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结果,蝶衣还是在我的房间里度过了一晚。
绅士如我,自然不可能和蝶衣挤一张床,而是翻出之前用过的一张气垫床躺到了客厅的地板上。
虽然在送走藤原、蝶衣进到我的房间准备睡觉之后,我也曾偷偷推开房门观察过蝶衣的情况,但对方似乎并不像之前宣言的那样没有困意,而是很快进入了梦乡,反倒是我一直在客厅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妖怪的事情,几乎都没有睡着。
到了早上九点左右,藤原换了一身衣服再度来到我家。我从没想过她会在这么短时间内造访我家两次,希望她那不曾露面的男朋友能够宽宏大量。
等待蝶衣和我洗漱完毕之后,我们三人便一同进到了房间内。
据说房间会透露出一个人的性格和生活方式,这句话的确不假。比如我的房间内就摆满了游戏周边、漫画和手办等等明显对应了宅男身份的各种物品。除此之外,我的书桌上还有和蝶衣、其他几个课代表,还有四季外国语小学首届毕业生的合照。
而蝶衣的房间里除了学习和生活必需品之外,同样也放着和她的父母、和我,以及和六年级E班的好朋友们的合照,以及我们送她的各种礼物。
就如同蝶衣的父母爱她一样,她的老师和同学们也同样爱着她。
蝶衣的父母当然不会不爱她,如果不爱她的话就不会严格管教,也就不会产生限制,只是爱的方式有点偏离正轨——这倒也并非后知后觉,而属于不用思考就能明白的事。如果把十年前的自己拿来和蝶衣比较,恐怕我也只会觉得“有什么稀奇的,我父母更不讲道理”之类的吧,变成大人之后或许真正得到的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容忍和理解的心。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的说法虽然老套,却是可信的。
小时候的烦恼在长大之后回想起来多半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大人才无法理解小孩的抱怨;同样地,在蝶衣这个年龄,她所处的世界就是全部,自然会觉得问题重大,所以小孩也无法理解大人的冷漠。
明明大人也是从小孩成长起来的,却还是无法互相理解。
此刻的蝶衣闭着眼睛坐在自己床上,因为藤原把窗帘全部拉好,门也关紧,即使是白天,整个屋子还是变得相当昏暗。接着,藤原又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薰跟蜡烛,据她本人所说,这是为了渲染气氛。香薰能让人身心放松,蜡烛摇曳的火光则有催眠的效果。
“放松我还可以理解,催眠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啊?”
我一边按照藤原的指示将蜡烛摆在房间的角落一边询问。
“我待会儿会问樱小路一些简单的问题,她需要进入一种似睡非睡,似清醒又迷糊的状态,据说妖怪都是位于灰色世界的东西。不确定、模糊、似有非有……这些都能算得上是它们的代名词。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处在阴阳交界处一样,因为人类的内心也就位于这个平面上。”
明明是崇尚科学素养教育的数学老师,她的这番话听起来却像是可疑的灵媒。但如果要问我灵魂和妖怪还有魔鬼之类的有什么区别,我一时间也回答不上来。
蝶衣好像很好奇我和藤原之间的对话,但被要求闭上眼睛静静休息(不能睡着),所以最后也没出声。在听从长辈的指令这点,优等生蝶衣没有不擅长之处,当然,这也算是她的表面人设。
想也知道,我从来没在房间里用过香薰,顶多只有在商场看到的时候好奇闻过,所以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香味到底算不算香薰应该有的气味。藤原将一切都布置好后,背对着我坐到了电脑椅上,我原本打算靠在窗边观看,却被藤原吩咐坐在角落。
在仿佛要举行诡异恶魔召唤仪式的本人房间,面对坐在床上、姿势有点僵硬的蝶衣,藤原用引导般的口气轻轻开口。
“接下来我会问一些问题,请你不要多想,轻松地回答。”
“……嗯。”
蝶衣的眼皮稍稍动了下,但还是克制住了想睁开眼睛的欲望。
“那么开始了,你的全名是?”
“……樱小路蝶衣。”
“年龄?”
“十二岁。”
“生日和星座是?”
“八月二十七日,处女座。”
“就读的学校是?”
“四季外国语小学。”
“最擅长的科目是?”
“语文。”
“最不擅长的科目是?”
“……体育。”
“在学校担任的职位是?”
“文艺委员……语文课代表,还有科学课代表。”
“随便说一个你认识的科学课代表的名字。”
“呃……白百合琴音。”
流畅的问答游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蝶衣估计很好奇为什么问这些问题,但全程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不仅蝶衣可能好奇,就连我也很好奇。藤原问的这些问题有什么具体意义吗?看起来也不像是警方为了让嫌疑人开口,姑且先问一些对方能简单回答的问题来让其放下警戒。就算知道蝶衣在学校担任的职位之类的,应该也和妖怪无关吧?所以果然只是缓和气氛用的?
“你的学习压力真的很大吗?”
“嗯……我感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了。既要去补习班,也要去上思维课,还要写我爸妈布置的作业,有时候真的感觉很累。”
就当我以为问答游戏结束,即将进入下一步时,藤原又再度提了一个问题。
“那么,你恨你的父母吗?”
