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走过了许多地方。
多少年?江沉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那棵植在灯塔边上的大树死了;那片注视着写字楼的坟墓荒了。他数不清那只没有重量的手抚过多少灵魂、数不清那双混沌的眼注视了多少次的死亡。
江沉只是做着走路的动作。双脚踏遍了疲倦的地、地上挤满了无法拥抱的人。
江沉走着、走着。
————
海是一个能看见我的女孩。我在兰盖斯游走了数年。某一天、我被一个蜷在角落的少女叫住了。
「你是谁?」
我转过头、反问她。
「你死了吗?」
「才没有死。而且你根本不是学校里的人吧。」
海抱着一个湿漉漉的书包、身上的校服全是破洞与泥巴。那时、海15岁。
「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因为你就站在这里啊?」
上一个能看见我的人、他的肉体早已随思想一同死去。我走过去、轻易的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那种厌恶的警惕感。
「你怎么了?」
海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海。」
————
我在每天下午六点四十五站在学校大门口。那时的残阳会被头顶的树叶一片片分割成细缕的发丝、披散在这条柏油路上。
直到第一声放学铃响起、我便回头看去。那个矮个子、满脸雀斑的女孩低着头一步步挪动着、却时不时向我这边瞟两眼。她明白自己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知道这样同学的欺负会变本加厉、但她依旧期待着每天下午六点四十五的放学、那段只存在于她眼中的时光。
「你是死神吗?」
「不是。」
「那你到底是什么?」
「谁知道呢。」
海享受这段有人愿意倾听的时光。走过一面高墙、对面便是兰盖斯的波涛。
「你为什么愿意听我说话?」
「我愿意听任何人说话。」
「但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那片荡起微微波浪的大海又拍打在残破的海湾上了、它究竟何时会倦怠呢?
或许它会同我一样、一直走到这世界的终结之日吧。
海在学校中不受欢迎。无论哪个年代、哪个阶级、人欺负人的现象总是在黑处滋生暗长。海在学校做着苦涩的噩梦、但回到家、海也要跨过躺在门口烂醉的父亲。
兰盖斯的一个秋天、看得见大海的柏油路上、海对我说。
「你是死后的灵魂吗?」
「或许是吧。」
「我死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嗯。每个人的灵魂在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从躯体中掉了出来、我要捧起他们的手、引导他们前往安息之所。」
「哪里是他们灵魂睡觉的地方?」
我转过头、与她深蓝色的眼眸对视。
「我引导他们实现生时的愿望。愿望实现时、脚下便是安息之所。」
海似乎有了什么打算、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开始对我这个死灵有了病态的向往。她握着我的手、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互相感受不到对方手掌的分量。
————
海期待每天放学后与我回家的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某一刻互相吸引吧。像是两个黑洞般互相旋转、吞噬、随后毁灭。
海的学校生活一成不变、可脚下的步伐却变得轻快许多。我走在她身边、像是引导曾经每一个失落的灵魂前往安息之所。不同的是、我握住了活人的手、她注视了我没有色彩的眼。
「你叫什么名字?」
「羽岛。」
「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或许吧。」
「听起来像个骗子。」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曾经也有一个小女孩这么对我说。
「呐、你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与你一样吧。我有人类的特征、我画出活着的思想。现在我死了、我行走着死去的思想。」
「你是一个画家吗?」
「可能是吧。我不记得了。」
一栋土墙挡住了大海、我们看不见夕阳。
「死去的世界、算得上是永生吗?」
「不。死去的世界有一处安息之所、我要带一切的灵魂走向那个地方。」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引导我去我安息的地方吗?」
「会的、一定会的。」
我低下头、望着她杂乱的头发。
「你的愿望是什么?」
「等那时候、再告诉你吧。」
————
海住院了、左手骨折。
我站在医院门口、望着从左往右数第七个第三列的窗口、那是海的病房。有一个老师、两个学生、一个男人、不一会儿全都消失在海的面前。
我走到病房门口、海正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
「太慢了。死神。」
「我从不是死神。」
我坐在海的旁边、海躺在迟暮面前。
「你知道吗、我已经受够这样的生活了。」
「我知道。」
「我每一天都要忍受着同学的欺负、老师的视而不见、家里还有一个不争气的爸爸。」
「难道你向往起死后的世界了?」
「或许吧。」
我一时语塞、被尘封许久的思绪似乎要被暴力的打开了。我拿起没有重量的手、抚摸她的额头。
「死后的世界从不值得生人向往、不要为了追求死亡而求死。」
「那么、江沉、你为什么要自杀?」
数年前的子弹再次击穿我的太阳穴、我再也说不出任何配得上灵魂的话语。我为什么要自杀?不如说、我自杀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四十三年前、用手枪在兰盖斯海湾上自杀的画家、是你吧、江沉?」
……
海没有看我一眼、一痕咸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想要擦拭她的眼泪、却痛恨起来自己没有了形体的手。
「我就知道。江沉、等我的手好了、我会在旧坟墓前的写字楼上等你。到时候陪我一下、好吗?」
「……嗯。」
————
四十三年后的灵魂再次拾起了丢了许久的时间、我不禁有些难以适应。大概在三个月后、我顺着阳光照着的破铁楼梯走上去、在我从未着步的写字楼上。
就在最顶楼、我看见了海。她穿着最美丽的裙摆、化起了最不适合她的妆、站在水泥与天空的接壤。这是由生迈向死的一步。
「海。」
海没有说话、回过头来与我的双眼对视。
「海、难道你不仅仅是向往着死亡、还向往着我吗?」
「谁知道呢。」
「你变得擅长说谎了。」
「如若不这么做、你还会接受我吗?」
「我接受每一个迷失了的灵魂。」
「你接受的灵魂、也包括我吗?」
「包括的。」
我答的毫不犹豫。
海那纤细的双手别在腰后、此刻她美丽的像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我怕了、怕极她会后悔、但同样自杀了的我却没了资格说出任何的斥骂与责难。
「海、你了解我的过去吗?」
「那不重要。」
「我送了我的爱人、我送了失落的神明、我要送去我自己许下的承诺、我要为这世界的一切去受难。即使如此、你依旧不会后悔吗?」
「我不在乎。江沉、我可不是因为那区区的恋情呐。」
海转过身向我走来、踮起脚尖、用活着的双臂绕着我的脖子。
「江沉、我怕了这活着的世界。所以、无论你要去受什么难、接受我吧。」
随后、我抚起她的手、与她走在水泥与天空的接壤。我要陪着她跨过那生与死的一步。
「海、你依旧认为我是死神吗?」
「如若你是死神、那我就是拯救你的天使吧。」
我笑了起来。随后海也笑了起来、我们一同嘲笑着这片活人的世界。
「那么、天使小姐。」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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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着、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