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我又被欺负了。
湿答答的书包与书本洒落一地，新买的铅笔被折成两半，水杯里灌满了粉笔和污水。
我能做的却只有哭泣。
我恨这样的自己。
我恨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
可我甚至连哭都只敢小心翼翼，生怕被他人察觉。
“又是那群家伙干的吗？”
“嗯。”
“要不然我们一起去教训一下他们？”
我摇了摇头。
“那好吧。你牵着这头，我牵着那头，一起把书包拧干。来，一，二，三！”
滴滴答答，如同雨声般。
我恨着喜欢这个笨蛋的自己。
——
“姜朴。”
“咋啦？”
“感觉你最近有点反常啊。”
“怎么个反常法？”
随着汽车呼啸而过，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比如说，如果是以前的你，这个时候肯定会一脸贱笑地说着我和奈音铃的事情吧。”
“就算是我也是知道随意吐槽别人的恋爱关系是很不礼貌的。”
“喂，‘别人的恋爱关系’是什么意……”
“而且，”姜朴打断了我的话，“你不也有所改变吗？”
“我？”
哒哒。
“奈音铃来之后，你的冷漠与刻薄呢？”
我不再说话了。倒不如说，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自从奈音铃转学而来，我究竟改变了多少呢？
从前的我，即使是对待我的日常也是那么消极：厌烦着能够与青春沾边的一切，把所有的热忱都当作他人具有目的性的侵略。
可当那个突然闯进我日常生活中的变量出现之后呢？与女生共进午饭，加入了文学社，甚至能在周末与朋友一起出去……即使有许多机缘巧合。
或许，那个白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吧。
“即便如此，我与奈音铃也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并没有你所说关于恋爱的，一丝一毫的进展。”
“从今往后也是？”
“……”
我不知道。这句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姜朴走着，笑着，我们只是一同走在这稀稀落落的街道上。
“白佑，你果然变了。”
你让自己以为坚定不移的未来动摇了。
——
“早……？”
奈音铃转过头，脸色简直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早啊……小……佑……”
“你这一副要死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她的嘴角牵动着脸皮，苦笑着说：“最近……小说没什么进展……所以昨天就……通宵写了……”
“你这蠢货……不管怎么说通宵都是不行的吧？明明离小说比赛还有这么长时间，你但凡说自己通宵学习了一晚上我还能理解……”
我叹了口气，坐回我的位置上。她摇头晃脑着，神智不清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要不然你还是请假吧？就你这个状态感觉听课都难。”
“没事啦……过一会就好了……”
虽然我对此话保持怀疑态度，但上课铃已经打响，并没有时间留给我胡思乱想了。
——
睡着了。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着题，教室里只剩下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奈音铃把数学书立起来，头低在书后，与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女鬼没什么两样。
“谁来回答一下这两道题？”
老师的视线在班级上走走停停，我则如同往常一样把眼睛放在窗外那棵没了叶子的老树上，然后用余光观察老师的视线。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我的透明属性也会起作用吧。
偏偏这个时候，出意外了。数学老师的视线划向了奈音铃的座位，如果看得再仔细一点肯定会察觉出异样的。
我连忙把头缩了回来，用手肘不停碰着奈音铃。
“喂，别睡了，老师看过来……”
“白佑，你起来。我问你，x是多少？”
我无奈地站起身，把视线拉回到黑板上来。
“……47。”
“行了，你坐吧。”
勉强答完问题后，老师的视线依旧没有移开。更糟糕的是，奈音铃居然还在睡！
“同桌，下一道题。”
好嘛。
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我伸出双指，一下子戳在奈音铃的腰间。
“呜欸！？”
啪的一声，立着的数学书掉在了地上，既这之后则是降到冰点般的沉默。
“奈音铃同学——”数学老师手中的粉笔被折成两半，我都不敢看她此刻的表情。
“你有在听课吗？”
“对，对不起……”
——
看着无力趴在课桌上的奈音铃，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嘛，虽说现在也一样就是了。
“搞砸了……”
“谁让你非要通宵的。”
说完，奈音铃转过头来，气鼓鼓地看着我。
“都怪小佑突然戳我肚子。”
“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啊，我明明是好心想叫醒你的。”我把课本收回课桌，脱下校服外套便站起了身。
“嘛，反正下节课就是体育课了，到外面走一走总会清醒一些了吧。”
“可是我现在浑身都没力气……头也有点晕晕的……”
“总之以后可别再熬夜了。准备一下，别迟到了。”姜朴在教室后门等了好些时候。我走到奈音铃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走出了教室。
