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员

作者:屿船井 更新时间:2024/10/7 13:55:41 字数:2706

我第一眼看见他时、总觉得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哪里?我死了吗?」

「死了。这不过是活人的世界。」

他似乎释怀般的笑了起来。「死了啊。原来我死了。」

「你有什么愿望吗?」

「不、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他望着远方的都市、「我没有什么愿望。」

「遗憾呢?」

他不再说话了。

「遗憾就是你的愿望。」

「那可真是微不足道。」

————

他想要去看望自己的爱人、于是我与他一同走在望不见尽头的道路。

「你是哪里的飞行员?」

「兰盖斯海港区属、我是那里的飞行员。」

「兰盖斯是很久以前的叫法了、现在叫做兰城。」

「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是飞行员了。」

我看着他脸上宛如潮汐般涌起死灰一样的笑容。他的双眼与死去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我不明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番绝望、但我还是与他走过天空与大海。

「你死在哪场战役中?」

「主权战役、那次与玖仑沙残党最后的战争里。大概。」

我们走在死去的灵魂上、践踏他们的头骨与残骸。或士兵、或庶民、我们的灵魂踩在他们的灵魂上面。

「你的爱人在哪里?」

「在海边。」

于是我与他一起前往海边。这里有一座灯塔、一面矮墙、还有一辆车状的废铁。

「这是你们的家吗?」

「现在已经不是了、这里只有一面墙。」

「你的妻子呢?」

「她不会在这里。或许我们应该在花园里找找。」

于是我与他一起前往花园。这里有一片荒地、一条小径、还有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

「这里是你们的花园吗?」

「这不是任何人的花园。已经没有花朵盛开了。」

于是我们继续走、如同正在浏览一间博物馆、时间杀死的一切都是其中的展览品。唯有千百年来不变的存在————怒涛、它依旧向活死人的世界宣泄它的愤怒、妄图把这一切虚无的展览品全部拍个粉碎。

「为什么想要去当飞行员?」

「我妻子曾经是个飞行员、在归舟战役里失踪了。我代替她上战场、因为她说过一定会回来、无论死活。」

「我不知道你还见不见的到她。」

「一定会见到的、她等着我。」

「你死后一直在找她吗?」

「不、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很久。我在某一天突然醒了、之后我就开始走。」

「你走了很久很久。」

「或许吧。我已经对时间没有概念了。」

战争的确能把一个人摧毁的彻彻底底、从他的脚尖开始、把一切尊严与求生的欲望一层层剥开、再抓起鲜红的心脏绞碎。而他不过是众多被摧毁的人其中之一。仅此而已。

「但你不能确定你的妻子依旧等着你。」

「她会的、我知道。」

于是我与他一同走到一片墓地。这里曾经有一朵枯萎的花和一只枯萎的灵魂、我与他在石碑中穿梭着、寻找他妻子的名字。

可这林立的墓碑中竟连他妻子的残迹都没有。他做起俯身的姿势、用没有重量的指尖抚过字迹。

「这里没有你妻子的墓碑。」

「她不需要墓碑证明自己曾经活过。或许我们应该在海港那里找找、也许她还在沉睡。」

于是我与他一同走到兰盖斯的海港、这里曾经是主权战役的主战场。在现代的角落、依旧能寻见那些死去的战斗机。他们是众多士兵活着的象征、而现在杂乱摆在海滩上、任由浪涛为他们的灵魂净身。

「战士们死去、兵器被废弃、流出的血在时间中干涸、口中的信念变得沙哑。」

这即是战争带来的后果。

「但我们以血为枪、在战争中成为了启明星、我从不后悔自己所作的一切。」

「那么、为什么会绝望呢?」

「因为黎明已经过去了。没有人记得启明星的名字。」

潮汐盖过我们的双脚、海风温柔地拭去士兵的泪水。这便是世界唯能为士兵所作的一切。

「或许我的妻子已经死了。」

「为什么?」

「她会同其他人一样被遗忘、遗忘是最大的死亡。」

「不、还有你记得她。」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看着他又见到了太阳、灼热的烧起我们的灵魂。沙滩上没有留下我们的脚印、或许是因为我们早已死去。不存在的它们被海浪卷去、随着一起冲入时间的河流。

