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于到底有没有后福我不清楚,但可以确信的是,有一大堆需要思考的复杂问题会接踵而来。
等我的大脑重新开始接收情报的时候,发现自己既没有倒在血泊中,也没有被送往医院,而是很安稳地躺在自己别墅的沙发上。我又摸了摸自己中招的地方,没有任何伤口,当然也感觉不到疼痛,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猛然抬起手表查看时间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而且,我的对面正坐着某位熟人。
看到她的脸后,我立刻从沙发上起身——意外地没有感觉到很吃力,那位熟人也用一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般的表情看着我。
她的名字叫藤原千夏,是我在现实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也是六年级F班和D班的数学老师。她身材高挑,穿着打扮时尚,外表能够入选全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前三名,虽然总是迷迷糊糊的,但也许是因为爱笑的关系,一直受到学生们的喜爱。据说她交往过很多个男朋友,不过,我一个也没见过。
说起我和藤原的相遇,多少也有一点戏剧化的成分在里面。
三年前的某一天早晨,我恰好和刚入职没几天的藤原搭乘同一班地铁上班,结果因为在下车时发生了一点意外,她的高跟鞋鞋跟不幸摔断,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我虽然不擅长记住别人的面孔,但也隐约察觉到对方是自己的同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只是因为她是美女才会被我记住吧。
既然目睹认识的人遇到困难,我也没有冷漠到就这么装不知情,于是就朝藤原伸出了援手——话虽如此,其实也就是交换了彼此穿的鞋而已。虽然我穿着高跟鞋走路的样子甚是滑稽,但意外地一路都没有跌倒、安全到达了学校。现在想想,比起交换鞋子,应该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而藤原看着我的样子既想笑又觉得抱歉,大概是因为临时遇到糗事导致大脑宕机,最后也没想出别的解决方式。
以此为契机,我和藤原千夏就成为了朋友。
“感觉怎么样?”
藤原看见我清醒过来后就立刻问道。
“……我刚才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没关系,现在你的恢复能力已经不同于常人了。”
恢复能力?
还没等我张开嘴巴,藤原就像在找寻案件线索的侦探似的环视了一遍客厅,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果断从茶几上抽起一把水果刀。正当我疑惑她究竟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却忽然用锋利的水果刀划伤了我的左手手臂。
不用说,我暴露在外的手臂肌肤立刻出现了一道殷红的伤口,疼痛感逼迫我毫不犹豫地叫出声来。
“好痛!你干什么啊?”
“反应不要那么大嘛,你再仔细看看你的伤口。”
藤原笑着将水果刀放回茶几上,我则赶紧用右手捂住了左手手臂的伤口,但同时却惊讶地发现血已经止住了——不,不对,不是血止住了,而是伤口根本就不复存在,像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划伤一样。
就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的确是没有任何伤口。
“……怎么可能会这样?”
“现在你相信了吧?”
