去全部力气,倒了下去。

腹部伤口开始汩汩地往外流血,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真碍事……我们能搞定啊。”我抱怨道。

“你们辛苦了。”

朴彬烈抹掉刀刃上的血,插回鞘。

勤卫队似乎已经压制了猎狗帮派,枪声变小了。

我仰面望着星空,亮橙色的灰烬旋转着飘升到远方的星河,没有月亮,却满是灰黑的乌云。

“你还回来吗?”朴彬烈问我说。

“得看你有没有本事,保住我性命了,混蛋。”

他踢了脚院长的尸体,“那你可欠我一条命啊。”

我被他的黑色幽默逗笑了。

“好在我们都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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