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不知道过了多久。
总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我好久没坐飞机出行了,刚才的感觉让我再一次想起飞机起飞时的失重感。其实我倒也不是不能习惯那种感觉,但如果在一秒之内体验十倍程度的话,正常人应该都不愿意尝试。
蝶衣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其实就做好了被攻击的心理准备,但结果她没有立刻展开攻击,而是将我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至于这个地方——
这里应该是上锁的,但是看起来对面的大门并没有被打开,所以蝶衣肯定是用了藤原提到的类似瞬间移动的能力。
此刻的蝶衣就站在我的面前,因为醒来后也没有换衣服,所以着装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象征着学校优等生的标准发型——马尾则被解开了,就像解开平时的束缚一般。
明明没有任何风吹进来,我却觉得她的长发宛如海洋中舞动的水母触手,周围的灰尘也像是发光的粒子一样闪烁着。
你问我这里是哪里?我只能说,即使在工作期间我也很少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毕竟我不是体育老师。所以,除了体育馆之外,应该没有别的答案了。
蝶衣把我绑架来的地方,正是四季外国语小学的体育馆。
因为现在是暑假,体育馆当然也呈现闭锁状态,而且因为已经上锁了快两个月,里面灌满了沉闷的空气。奇怪的是,在约有二十九摄氏度的今天,我竟然没有觉得这个密闭空间很闷热,大概是因为蝶衣站在面前,感知体温的机能出现了故障。如果每天都能见到蝶衣的话,或许我这个夏天就不需要空调了。
“……比起体育馆,应该有更合适的地方吧?这地方连扇窗户都没有,就算我没感觉到热,待久了也会难受的。”
我之所以故意用这种轻佻的语气说话,完全是因为仗着自己是不死之身的关系。虽然和蝶衣体内的妖怪并不是初次见面,但能构成对话还是头一次,毕竟初次见面的时候还没说出任何话就被她杀掉了嘛。
在她刚才说出“杀掉你”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和她进行对话了,这应该也是藤原想做的事。还好我们所面对的妖怪比我印象中的妖怪要正常许多,如果对方是个只会发出尖叫,或者操着一口妖怪语的奇妙生物,就算我有不死之身也实在很难表现出积极沟通的态度。
“哎呀,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你熟悉的那个樱小路蝶衣吧?”
“不,我知道你是谁,但你也同样是蝶衣啊。”
与我熟悉的蝶衣相比,你也只不过是把马尾解开了而已。解开了马尾——解开了束缚,也就只有这点不同。
“哦?你们不是把我称呼为‘妖怪’吗?”
“那是藤原老师的叫法——虽然我觉得叫什么都无所谓啦,难道说你更喜欢别人叫你‘恶魔’或者‘怪物’吗?”
见对方不回答,我维持坐在体育馆地板上的姿势继续说道。
“不管称呼如何,也改变不了你是蝶衣的事实。既然藤原说蝶衣是觉醒了,而且你和蝶衣是一心同体的,我想,你并非占据了她的身体。所以,你应该就是蝶衣的‘里侧’吧。”
是‘里侧’,也是‘阴暗面’。
作为班级里的优等生,班主任老师的得力干将,父母的掌上明珠。那位扎着马尾,活泼可爱又受欢迎的蝶衣,即是‘表侧’。
但是那个蝶衣其实承受着许多压力。
来自父母对成绩的高要求和病态的管控。
来自自己对自己的严厉态度。
还有,来自我。
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偶尔也会想大声咒骂几句,偶尔也会想耍个任性,偶尔也会想不遵循道理,偶尔也会想偷个懒。
认真而努力的优等生是蝶衣,和朋友愉快相处的好同学是蝶衣,听从父母的要求拼命学习的乖女儿是蝶衣。
那么,歇斯底里、充满攻击性、固执而又任性的当然也是蝶衣。
所以蝶衣会逃避,会抱怨,把情绪储存在看不见的能量槽中,让‘里侧’的自己——让自己的阴暗面来承受。可是,阴暗面也是蝶衣,也是自己,终有一天能量槽会突破界限,那个一直存在于‘里侧’的蝶衣才得以觉醒、出现在这里。
如果只有表侧或里侧,都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蝶衣。
就好像只有一部分躯体的化石碎片,无法拼凑出曾经活着的证据。
“哼——我还以为你不够了解我呢。”
蝶衣终于开口说话了。和平时的那个蝶衣不同,她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不屑,态度也目中无人,可是我却感到满意地笑了。
“不,我完全不够了解你,刚才说的那些,不过也就是基于人生经验的一般论而已。”
每个人都不是单纯的存在,都会有表侧和里侧。或许有些人找不到逃避的方法,或许有些人逃避的方法和蝶衣不同。
“正是因为不够了解,所以才想要继续了解,才想要更多地去了解。所以,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了吧,你袭击我的原因——我作为你的压力来源的原因。”
在听到藤原宣读答案时,我差点恼羞成怒地对她发起火来,但看到蝶衣现在的样子,却又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人类大脑的构造还真是不可思议。
也许妖怪也是如此。
蝶衣迈开步子朝我走来,我则是微微扬起头看向她。
这样的对视说不定还蛮新鲜的。
“我刚才只不过是不想回答而已,你就在那里自顾自地啰里啰嗦的,你这么喜欢分析吗?你是老师吗?”