“你们俩关系挺好的啊。”
“你可闭嘴吧……”
……
奈音铃没有来。
——
“人到齐了没有？”
“我数一下。”
我站在班级的最后一排，低着头随意划着草地上的石子。
“少了一个。”
“少了谁？请假了吗？”
“呃，不知道。”
这种时候能回答“不知道”的也是神人了啊，体育委员姜朴。
……等等，少了一个？
我在女生队列中张望着，唯独看不见她。
“奈音铃……好像没有来。”
“什么？”
不知不觉间，心里所想的已经说出了口。老师在班级周围走动了一会，随后说道：“去叫一下她。”
很明显，这句话是对着体委说的。可姜朴还是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着我回教室。虽然还想吐槽一番，可我的双脚已经走动了起来。
因为今天奈音铃的状态，确实有些不太对劲。
我向教室的方向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小跑了起来，走廊间回荡着读书声，嬉闹声，以及我有些急促的脚步。直到我打开教室后门，看见奈音铃瘫坐在地，红着脸喘大着气。
“喂，你怎么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迷离地望着我。
“使……使不上力……”
我连忙跑过去蹲在她面前，用手背贴住她的额头，一股异样的热感传了过来。
“……等等，这个温度是怎么回事？你坚持一下，我去叫校医室的人来！”
刚想起身走去，她再次拉住了我的衣角。
“……”
“我会回来的，很快。所以等着我吧。”
“……嗯。”
那牵着我衣角的小手无力地放了下来，我便马上走出了教室，向着医务室跑去。
到头来，我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
「下节是历史课啊」
「真走运」
我依旧把视线放在窗外的那棵老树，如同往常。
学校的医务人员来了之后，联系了奈音铃的家长，随后就被遣送回家了。据说，只是普通的发烧，或许是因为连续几天劳累过度再加上着凉导致的，并没有送往医院。
历史老师在讲台上神采奕奕，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起来参与着课堂互动，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只是，身边的座位突然空无一人，让我有些不习惯。
窗外的寒风愈来愈烈，像是要把那棵枯树连根拔起，折断它的粗枝，再抽去它的骨髓。我只是望着，望着它独自在寒风中漂泊，演出了仿佛仅剩下它一棵树的孤独与悲伤。
到头来，历史老师的课，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喂，白佑，下课了。”
“嗯。”
不同于以往，这次姜朴靠在了奈音铃的空桌旁。
“怎么，奈音铃走了你就跟丢了魂似的。”
“不需要你那多余的说教。”
“是吗。”
他没有多说什么，我也没有回头。
“既然这么关心她，那直接去她家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好麻烦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我的心中已经五味杂陈。她现在烧退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饭？之类的。那些擅自游走在我脑海中的语句令我感到烦躁，我却丝毫没有办法让它们消失。
真是差劲啊，白佑。
……
傍晚。
“快放学了，大家收拾一下东西。”
教室顿时活跃了起来，同往常般有说有笑。我缓缓拿起书包，把课本与作业一件一件塞进去。
“对了，谁和奈音铃家顺路，帮她把东西带过去。”
老师说着，视线落在了前排的姜朴身上。我甚至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那个货肯定又要多嘴了。
“白佑跟她挺熟的，让他去吧。”
我就知道。
说罢，姜朴转过头来，对着我坏笑了一下。不觉间，我却生出一股异样的庆幸感。
……为什么呢？
——
我独自一人走在冷冽的街道上，肩上背着有平时两倍重的书包。放学后，姜朴以陪女朋友的名义先一步离开了教室，即使我目前对他有没有女朋友依旧持怀疑态度。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闪烁着，我静静站在褪去颜色的人行道前。
我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孤独一人。
可这般落寞又是怎么回事呢？
哒哒，哒哒，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在街道上响起。除此之外，周围尽是那寒风的呼啸。走着，走着，我走到了那栋建筑的门前。
没什么好犹豫的，就这样上去敲门吧。可站在门前，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莫名的抵触感牵着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拜访女生的家。
……
许久，有些颤抖的指关节终究还是落在了门上。过了一会，门内传出了一阵成熟的声音。
“来啦……”
门打开后，一位大姐与我面面相觑。
糟了，这个时候得先自我介绍。
“您好，我是奈音铃同学的……”
“啊，你就是奈音铃经常提起的那个小佑吧？”
“……诶？”
相比对于她认识我的震惊，我长这么大被除了老妈以外的年长女性这么叫还是第一次。
“快进来吧，外面这么冷。”
“……哦。”
那位大姐回头，消失在了前面的一个拐角处，我也跟着进了屋。门后有着三双鞋，一双女士高跟，一双男士皮鞋，剩下的是奈音铃常穿的那双。
走进客厅，桌上已经摆好了茶水，大姐的脚步声在厨房回荡着。
