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处、听见另一处响起我的名字。
不、不是我的假名、是我的名字、是我活在世界里时那个真正的名字。
我转过头、一名面熟的女性站在一端、向我招手。
我瞬间感到无尽悲凉。即使我一时间失去了活着的记忆、却依旧为她的死亡哀悼。
死去的我为死去的她哀悼。
————
「好久不见。」
「你死了吗?」
「死了、和你一样。自杀。」
「你看到报导了。」
「我一直关注你的消息。」
「你是为我而死吗?」
「不。我厌倦了没有你的世界。」
「我刚刚在为你哀悼。」
「不要为我哀悼、那样的话你就成为孤单了。」
「难道不能互相哀悼吗?」
「死去的人怎么能为死去的人哀悼呐。」
她是爱我的人。活着的我感受到她的爱意、却因为对爱的惧怕而逃避她的求爱。现在、她随我一同求死、我们都失去了活着的心脏。
我们不约而同的走着。走在辽阔的平原上、走在怒涛的大海里。世界依旧在宣泄他的愤慨、只不过听众们站在了另一个角度去感受它的怒火。
「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问起、同以往一样。
「应该没有。我已经见到了你。」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使你求死了。」
「这从不是你的错。是我也惧怕起那个世界了。」
我们一齐笑了起来、因为我们同样怕了这个遍地都是活人的世界。
————
江沉。
我睁开了眼。
「江沉……」
我的名字、只有亲人与爱人知道。
「今天也在画画吗?」
「嗯。」
我坐在肮脏的画布前、朝阳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我脸上。我不由得伸出手掌、想要捂住双眼。我不想看到这阳光。
画布上是一片草原、一框窗户、一束鲜花、一个孤单的背影。它即将要完成、只差最后的上色。
身旁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听见铁盒与木头碰撞的声音。
「今天的午饭是豆荚。」
「谢谢。」
那声音不是冰冷的:是温柔、富有热量的。我用眼睛看向一旁、微荡的裙摆、干净的饭盒、不管怎么看都与这间丑陋的房子格格不入。我打开饭盒、拿起筷子、机械的像是写入程序的计算机、咀嚼的嘴不是我的嘴。
「这个月我该给你多少钱?」
「不用了。我的父亲去世了、房子已经用来还贷款了。」
「这样你就没有义务辅佐我了。」
「不、我还得在你家住一阵子呐。」
那片窗帘被轻轻拉开。阳光照进了房间、我却不再觉得厌恶与可耻。
「我吃完了。」
「要去楼下走走吗?」
「嗯。」
————
我们走到曾经时常光顾的公园里、缅怀惨淡的过去。
「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走在这里。」
「嗯。」
我们曾经走在这里、把各自的思想解放到风里。如今、我们的灵魂一同走在这里、我们死去的思想一如既往的解放在了风里。
我便在这风中忆起活着的她:在我眼中、她爱着我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幸福到我惧怕起触碰它、怕着我肮脏的手让这幸福受伤。现在、这幸福与她一同陪葬、我终于能够得到最深沉的解脱。
但我忘却了:我的思想依旧活着、我所惧怕的一刻也没有离我而去。这让我颤抖不已。
人语、风声、这片公园一如既往。母亲的孩子们奔行草原、解放的白领瘫坐在椅、乞讨的人跪倒在地。受伤的灵魂互相拥抱、用他们身内每一块碎片互相伤害着对方。
她蹲下身、用无形的手抚摸着荆棘的花朵、摘下它的灵魂、献给我看。
「这是你喜欢的花么?」
「这不过是路边的野花、它没有名字。但我可以爱上它、就像你从现在开始爱上我一样。」
「但爱上它只会徒增伤口。」
「所以你选择回避、回避我的爱、因为你不想受伤。那为什么现在又选择让自己受伤?」
「因为我死了、死去的人不会受伤。」
「可你的思想没有死去。」
我突然变得想哭、想要嚎啕大哭。于是我哭了起来、即使没有活着的一切、我依旧抽泣了起来、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做出活着的模样。她抱着我、我抱着她、我们用碎片互相撕扯着对方的灵魂、我们互相为对方哀悼。
对不起。
对不起……
……
————
兰盖斯迎来了冬季。
晶莹的雪花随狂风胡乱落在土地上、树木生出了白色的叶子。她打开了窗帘、我执起了画笔。
「呐、你会画人物像吗?」
「会一点。」
爱人小步过来、坐在了窗前。她拂起披肩长发、美丽的面容随凛冬一同倒映在我的眼帘。
