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做着挥剑的动作。
他的面容狰狞不已、飘逸长发中刺出两只利角;迸出眼球的愤怒同他的剑挥洒出去、在贫瘠的土地上燃起火光。他的身后似乎有万万士兵、他们与他一同做着挥剑的动作。
我走过去、看向他的长剑、于是他与万万士兵都停止了挥剑的动作。
「伊洛斯坦·卡林。来者何人?」
「我叫羽岛。我追随着剑光与愤慨而来。」
他把那大剑插在了地上、健硕的躯干尽显威望。
「你死了吗?我看见你做着挥剑的动作。」
「或许。可我与我的士兵要寻到侵国之敌、杀死敌人!杀死敌人!」
他身后万万士兵也一齐吼着同样的话语、举起的剑中反射着不应存在的光辉。
「你挥剑了多少年?」
「三千四百年。」
真是坚持不懈的战士。但死后的索敌毫无意义、我便与他去追寻安息的土地。
————
他似乎要把整片大地都震动起来。
他所及之处、仿佛使这世间的生灵都变得惧怕。
我与他一同走在一条开满玫瑰的道路上、美丽的像是富人家的姑娘。他四处张望着、似乎刚刚着眼这个世界。
「你是怎么死的?」
「一把长枪从我的剑旁刺进我的盔甲、我是在那时变成太阳的子嗣。」
「死后的人都会变成太阳的子嗣吗?」
「不不、懦弱的人可不会!他们只会变成暗道里的虫蛆。」
那我大概再也不会变成太阳的子嗣了。我与他走在未尽的道路上、与他一起接受狂风的鞭挞。秋鼓起奔泻不止的风、我的灵魂似乎都要被吹散、任秋在狂风里蹂躏我的思想与尊严。但他与他的大剑一同刺进了这片土地、那风在他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你的灵魂显得十分沉重。」
「我一直如此。」
「你曾与什么战斗?」
「敌人。」
「敌人是谁?」
「侵犯我的挚爱之人。」
「但你想要守护的子民已经死去了。」
「那么我将守护他们的灵魂、直到我的灵魂支离破碎。」
可他显得如此高大、令人敬畏的容颜栩栩如生。我不禁想、为何他能够如此强大?仅是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民?
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的意志与执念不够纯粹。
————
「我曾是一个战士。」
他曾是一个战士。但他像是存在于神话中:伊洛斯坦长着两只角、一只银色的刺向天空、向太阳展示它的锋芒;一只颓废的断在半处、他说、这是在与坎埃尔·卡娜的战争中被她亲手斩断的。
「那是我活着的唯一一次战败。」
「在此之前、你从没有败过么?」
「我没有一刻停止享受胜利的硕果。」
那大剑是我见过最过于诡异的兵器:剑上镶嵌了一颗清澈的绿宝石、宝石周围布满裂痕。剑的一面是柔韧、柔韧的如同汩汩水流般;另一面是锋利、锋利的可以斩断狂风与河水、我无不疑惑着如此完美的一介战士为什么要执起这样的一把剑。
「这剑、是你自己打造的么?」
「这剑是我环遍了整个国家、经手每一位老成的工匠、以每一锤打造而成。这是属于人民的剑。」
「所以你用这把剑守护你的人民。」
「我会将敌人斩杀至它粉身碎骨。」
我望向他的瞳孔、那双蓝色的眼睛中尽是坚毅的愤怒。
他想要再为什么而去战斗。
我们走在那来自胜利与殿堂的高歌、我们走在那始于墓碑与亡土的悲鸣。他不苟言笑、左手永远摒握着那把沉重的剑、他竟像一座移动的巨石、无人可动摇他半分。
我抬头、向他问起:
「你将前往何处寻找敌人?」
伊洛斯坦没有懈怠半分。
「我要踏遍敌人的每一片土地、将他们从故乡驱逐出去。」
————
于是我与他走在北境的故土、无数死在上世纪大战的灵魂双手合十、去祈祷胸前的神明带他们前往安息之所。伊洛斯坦要拔出大剑了、要将那无处可归的灵魂们屠杀殆尽了、我却望着那些灵魂合十的双手一个个落在地上、同他们的膝盖跪倒在地。
「为何你能斩下的毫不犹豫?」
「苟延残喘的灵魂是病态的。」
「可他们也有未实现的愿望。」
「那么你要亲手去解放他们?」
「……我不是摆渡人。」
伊洛斯坦的大剑刺进剑鞘、那冰冷的眼神击穿着我的灵魂。
「那么斩杀他们也是给予他们的解脱。」