藤原的脸上带着三年前看见我穿高跟鞋走路时的表情。
我呆呆地望着她那张忍俊不禁的脸,思绪再一次飞回到过去。
今年的三月九日,樱小路蝶衣组织六年级E班的全体同学为我庆祝了二十五岁生日,因为声势浩大,甚至勾起了在旁边教室上课的藤原的好奇心。
虽然我和藤原已经算是比较熟悉了,但过生日的时候顶多也就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样发发祝福,毕竟成年人的社交圈是需要有距离感和界限的。藤原大概是从学生为我庆生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那次居然强烈要求要帮我来一次特殊的生日祝福。
而所谓特殊的生日祝福就是“塔罗牌占卜”。
先说好,如果一定要下定义的话,我觉得自己算是浪漫主义的人,因此对于占卜一类的活动并不排斥。所以当藤原提出要给我占卜的时候,我单纯只是对一直都不知道她有这个爱好而感到惊讶而已。
虽然是马后炮,但藤原的占卜命中率绝对是百分之百。只是当时的我根本没有相信,也完全没有把占卜的内容放在心上罢了。
我想想,当时她占卜完之后应该是这么说的。
“啊——这可不得了。冷泉,你在今年的八月下旬将会死于非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是死神牌告诉我的。”
就算再怎么喜欢占卜,听到这句“预言”能当场表示全盘相信的家伙,脑袋肯定多少都有点问题,所以,身为正常人的我当时不相信藤原的占卜应该也是情有可原吧?况且,我虽然对塔罗牌称不上熟悉,但至少还是知道卡牌有正位和逆位的说法。藤原占卜的手法本来就相当奇怪,尽管最后翻出来的牌的确是死神牌,但听起来更像是看见死神牌就姑且说出和死亡有关的结果的占卜初学者一样。
我倒也不会因为藤原说出死亡预言之类的话就感到生气,因此只当是她开的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过了几个月之后,我更是把占卜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却没想到五个月前的生日占卜结果竟然在今天晚上应验了。
只不过,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救的。
“当然是我救了你。”
“……”
“结果你还是不相信?唉,我还以为你对这种事情的接受度应该挺高的。”
藤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对我的反应有点失望。
“……也不是说不相信你,只是事情有点太突然了。”
听到我脱口而出的辩解后,藤原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走到电视柜前,顺手拿起了一个精美的相框,里面是我和蝶衣在去年拍的合影。
不好,我差点把蝶衣的事给搞忘了。
“等等,蝶衣……樱小路她去哪儿了?”
“放心,她在你房间的床上躺着。我赶来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倒在地上,你已经奄奄一息,而她不知道是因为袭击你以后体力耗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已经睡着了。”
“这、这样啊……”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让蝶衣躺在我的床上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藤原,差不多该跟我说明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听到我理所当然的要求后,藤原顺势靠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用仿佛在思考奥数谜题似的语气回答道。
“嗯……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呢。”
“总之就从塔罗牌说起吧。”
我不认为藤原有预测未来的超能力,所以拥有特殊力量的应该是那副奇怪的塔罗牌。我之所以说奇怪,也是因为它和我见过的其他塔罗牌的样子及玩法都不太一样。当然了,除此之外,还有我死而复生,以及蝶衣的问题需要解释。
“嗯,其实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没想到最先分享我的秘密的人会是冷泉啊。”
我该感到开心吗?
藤原笑了笑,说出了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听到的最奇特的一句独白。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曾经遇到过‘妖怪’,是一位小女孩的人鱼。”
“……”
我很好奇,如果某位朋友唐突地说出类似这样的超现实话题,能够真心实意相信的人到底有几个?再怎么样,这也超过了塔罗牌占卜的级别——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我刚才就已经目睹了蝶衣身上的异变,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反而有种不得不相信的感觉了。
也不知道藤原是如何看待我的沉默的,她像完全陷入回忆似的继续诉说。
“不管是‘妖怪’也好,还是‘人鱼’也好,都是她自我介绍时的自称。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好受伤了,不知道是被打伤的还是她自己弄伤的,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居然会这么无条件地相信自称‘妖怪’的家伙,现在想来也是有点好笑。而且,她看起来就和一般人一样,和我想象中的人鱼也完全不同。”
毕竟是想象力丰富的学生时代嘛。我甚至觉得我现在的想象力之所以没有完全枯竭,搞不好就是因为每天都要接触无数少年少女的关系。
“你是帮她疗伤了吗?”
“也不是那种严重的伤,刚好我的书包里有创可贴和碘伏,就帮她随便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嗯,她对我道谢之后就离开了。”
我有点好奇那位人鱼说的是哪国语言。
“她哪国语都没说,就只是笑着点头,轻轻地鞠了躬而已。对了,这么说你可能不信,读小学的时候我也算是个疯丫头呢,经常不知道怎么的身上就莫名多出好几道伤口,所以有段时间我爸会往我的书包里放创可贴和碘伏。”
我确实很难想象藤原疯丫头的模样。不过在我们读小学的时代,学校的设施配备还很不周全,比如校医就跟空调一样属于稀罕物件,不是每个学校都能拥有的。因此,藤原父亲为女儿做的准备也不是没有道理。
“之后我就渐渐地把那件事情给忘了,如果不是因为大学毕业时收到了奇怪的包裹,我可能都会觉得当年的邂逅其实是一场梦吧。”
“……包裹?”