“……”
蝶衣没有马上回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刚才明明问的都是一些简单的个人情报,突然就变成要回答对父母的看法了。
“没关系,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蝶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话的声音比刚才小了不少。
“不……我不恨他们。”
她的答案倒也没有让我感到意外。
就像我刚才所想的,蝶衣的父母并不是不爱她,反之亦然。但藤原像是故意激起蝶衣的黑暗面似的,宛如一只追踪猎物的猎犬般紧咬不放。
“为什么?明明他们都给你很大的压力了,你也不断地在压力中逼迫自己。”
“我……我知道他们也是对我好才这样做的,我自己也想要读更好的学校。”
“原来如此,也许在你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对他们的仇恨,只是——”
藤原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我觉得她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可能会有点不妙。
“你为什么要袭击冷泉老师呢?难道是因为你——”
“喂,藤原。”
我下意识地上前阻止了藤原的提问,但她看都没看我,只是用左手挡住了我的身体,示意我不要再次打断她。可是——为什么非要问蝶衣这个问题不可?刚才我已经抚平了蝶衣的情绪,让她不必为袭击我这件事感到过意不去。已经被埋葬在土里的子弹,有什么再度挖出来检查的必要吗?
蝶衣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回答藤原的问题,藤原这才把脸转过来,在烛火的摇曳下,熟悉的面孔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刚才你说樱小路的压力来源时,只说了两个原因吧,一个是她父母对她的高压,另一个是她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我并不觉得你有说错,樱小路也证明了这一点,但还是有点奇怪——因为这和她最初的行动不太相符。”
最初的行动是指几个小时前、化身为魅魔前来袭击我的事吗?可问题是,就算蝶衣想要袭击她的父母也没办法做到啊,因为他们已经去外地出差了。
对于我的反驳,藤原只是抿了抿嘴。
“我把樱小路抱到床上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她虽然光着脚,但脚底却几乎没有灰尘或泥土之类的脏东西。如果她就这么不穿鞋从她家走到这里,很难想象会是这样的状态,而且我赶来救你的时候,也没有看见她的旁边有鞋。”
我略微吃了一惊。
的确,我几个小时前打开门的时候蝶衣是光着脚的,如果藤原所言属实,那就要解释一个疑问,那就是——蝶衣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到我家门口的?
“除了类似瞬间移动的方法之外,我想不到别的了。笔记本上没有特别详细说明,但有提到妖怪会无视物理性质进行移动和穿行的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距离对于蝶衣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等等……那藤原的意思不就是说……
“明明可以用瞬间移动的方式袭击在外地出差的父母,结果却并没有?可是不对啊,这样一来不就变成了……”
“嗯,就是这样。”
不,就算你这么信誓旦旦地肯定……
但是这不可能啊。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蝶衣跟我聊天的时候,抱怨最多的内容就是父母对她的严格要求了,虽然偶尔也会听她数落班上同学之间发生的蠢事,但那些基本都算是青春故事的一页而已,怎么也算不上压力的来源吧。
藤原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在这几个小时里听到的藤原的叹气次数,搞不好比刚认识她的那三年都要来得多。
“还没有察觉到吗?除了她的父母,以及她自己之外,成为压力来源的第三个原因就是来自冷泉水月——也就是你。”
“……什么?”
就算温顺如我,听到朋友说这种话也还是会生气的。但藤原完全无视了我的意见,只是尖锐地说道。
“那她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
我将藤原的声音抛在脑后,上前一步,走到蝶衣的跟前。
现在不是搞这个莫名其妙的召唤仪式的时候了。
“蝶衣?”
但是,在即将触摸到她的手臂时,我反射性地抽回了伸出的手。
是同样的感觉。
和昨天晚上一样——我以为我的生命即将终结的那种感觉。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藤原好像也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妙气味,皱起眉头紧张了起来。其实我并没有闻到香薰以外的味道,所以或许这只是一种半人半妖的敏感神经也说不定。
蝶衣笑着撇撇嘴,告别放着布偶的松软大床,张开眼睛后缓缓开口。
“杀掉你——虽然很想这么说啦,但冷泉老师,你现在是不死之身吧?也就是说即使杀掉也不会死。”
蝶衣、樱小路蝶衣,那个觉醒了的妖怪蝶衣慢慢地朝我走来。她脸上挂着目空一切的笑容,连旁边的藤原都仿佛被震慑住了。虽然房间里点满了蜡烛,我却觉得周围的温度骤降了好几度,全身冒出的冷汗自然也不是因为火焰的缘故。
我想,现在应该是非常不妙的状况吧。
昨天晚上因为是“一瞬间”的事情——由于死而复生,所以我决定继续用这个词了,正是因为没有防备,反而没有多余的情绪。可现在不一样,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告诉我危险即将来临。
“不过,这个房间太窄了,我们换个别的地方。”
蝶衣话音刚落就用双手抱住了我,虽然让我回忆起前天在蝶衣家楼下跟她拥抱的场景,但当时和现在所带有的感情想必是完全不同的吧。
我根本连叫出声音跟藤原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