我闭上口、说不出任何话来了。怜悯是这世上最大的罪、我无法将那些迷失了的灵魂全数解放、却要为他们纳上我那下贱的怜悯之心。
在这伟大的战士身后、我竟连说话的权力也尽失了。
我们走在跪着的灵魂面前、去看着他们向胸前的神明祈祷。即使信奉的不是同一个主、却无不相信终有人引导他们前往安息之所。我在后面走、他在前面斩、我们一同斩下那合了十的手掌。
「这些没有了思想的灵魂没有墓碑、他们只得跪在自己的身体前腐蚀自己的骨头。他们的躯体融入了自然的循环、灵魂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解脱。」
这即是战争带来的痛楚。
「那么、伊洛斯坦、你为什么要作为一个战士、让这把剑染上鲜血?」
伊洛斯坦的眼睛依旧望向前方、没有懈怠下半分。
「我知道自己早已是千古罪人、我以自己背负无数罪状换来子民的安乐。」
「你后悔吗?」
伊洛斯坦停下来了、他那盘石般的脚步停止下来了。
「……或许。所以我要把敌人斩杀殆尽、我要亲手把一切敌人的灵魂终结。」
于是我们走着、走着。我不知追随了他多长时间、一个礼拜?一个月?一年?我只是看着他挥起那把照出冷冽的剑、剑下是流干了泪水的双手。
「你斩了多少灵魂?」
「六千零七十个。」
「你要斩到何时?」
「我不知道。」
于是我们走着、走着。我早已数不清那刀锋下沾了多少灵魂的血泪、伊洛斯坦只是斩着、斩着。
「你累吗?」
「累。」
「那为何不歇息一会?」
「我怕极了自己会一睡不醒。」
我追随他的脚步、他追随自己的影子。许久、我抬起头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伊洛斯坦·卡林、我要与你交易。」
伊洛斯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倦怠了的眼神盯住了我。
「陌生人、你要与我进行什么交易?」
「我会亲手去一个一个解放那些失去了墓碑的灵魂、我会亲手去引导他们前往跨越了千年的安息之所、我会成为你疲倦的剑。取而代之的是、你跟随我去寻你的安息之所、你挥起你的剑去迎接璀璨与炽阳。」
我明白这样沉重的承诺将永远束缚住我的灵魂、可如果不这样伊洛斯坦便只能永远带着那剑斩下去。
伊洛斯坦思考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张开了嘴。
「你要代替我去偿还我的罪吗?」
「嗯。」
————
我们走在林立的墓碑中、我们走在弱者的血光里。他持着大剑、为我斩开萧萧狂风、以剑光迎接黎明。我则在他的身后、去享受由他创造的避风港。
「你依旧手握你的剑鞘。你要去讨伐何人?」
「我要在最后去讨伐那永远伤害了我挚爱之人。」
「但你的子民已经死去、他们的灵魂在活人的世界中迷失。子民的子民也会死去、他们全部会被时间的河流冲散、归为虚无。」
「那么、唯有太阳神是永恒的了。它依旧高高在上地矗立于星辰里。」
「嗯。或许。」
「那么、就去讨伐太阳吧。」
当死亡成为一种常态、永恒便成为一种罪过。
于是、他举起剑、拽起坚韧的缰绳、吼起令人激情澎湃的誓言。他纵使千军万马乘风前行、去讨伐无畏的太阳神。
「杀死太阳!杀死太阳!」
后面的左膀右臂一齐吼道、随他向太阳奔去。他们一同举起大剑、他们一同随战士接受太阳热烈的冠冕、直到彻底烧穿那铁壁般的灵魂、唯有灵魂的蚀骨依旧做起举剑的动作。直到最后、只剩下战士一人。他的衣冠被灼烧、他的灵魂被刺穿、但他依旧前行、他的灵魂不断接近太阳。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马上就能以利剑斩下太阳的高傲了、他即将杀死永恒的威严。
可太阳神连他的剑也一并吞噬、灼热的铁水烧伤了他的灵魂、但他依旧前行、即使他早已无血可流、即使太阳神吞噬了他的一切、他也终于迎来了辉煌的安息。
他终是战胜了太阳。
————
子民得到安息、战士得到解放、直到灵魂燃尽的最后一刻超越了自己、成为神话。
我只是望着战士的背影。
许久、许久。
我便走起来、我的思绪不再容许我怠慢半分。
走着、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