虽然兜兜转转,但我意识到藤原的说明似乎终于迎来了核心部分。
“包裹里有一本笔记本和两件宝物,笔记本上记载着有关妖怪和怪奇事件的说明。两件宝物的其中一件是我之前占卜用的塔罗牌,而另一件就是用来救你的东西。”
果然和我猜得差不多,那副塔罗牌是特殊的道具——虽然不清楚操作的原理。但是用来救我的道具究竟是什么呢……我感到十分在意。还有那本笔记本,以及……怪奇事件?我感觉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部冷门的奇幻电影中。
“是你小时候帮助过的人鱼送的吗?”
藤原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包裹没有署名,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顺利寄出去的,但我想除了那位人鱼之外应该没有别人会这么做了。”
也就是说,这算是“迟来的报恩”?
可是“妖怪”啊……
即便如此——即便是我亲眼目睹那样的蝶衣、还差点被蝶衣杀死,‘妖怪’这个词的出现也实在是过于突然了。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愕然,藤原意外地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口气。
“估计是因为我小时候遇到了那位人鱼,所以很快就接受了吧。根据笔记本上的内容记载,‘妖怪’是一种仿佛存在于任何地方,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东西。它们会在人类世界引发各种各样的怪奇事件,绝大多数人类无法看见它们,但即使是剩下的那小部分人,也不是想看就能看见的,好像是因为人类遇到妖怪一定会有某种特定的理由。”
不是只有期望它出现才会出现。
什么也不做,或者做什么都可以。
存在于此,也不存在于此。
听起来,‘妖怪’比起具体的东西,更像是潜藏于人类心中的某种情绪。
可是这样一来……
“难不成你想说蝶衣也和当年的你一样遇到了某种妖怪?”
“不。她的场合,与其说遇到妖怪,不如说本身就是妖怪。”
藤原回答我的表情无比认真,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我一时间没能理解藤原的话。
我还记得蝶衣被我选为课代表时开心的样子,也记得她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节目时的自信模样,当然也记得她今年召集同学为我庆祝生日、送我礼物时的害羞面容。
这些回忆我全都记得,所以她怎么可能会是妖怪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情绪有点激动,藤原抢过了话头。
“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类型,我刚才说的不太准确,具体来说应该是‘樱小路蝶衣的体内寄宿着妖怪’,在刚才‘觉醒’了才对。虽然我也只不过是对着笔记本上的内容照本宣科,但这这年下来也姑且学了点东西——所以我观察了一下她的样子,感觉到那个妖怪是在很久以前——或许是从樱小路出生起就存在了,她们的关系应该是一心同体的。”
“但是——”
我本想反驳什么,藤原就继续像劝诫般说道。
“冷泉,你不是很喜欢玩游戏吗?其实也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吧?从樱小路袭击你的样子来看。”
“……”
是啊,不得不说那副样子在角色扮演游戏中的确是非常常见。
我迅速在脑海中构筑出刚才蝶衣刺杀我时的身姿。
恶魔般的角。
像蝙蝠的漆黑翅膀。
黑桃心形的尾巴。
“……你是说‘魅魔’吗?”
“没错,就是魅魔。”
魅魔在基督教中被视为恶魔,是一种可以在人类的梦中现身、并吞噬他们精力的存在,因为外表美丽,也被视为诱惑的象征。在现代人类社会中,魅魔经常被当做游戏里的美艳角色登场,为了让角色设计更有特点,设计者们也赋予了魅魔一些特定的标志,比如恶魔的角,蝙蝠般的翅膀,还有黑桃心形的尾巴,这个形象和刚才蝶衣的模样完全一致。
“但是这种蠢事有谁要相信?”