时间的终点不是大海、是那波涛的河流、粗莽的吞掉一切被遗忘的事物。但我的灵魂依旧活着、或许是因为依旧有人记得我。

忘掉我。杀死我。

————

我们走在混凝土森林中、我们走在铁皮作的河流里。鲸落已经成为这片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可没有人记得曾经以血浇筑的呐喊与他们沉默的亡魂。只有写字楼上落着迟暮夕阳、它依旧洒在具具行尸脸上黯淡无光。

「这里是鲸落?」

「是的。」

「这里没有丝毫活着的气息。」

「是的。」

我们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里没有活着的气息。每一个人都苟活在水泥注浇的丛林中、每一个人都迷失了方向前进着。有人哭泣、有人流血、有人疯癫、但没有一个人同我们一样追随自己的灵魂。

我们便是在这座死城中寻找一个迷失的灵魂。这座城市的每一处曾都落下了血雨、我静静地听他说起过去的悲惨与辉煌。

「主权战役比归舟战役残酷的多、那时的玖仑沙残党已经具备了不可轻视的实力。我与许多战友都死在了那里。」

「所以你的妻子或许没有死去、并且作为了一个正常人活了下来。」

「我希望如此。」

即使这样、那场战役距离现在也过了大半个世纪、他的妻子即将踏入墓床。

我们在鲸落寻找了两天、没有任何结果。

「或许她在卡什洛夫城。厌倦了战争的人们会在那里寻求安息之地。」

————

于是我与他走到卡什洛夫城。这是一座有名的城市、在战争年代被一群有着信念的青年打造出来、如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在这座城市、墓地随处可见。其中埋葬了各种为过去时代的陪葬品。或士兵、或孩童:每一个灵魂都被活埋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人来解放他们。

我们在每块墓地前巡视着、我们在每处花园前环绕着、同那些无所事事的灵魂一样。

这是人类的悲哀之城。

我们走了许久、许久。走在矮墙边、走在高楼旁、我们抚摸架着迫击炮的土墙、我们聆听半世纪前的呐喊。

「我的妻子、是向往成为飞行员的。」

我问她、你怕死亡吗?

她回答、我怕。

「我只想跟她过好日子。我不想在某一天抱着她的蚀骨哭泣。」

我问她、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她笑着、没有说话。

「她在服役后的第三年零四个月失踪了。我之后也迫不及待的服役、我寻她快要哭出来了。」

「之后、你死在了主权战役。」

「嗯。死了之后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我们的手轻轻抚摸起座座墓碑、土壤镶在模糊不清的人名间。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黑猫从中窜了出来、在黑里静静盯着我们。飞行员想要一步向前去、那猫弓起身子、朝我们喝了一下便向黑奔去。

「我的妻子、她很喜欢猫。」

「你们养猫了吗?」

「养了一只。在我当上飞行员后、我没管了它。」

或许它早死了、与我的妻子一样。

「你明知道她死了。」我说。

「因为是我依旧欺骗自己。」他答。

————

直到我们走到一片公墓。

地面干净整洁、墓碑上有些许灰尘。它们整齐、并排着矗立于一条直线、每座墓碑上刻着战士的名字、始终年月、以及军种。

飞行员弯下腰、如同一个七旬老人般一遍遍监视着上面的名字。直到在三排七列停下、失了魂似的怔住了。

余孤人、柏林17年至柏林44年、空军。

他一遍遍念着、那仿佛不是他所认识的语言。

「孤人。」

我一时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但左思右想、这最后的拥抱只有属于他的爱人。他的身体似乎在残阳下枯萎、只是一味做着哭泣不已的动作。我只好作答:

「你不用再当心抱着她的蚀骨哭泣了。」

「可她只给我留下一只矮矮的墓碑。」

那仿佛是一声积压许久的雷鸣、奔泄出他麻木了几十年的悲伤。而残阳驱逐他的灵魂与泪、要他抱着这墓碑去死。我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灵魂不断支离破碎、他的泪水沉重到压弯他的身躯。

「孤人、我爱你。」

————

我走在永夜中、脚下不是我的安息之所。

我奔行、我逃窜、我寻着那颗终结了黑的启明星、却只得到了混凝土间的闪烁。

我大抵早不明白我是我了。

我终是寻不到我的解脱了。

我闭上眼、这世界便为我关上唯一一盏照遍黑暗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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