“让你专门来一趟真不好意思呢，先在沙发上坐下来吧。小佑喜欢沙拉酱还是番茄酱呢？”
“呃……沙拉酱吧。”虽然这个问题有些不明所以，但礼貌见起我还是勉强回答道。
“觉得煎牛排好还是炒猪肉好？”
“炒猪肉……吧。”
“蒜苔和韭菜哪个合胃口？”
“更偏向于蒜苔。”
“想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虽然可能会有些打击到您，但我还是得申明一下，我只是来给奈音铃送笔记的，并不可能在您家中住下。”
难道奈音铃那家伙攻略目的极强的说话方式就是从这位大姐身上学来的？
“好啦，别为难孩子同学了……”一个有些雄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转头看去，相貌与奈音铃有几分相似，那大概就是她的父亲吧。
奇怪的是，这个男人见到我后的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随后略显尴尬地把视线避开。我转向他，先行作了自我介绍。
“您好，我是奈音铃的同学白佑。”
“……她的房间在对面。”
他随手往身旁一指，便像逃了似的回到另一个房间里。这举止让我感到有些反常，但在我的记忆中，我并没有与他见过面。
……也罢。
厨房里传来阵阵轻哼。我拿上书包，走到奈音铃房间的门口，伸出手敲了敲门。
“奈音铃，我是白佑，来给你送笔记……”
话还没说完，房间里就传来了一阵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
“小佑！？”
拉开的门后是喘着气的奈音铃。她身上穿着睡衣，额头上还贴着冰凉贴，红扑着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再怎么说，我来也不用这么震惊吧。”
“为什么这么突然啊，我还没有整理好……”
“先不管这个，你还是躺在床上吧，看起来你的烧还没退掉……”我刚想走进房间，脚上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没稳住重心。低头望去，满地的玩偶顿时映入眼帘。
……真壮观啊，难怪这家伙一直坚持着要先整理房间。
“啊啊，对不起，我现在就整理……”奈音铃刚想蹲下捡起脚边的玩偶，突然蹲在地上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看起来就像是病情垂危的病人般。
“总之，你先给我回到床上去，这些我来收拾。”
我把她搀扶起来，放在了床上，随后无奈地蹲下收拾起满地的玩偶。
“抱歉，还这么麻烦你一趟。”
“又不是没有条件。”
“诶？”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把门关上，随后缓缓走向奈音铃，看着她的表情从无知，惊讶，再到不可言喻的害羞。
“小小小小小佑！这种事情对于初中生还是太早了啊！”
没有理会慌张的她，我冷不丁的问了起来。
“为什么要为了文学社这么拼命？”
在这之后是无声的沉默。
许久，奈音铃低下了头。
“该怎么说呢……每次看见韵岚和小佑为了文学社努力的样子，就觉得‘自己也不能落后’的样子……”
“但你才是我们当中能力最好的啊。”
“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努力了。”她的双手攥着睡裤，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我有这个能力，能够在小说比赛上得胜，保住文学社……无论是为了韵岚，小佑，还是我自己，我都必须去努力……唔！”
没等她话说完，我便弯下腰，用手指向她额头弹了一下。她捂着额头，抬起头来气鼓鼓地看着我。
“真是的，小佑你干什么啦！”
“还不是因为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笨蛋。如果因为这些事把身体搞垮了，不就得不偿失了吗？而且……”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而且我会担心的啊。作为朋友。”
……靠，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行了，笔记和作业我放在书桌上了，在家把身体养好……我先走了。”
说出那些令人害躁的话后，我找了个借口想要逃出这个房间。转过身后，衣角处却传来了熟悉的拉扯感。
“不要走。一会就好……陪陪我吧。”
“……嗯。”
拗不过她撒娇般的请求，我坐在她的床上，同她一起。明明已经入冬，也没有开空调，我却感到有些燥热……无论是红烫的脸颊，还是加速的心跳。
就是在这无言的房间，那只柔软的小手悄声无息地搭在我的手背上，传来了特殊的触感。
“……就这一次，可以吗？”
“嗯。”
我没有看她的脸，抬起了手与她相握，只是静静感受她炽热的温度。
我就在这缓慢流动的时间里，与奈音铃第一次牵手了。
许久，许久，我们谁都不愿意松开手。
——
“再见，小佑。”
“……嗯。”
我关上门，在她的房间门口杵了一会，抖抖书包准备离开奈音铃家。临走前，我把头伸进厨房，向着正在做饭的奈音铃母亲打了声招呼。
“阿姨，我走了。”
“诶～真的不留下来吃饭吗？”
“心意我领了……”
走到家门口，那个男人……奈音铃的父亲正站在鞋柜旁，依旧用那尴尬的眼神望着我。
虽然很奇怪，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向他打了个招呼。
“我走了。”
我换上运动鞋，与他擦肩而过，却隐隐听到了一句：
「对不起，毁了你的一生」
“……请问，刚刚您有说什么吗？”
“没什么，你走吧。”
不经意间，瞟过他的眼睛，我却看到了无法言喻的悲伤……
以及怜悯。
我沉默着，走出了奈音铃的家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