“最起码你应该要相信,因为你可是第一受害人。”
“……”
如果要说对于超现实事物的接受程度的话,我自认为比起一般人来说要高。毕竟大学时代就一直作为一天到晚泡在网络世界的宅男生存,早就练就了对各种稀奇古怪事物的抵抗力。
原来刚才藤原说的“你对这种事情的接受度应该挺高的”是这个意思啊……至于“身为科学老师却轻易相信这种妖魔鬼怪相关的东西”的吐槽就暂且别提。
但是说到底,魅魔这种存在真的可以被称之为“妖怪”吗?在我的印象中,妖怪应该是指像“雪女”或者“妖狐”那样的东西吧?
“嗯……虽然到最后我也只是时隔多年收到了她的包裹,没见到她的本尊,所以,我也只能引用笔记本上的描述。总之,这个世界对于妖怪的定义好像非常宽泛,但不是也有这样的说法吗——吸血鬼和狼人之类的,可以被称之为‘西洋妖怪’。”
说起来,好像是有这种说法来着……
简单来说就是对于东方人而言,比起恶魔或幻兽之类的,妖怪更容易理解吧,所以他们把吸血鬼之类的东方人不熟悉的东西冠上“西洋妖怪”的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把所有不可思议的存在都归类为“妖怪”也不是不行。
“不过,蝶衣的那个样子比起神话传说中记载的魅魔,更接近于人们想象中的魅魔形象啊。”
我记得以前也看过一些日本妖怪书籍中的雪女画像,里面的雪女就算说恭维话也实在不能称之为“美丽”,但现代游戏或者漫画里登场的雪女无一例外都是顶级的美女。
“可能是因为受到人类世界的影响太深了吧。不管是雪女也好,魅魔也好,或许它们本身是没有一个固定形象的。樱小路体内的妖怪之所以显形成那个姿态,也是因为人类世界当下对于魅魔的定义就差不多是那个样子。”
哦?这个说法似乎很有趣。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节日时被人们拿来当信仰和祈祷对象的神明其实本就没有固定的形象,人们之所以看到画像就能说出对应神明的名字,纯粹是因为他们对此发挥想象,觉得某个神明就应该长那个样子而已。
不过,每个时期的人们对于形象的认知是不同的。
比如大家都知道神话传说中的嫦娥很美,但五十年前的人们想象的美和五十年后的人们想象的美是有差别的。
可是就算如此——
“为什么蝶衣的体内会寄宿着妖怪呢?”
一定要说的话,蝶衣的身体大概是由25%的任性、25%的固执、25%的认真和25%的可爱构成的,绝对不应该和妖怪有关。
藤原忽略了我的玩笑话,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解释。
“可能是因为压力——也就是内心的纠葛吧。虽然笔记本上说,体内寄宿着妖怪的人类非常罕见,但人类遇到妖怪一定会有某种理由,所以我想听听看你的看法。”
听你的口气好像可以解决这个怪奇事件似的。
我本以为藤原会露出自信的笑容说出“当然会”之类的台词,但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解决怪奇事件,虽然那位人鱼好像把关于妖怪的秘密都告诉我了,我也用那副塔罗牌多次预见了不同的未来——可是,我始终没有办法解决任何事件。只不过这次我好歹救了你,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嗯……我好像也不是不能体会藤原的心情。因为我也无数次想要帮助蝶衣,解决她身边的烦恼,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单向连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互动也不是像游戏里增加或减少好感度那么简单。
但是,如果说压力和内心的纠葛的话,我还是有点头绪的。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打算跟藤原做详细说明。
“虽然你不教她们班的数学,但是应该也知道蝶衣是优等生吧?而且她外表无可挑剔,家庭生活也很富裕,在学校很受欢迎。但是她的父母对她的要求非常严格,已经到了有点病态的地步了。如果非要找个原因的话,可能这就是她的压力来源。”
事实上,蝶衣父母的高要求也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但到了她五年级的时候,性质就变得让人难以接受了。
“所谓的要求是指学习方面吗?”