「望向窗外吧、我对正面像没有自信。」
我没有勇气用这只粗糙的手勾勒她的美丽、于是笨拙的找了一个借口回避她的面容。如我所愿、她望着白色的树与草坪、扬起的嘴角在画布上栩栩如生。两个小时后、我拆下画布、走到她的面前、双手递在她的手中。
「真好看。我需要付钱吗?」
「就当做对以往的谢礼吧。」
「这可不够。」
她站起身、抬起我的脸颊、轻轻吻了上来。唇间柔软的触感不禁使我泛红到了耳根。直到我们的双唇慢慢远开、我的手不禁摸向刚刚梦幻般的触感。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人……」
我不禁问道。
「因为我喜欢你呐。」
————
我们走过好些地方。
我们走到残阳里、我们走在海湾上。我们不约而同的做起走路的动作、去缅怀死前麻木不仁的生活、我们谁都没有为自己的死亡后悔。
「死亡的那一刻、真的很恐怖啊。」
「是吗?」
「我从楼上掉下来时、很害怕。害怕自己的脖子扭在一起、害怕自己黑色的血液让环卫工人苦恼、害怕自己死的丑陋。」
「我死在了没有人的海湾上。」
「我也想象你那样死的轻松呐。」
死确实是令人惧怕、但死后便觉得那一时的情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无稽之谈。
我们走到海湾前、让海潮一遍遍拍打我们的双脚、就像是大海拿走我的尸体那样。而初阳此刻从海里升起、洒在我们支离破碎的灵魂上。
「死后的灵魂是永生的吗?」
「或许吧。」
「什么也不用干、就这样走下去。」
她的侧脸在初阳中模糊不清、似乎同空气般暗暗淡去。我做出伸手的动作、想要轻抚她的侧脸、却不出所料的抓了个空。
我突然感到巨大的悲伤、恨不得现在就跪下来捂脸哭泣、却还是强忍着站住了脚、我的眼中迸发出了比活着的任何一刻更迫切的希望。
我反驳了她的话。
「死去的灵魂……连活着都算不上、怎能被叫做永生呢。」
「那么、死亡是这世上最大的绝望吗?」
「……」
这世上最大的绝望是幸福啊。
我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她同活着的幸福一样死在我的面前、与这世界都染上了悲伤的颜色。我已经被幸福鞭挞至遍体鳞伤、这可憎又可爱的绝望在我死后依旧抓住我的脖子、让我感受到窒息般的头晕目眩。我的思想快要疯掉了、快要被这可怕的幸福毁掉了。
「我的愿望要实现了。」
她的话语把我从名为幸福的酷刑中拉了回来。我先是凝望着她的侧脸、随后又猛地看向远际的初阳。
「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日出。」
她的灵魂愈发透明了、要融化在柔和的阳光里面了。我想要抓住她、想要抱住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你不要走。」
「已经太晚了、江沉。死去的人不能向死去的人求爱、就像死去的人无法为死去的人哀悼。」
越来越多的阳光穿过她的灵魂、她的侧脸都变得支离破碎了。我不禁开始祈祷:如果要带走她的灵魂、那么就请先杀死我吧、我不想再受苦了、我不想再被这莫大的背叛所伤害了、无论是谁也好、请刺穿我的双眼、把我的灵魂撕扯开来吧、我迫切的希望自己的思想同我的尸体一样粉碎!
我渺小的向着耶和华祈祷、与其他活着的人一样。再次睁开眼睛、我的眼前只有她破败的灵魂。
「江沉、我要走了。」
「不要走……求求你……」
我的不堪甚至令我作呕。
「死后的世界从来都算不上永生、我们无法留恋死后的世界。」
「不要……」
「偶尔也思考一下自己的愿望吧。」
在她离去的那一刹那、我崩溃着哭了出来。像活人一样、周围尽是我那没有出息的哭泣声。我感觉到我的心脏溅落一地。我想把它们捡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我不过是做着哭泣的动作。
我抬起头、阳光刺入不存在的眼膜。我的整个灵魂都要灼烧起来般、于是我又恨起了太阳:恨它结束了这世界的永夜、以光明之躯对我的思想施以酷刑。
————
这世上最大的绝望是幸福。它脆弱到令我恐惧、却又让我对生活充满了迫切的希望。直到幸福真正破碎的那一刹那、那虚无缥缈的希望便亲手粉碎我的心脏。
而我在刚才已经被这绝望鞭挞得遍体鳞伤。
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的内脏溅落一地。
我的思想依旧活着。
……
「偶尔思考一下自己的愿望吧」
于是我起身、再次做起走路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