讨论似乎总算进入了正轨,藤原也认真地听着。
“没错,她父母给她报了很多补习班,每天回家除了写学校的作业还会写父母布置的作业,考试成绩当然也有高要求——其实光听这些,你可能会觉得也还好,毕竟现在的学生学习压力都挺大的,这种程度算不了什么。但是啊,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比较麻烦的问题。”
我稍微顿了顿,想看看身为数学老师的藤原对此的反应。对我来说,无论幸运还是不幸,考试都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过去,尽管当年对高考成绩不理想这件事有过后悔的情绪,但现在却觉得无关紧要。
只不过是一场高考而已,人生并不会因此而结束。
藤原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完全没觉得‘也还好’,我只是靠普通的努力考上了普通的大学,但我也不否定现在的学生压力大的事实。”
藤原的学习之路似乎并没有什么戏剧化的部分,或者说,大部分人都是按部就班地学习,最后考上普普通通的大学。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不停续订新季的美剧一样充满戏剧性,尽管现在遇到了不可解的事情,我还是想这么说。
“刚才你说的麻烦的问题是什么?”
“嗯,第一个是蝶衣父母对她精神上的打击和限制,就算她考试成绩好也得不到鼓励,但考试成绩不理想就会受到批评,还有,除了语文、数学和英语,其他的学习会被视为无用功,她之前上过钢琴和油画的兴趣班,但五年级之后就被停掉了,因为她父母觉得学那种东西不如补习考试的科目。不仅如此,她父母经常会说一些听起来好像很对、但却觉得很恐怖的话,例如‘如果再不好好努力的话你就跟不上别人了’之类的,光是听,我都油然而生一种厌恶的情绪。”
说到底,跟上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非得跟上别人不可呢?既然这个世界这么大,人生又有这么长的时间,完全可以停下来散散步或者聊聊天吧。就算变成了大人,我也仍旧无法理解。
“至于第二个问题,应该是源于她对自己的要求吧。如果只是父母施压的话倒还好,毕竟每个人应对的态度不同。换句话说,如果我的父母给我施压,但我完全不当回事的话,实际上也不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至少心理上是这样。可是,蝶衣是个很固执的家伙,而且非常喜欢钻牛角尖,她虽然很讨厌被施压,却又全盘接受了她父母的谆谆教诲。她自己也觉得必须按照父母的要求行事,实际上,在上个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她就通宵复习功课了。”
“啊?她这么拼命的吗?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
“是啊,而且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没有得到充分休息的话更容易发挥失常,我也劝她最多复习到十二点就休息,但她却说宁愿不要身体,也要考到全年级前三名。”
当我听到蝶衣的回复后,真的有种冲到她家去命令她休息的冲动,但是我只是她的老师,不是她的父母——不是家人。
因为不是家人,所以很多事情无法做到。
“我们学校根本不会公布学生的名次啊,虽然要问的话也能知道。”
“没错,她父母应该去私下找老师问过了。虽然他们不会明确要求蝶衣必须要开夜车,但这早就变成一种无言的压力了。蝶衣接收到了‘考试必须考好’的命令,转化成实际行动就是熬夜复习。她跟我说过她确实考上了全年级前三名,在整个城市的所有应考生中的排名也名列前茅,不过我觉得这反而是一种陷阱。”
是一种名为“空中楼阁”的陷阱。
在这个阶段,只要拼命努力,多花点时间,再加上自身的资质,要达到这个高度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且就算牺牲睡眠时间也不会立刻遭到反噬。
可是,身为大人的话就能明白,这种方式是非常致命的。
蝶衣会误以为她之所以能取得好成绩是因为将休息转换成努力的原因,之后她会更加不重视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问题的——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减肥的人选择不吃早餐那样。
而且这种方式也只能在目前这个阶段还能有用,如果想要攻克高考这种等级的难关,显然不可能靠不断消耗身体、压缩休息时间来轻松办到,即使真的办到了,代价也会是难以想象的。
不管怎么说,因为发生了今晚的事,实际上也的确冒出问题了,只不过却是和妖怪有关的这种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坏的问题。
把我的长篇演讲彻底咀嚼完毕的藤原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
“大体上我都理解了,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樱小路谈一谈。”
“……你要把妖怪的事情都告诉她吗?”
就连我都要花时间来消化,对蝶衣来说可能会更难。当然,如果说妖怪其实不存在,而这都是藤原和蝶衣联手策划的一个超级大玩笑的话,我也实在笑不出来就是了。
“我想她迟早都会知道的,今天妖怪的显形就是开端。”
虽然这么说,但即使和蝶衣谈估计也很难解决目前的状况,如果能插手的话我早就选择插手了。
藤原也同意地点点头。
“嗯,毕竟再不合理也是别人的家事,就算我们是老师也没办法越界,但是和妖怪会个面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反正也不复杂,只是做做仪式,把妖怪召唤出来罢了。”
“……那这样会不会给蝶衣增加痛苦?”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蝶衣觉醒妖怪的时候是非常痛苦的。
本以为这是非常合理的疑问,然而藤原却露出了一副陌生的表情。那是我在学校里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就像是冷酷无情的判官即将宣布被告的罪行一样。
“冷泉,这是她必须承受的痛苦,也是必须面对的不幸,否则很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灾祸。别忘了,如果不是我来救你,你现在已经躺在太平间了。从她出手袭击你这点来看,很难保证她不会在开学以后袭击其他学生和老师,亦或者是她的父母,所以必须要和妖怪接触才能搞清楚。更何况,刚才的那种救命方式已经无法再复制一次了。”
“无法复制?”
听了我的疑问后,藤原放弃般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我说过那位人鱼给了我两样宝物,其中一样拿来救你了,那个宝物叫做‘人鱼之肉’,把它吃下去之后就可以获得不死之身,拥有瞬间治愈伤病的能力,也可以永葆青春的肉体。哦,对了,虽然是叫‘人鱼之肉’,但样子其实就跟糖果差不多。”
“……什么?你说‘人鱼之肉’?”
我惊讶地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
怪不得她刚才说什么“恢复能力”,如果是不死之身的话,伤口这种东西当然会瞬间恢复了。虽然我并不是追求长生不老的狂热者,但吃下“人鱼之肉”就能获得不死之身的说法,就跟“吸血鬼怕十字架”一样人尽皆知。
不管怎么样,这实在是太令人惊叹了……我瞬间就想到了各种身为不死之身才能做到的事,前提是藤原没有跟我开玩笑。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问。”
藤原像是面对吵着父母要买玩具的孩子一般无奈地说着。
“自从我收到包裹以后就一直没动过‘人鱼之肉’。不是不舍得用,而是不敢用。吃了人鱼之肉后确实能有很多好处,但根据笔记本上的描述,也会触发禁忌,比如,你以后都无法轻易碰触水了,不管是海水还是河水,雨水还是茶水,反正是水都不行,因为碰了水之后你就会变成‘人鱼’——现在的你,已经不再是普通人类,而是半人半妖的存在了。”
我相信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小时候应该都在电视或者书本上看到过美人鱼的童话吧。呃,我记得童话的结局好像是爱上王子的美人鱼变成泡沫消失了。如果现在要问我对于这个童话的感想,我只能说,美人鱼应该把王子杀掉才对,毕竟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可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让给根本没出任何力量的邻国公主嘛。
不过,现在不是对童话故事的结局挑刺的时候。
总之我想表达的是,人鱼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但要是自己变成人鱼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我连喝水和洗澡都没办法了?”
“洗澡的确会有点麻烦,但是喝水没有问题。还有,因为热而出汗好像也不会让你变成‘人鱼’。”
真是奇怪的判定……听起来像是进入身体内部,或者原本就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水不会引起变化一样。
不过,既然拥有不死之身这种强大的力量,多少背负一些限制也是很正常的。虽然下雨和洗澡的时候会麻烦一点,但怎么看都是好处大于坏处。而且我还想强调一点,我根本就不会游泳,所以很少会主动去碰水。
我擅自点点头,觉得这种程度的禁忌也完全可以忍受。
藤原看着乐观的我,继续补充。
“对了,虽然你是男的,但是变成人鱼的时候好像也会跟着变成女人,等水干了之后才会变回你原本的样子。”
“哦?那不是更好吗?”
“啊?”
藤原可能觉得变成女人是一个坏消息,但我完全不这么想。因为在不动手术的前提下就能有机会体验另一个性别的生活,搞不好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藤原听了我的解释后不由得窃笑起来。
“没想到你这么变态呀。”
“这跟变态无关吧……你肯定也有想体验男人生活的时候。”
不过……如果是变成女人的话,对藤原来说应该并没有任何问题啊?我不觉得她只是怕水才选择一直不吃人鱼之肉的。
“所以呢,真正的禁忌是什么?”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方面有点害怕藤原隐瞒的真正禁忌的确很糟糕,另一方面又觉得不管再怎么糟糕,只要放到天平上,就绝对是拥有不死之身更占优势。
藤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抿着嘴说道。
“拥有不死之身,也就意味着即使时间流逝,你的身体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或许五年、十年之类的并没有什么所谓,但是五十年、一百年之后呢?比如一百年以后,樱小路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你却还活着。不止是樱小路,所有与你缔结了亲密关系的人们全都离你而去,这才是人鱼之肉真正的禁忌。”
冰冷而真实的话语敲击着我的心脏。
“……”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
所谓的“不死之身”只是意味着自己不死,并不意味着周围的人也跟着不死。如果是和我完全没关系的人姑且不说,但我能有足够的精神力看着曾经与我亲密无间的人们慢慢老去,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吗?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可能是觉得我以沉默相待,藤原用安慰学生般的语气接着说。
“总之我也没办法彻底拯救樱小路,只能最大限度去减轻她的不幸,剩下的还是要看她自己。如果能让妖怪就此消失的话,虽然说不上是解决了事件,但或许可以让一切都回到起点。”
没错,最好的结局搞不好就是回到起点,也就是清零,那种像漫画里的主角一样华丽地解决掉事件的剧情是不存在的。而且,就算漫画里的主角成功讨伐了怪物,让村子重新回到和平,因为怪物的袭击而丧命的人们也不会因此复活,失去了重要之物的人们的心伤也不会那么快痊愈。
或许只是因为恰巧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开始妄想能够一举解决蝶衣的压力和烦恼,但那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就算人不会仅靠自己来拯救自己,但觉得自己能随随便便拯救他人也未免太过自大了。
即使是现在拥有不死之身的我也无法做到。
想到这里,我再次跟藤原进行确认。
“你不后悔把那么珍贵的‘人鱼之肉’拿来救我吗?”
藤原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有水平似的,只是随意地说道。
“可能那位人鱼为了答谢我,才想让我变成不死之身吧。但可惜的是,我一点都不想吃那种东西。我只想好好享受有限的人生,和朋友们一起慢慢变成愉快的老头和老太婆。”
虽然我觉得享受人生和不死之身之间并不矛盾,但也不是不理解藤原的意思。也许在她看来,如果拥有完美的退路,人就会变得怠惰。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我内心深处的不安,藤原的喉咙里响起了意外温和的黏性声音。
“你就不要多想了,给你吃就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我和你相处这些年下来,怎么都不认为你像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或者漫画里的幕后大反派。”
那倒是,因为我只是一介平民罢了。
一个连樱小路蝶衣也无法拯救的平民。
“其实我才觉得有点抱歉呢。虽然的确救了你,但不死之身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在没有方法能解除不死之身的现在,我擅自让你背上禁忌就已经越界了。”
看着藤原稍显沮丧的脸,我付之一笑。
“在那种情况下你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打从心底里感激你把我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至于禁忌什么的,只要习惯就好啦,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是真的非常庆幸自己变成不死之身,所以不希望藤原对此有什么包袱。
“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当时你占卜的时候只说了‘八月下旬’,应该没说具体的日子吧?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今天会被袭击的?”
“啊,那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我本来也就没指望有人会相信我的占卜结果,不过——你当年在地铁站也不顾别人的目光来帮我了,所以我想着,就算会耗费点时间也必须要救下你才行,因此就对你展开了跟踪。”
“跟踪?”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我吃惊的样子很搞笑,藤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就像把数值代入公式一样啦,只要计算不出错,得到的答案就一定是正确的。所以我从八月十日开始就一直在监视你。也是因为你喜欢宅在家的关系,我的监视任务变简单了很多,虽然昨天你突然出门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咦……不对吧?下旬应该是从每个月的二十一日开始算起,而今天刚好就是二十一日。”
“……这个嘛。”
藤原自嘲般地笑了笑,用略带委屈般的声音说道。
“其实是我搞错了,我以为从十五日开始就是下旬。”
看来这个迷糊的数学老师把“中旬”的存在完全忘记了。
不过被藤原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个假期除了跟蝶衣见面之外,还真的几乎就没出过门。
藤原估计觉得自己身为数学老师却把时间的问题弄错而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清了清嗓子。
“嗯——总之,我还以为昨天就是占卜结果中提到的会出事的日子,所以一直神经紧绷地跟踪你,没想到你去见的人居然是E班的樱小路……”
自认为警觉性较高的我完全没发觉被人跟踪,她该不会真的是侦探吧?
“我知道你和樱小路的关系很不错,但好到这个地步也确实出乎意料。说实话,从我的视角来看,你们两个根本就像是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喂,这话可不能乱说。”
就算你可以污蔑我的清白,也不能让蝶衣蒙冤。
藤原无视了我的抗议,继续说道。
“本来是考虑打电话让你直接不要出门的,但又怕你会多疑,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监视到底。结果,不管你出门还是没出门,都没有办法避免悲剧的发生。当然了,因为我当时就在你家对面,所以及时过来救了你——当我目击樱小路是袭击你的犯人时,之前你们俩约会给我的冲击又再一次升级了。”
“……都说了那不是‘约会’。”
如果藤原没有来救我,我的尸体肯定会在第二天早上被路人发现。到时候,善于混淆黑白的各路媒体肯定会将我和蝶衣的关系大肆炒作一波。只有我背负骂名倒还好——反正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但我怎么都不能接受蝶衣被陌生人当成未成年杀人犯。
不管怎么说,能够避免在各种层面上死去的坏结局真是太好了。
我再一次感觉到全身的细胞得到了放松,于是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结果发现跟藤原聊了半个小时以上,手表的时针也早就指向了零点。
灰姑娘的魔法已然失效,但蝶衣体内的妖怪不会就这么消失。
“喂,藤原,我们还是先把蝶衣……先把樱小路叫醒吧?已经半夜了。”
被我这么一催促,藤原也掏出手机瞪大了眼睛。
“天哪……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把樱小路留在这里确实不太好。”
是啊,但当时毕竟情况特殊,也不可能让藤原就这么把蝶衣送回家,如果送到医院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加麻烦。
就当我俩边说边起身,准备前往房间叫醒蝶衣时,房间的门却忽然被轻轻推开。保持着长发披散的样子、依旧穿着睡衣的蝶衣像幽灵一般从我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没关系,我爸妈从昨天下午起就去外地出差了,要半个多月才回来。”
我跟藤原对望了一眼之后,又将目光重新定格在蝶衣身上。
她看起来像是早就醒来、一直在偷听我和藤原对话的样子,所以才没有惊慌失措地冲出房间吧。
我不像藤原一样见过妖怪,有的只是三脚猫宅男程度的奇幻知识而已,所以并不明白为什么蝶衣会变成这样,甚至还不死心地认为这肯定是哪里搞错了。但是,我同时又非常确信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切,包括我今天会被蝶衣袭击,肯定也是无法违抗的命运的其中一环。
我不觉得天上的神明会抽出时间来聆听人类千奇百怪的愿望。假如我是牛郎的话,七夕节当天肯定忙着和织女卿卿我我,哪有空管什么人间琐事?所以,无论是七夕节还是生日,亦或者是看到流星的时候我都从不许愿。
但唯独现在,我特别想召唤某位不知名的神明,让他或者她听听我的愿望。
希望樱小路蝶衣能够平安无事。
即使是在今天这个颠覆了所有认知的奇妙夜晚,我也尽力祈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