很不巧,我的确是你的老师。
“哎呀——但是呢,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恨你。应该说,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恨你。还是说你觉得就算要当反面人物,至少也要做到幕后黑手的级别?别搞错了呀。少在你的想象中膨胀我的恶意,我只不过是对你的感情稍显复杂罢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大蠢货。”
“嗯,我知道。”
看样子我也被蝶衣看透了。
既然人有表与里,那么不管是喜欢还是爱,终究会反射出恨意,只不过要期待这种恨意也充满如同商业电影的高潮部分一样瞩目,确实有点过于极端了。
不过今天还真是遍布新鲜的体验啊,我觉得能被蝶衣用这种毫无规矩可言的狂妄口吻辱骂的话,就算被关在这里闷死也值了,虽然我现在是不死之身。
为了不引起误会,我必须要补充一句,我可不是受虐狂。因为比起被责骂,我还是更喜欢去责骂别人。只不过,平时在学校里都是一副尊敬师长的态度的蝶衣展现出内心深处的攻击性时,让我体会到仿佛设计出完美的游戏角色时会得到的那种绝妙的满足感。
“哼——”
蝶衣没好气地拨开自己飘散的长发,用奇妙的目光注视着我。
“冷泉老师,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爸妈和我的关系是亲子,琴音她们和我的关系是好友,学校里的一般路人和我的关系是同学,那么你和我又是怎么样呢?”
“那当然是‘师生’了。”
蝶衣满不在乎地笑了。
“噗噗——答错啦——是‘特别的师生’才对。即使在全校所有学生里你相对比较偏爱七宗罪课代表,我也是你最喜欢的那位课代表吧?没办法,因为我就是这么充满魅力嘛,就算你特别喜欢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不准把七个课代表擅自形容成七宗罪。
而且光是你一个人就得对应好几宗罪吧?起码愤怒、傲慢和嫉妒绝对能算进去。即使平时蝶衣的确这么想过,也绝对不会表现出来。这种宛如高高在上的公主大人般的自傲,显然不是表侧蝶衣的作风。
虽然全校学生里比较偏爱七位课代表这个说法我觉得不太准确,可是她所说的“特别喜欢”或许是对的。
要说原因,倒也很难用一句话来解释清楚。
只记得和蝶衣变得熟悉的过程中,我就渐渐地产生了“不能放着这个家伙不管”的想法。也或许只是我的性格太古怪,至今为止都没什么朋友,以致于遇到纯真善良的蝶衣时被吸引了而已。
作为朋友,作为师生,作为填补我青春时期的伙伴位置的、对等的存在。
“你这么爽快就承认了反而感觉很无趣呢……不过算了,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学生,你对我来说也同样是特别的老师。”
那不是挺好吗?
这样就皆大欢喜,共同迈向美好结局,故事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
但是,肯定是无法结束的吧。
“正因为是特别的,有数学题不会做时,我率先想到的是问你;要做学生会竞选的海报,我会先找你出谋划策;要参加绘画比赛,我也会第一个找你帮我画草稿、想构图——我变得太依赖你了。”
蝶衣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露出了看起来十分苦恼的表情,就像是在忍耐美食诱惑的胃病患者。
“不仅如此,我看到你和其他女生聊天的时候也会心烦意乱,就算那个女生是同班同学也一样,就算那个女生是女老师也一样。我害怕你和那个女生的关系变好——变得比和我之间还要好,那样我就没办法再依赖你了。”
“……没关系,你完全不用担心这种事。比起你对我的依赖,说不定我对你的依赖还要更深呢。”
不知道蝶衣是怎么理解我的这句话的,因为她只是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这一瞬间,我觉得蝶衣好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这么说恐怕有点不太合适,因为不管是表还是里,蝶衣都还是原来的蝶衣。
但笑容也只是转瞬即逝,她慢慢地沉下脸,用看着吊车尾的同学考上好大学、而自己却只能留级般的悔恨声音宣言。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冷泉老师,你太万能了呀,不管我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你都能回应,不管我怎么耍任性,你都任由我乱来。我太害怕了,害怕总有一天你会从我的身边消失。那样的话,我们之间的相处就会成为我的一种负担。而且,我即将要上中学了,爸妈也许不会再让我使用手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能再联系吗?如果不能的话,你就这么消失了的话——”
她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般微微停顿了一秒,接着露出了仿佛能吞噬一切黑暗的空洞表情。
“那还不如趁现在,让一切都消失掉吧。”
“……”
我无法轻松愉快、用打趣的声音说出“我不会从你的身边消失”这种谎言。即使我们不是师生,即使我们是真正的家人,我也总有一天会从蝶衣的身边消失的吧。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直到某一天她不再需要我为止。
就像蝶衣所说,我“过于万能”了——比起她的同龄人来说,我当然会懂得更多东西;比起其他老师来说,我虽然不敢自诩知识渊博、技能丰富,但毕竟也只有我才会把蝶衣当成特别的学生;比起她的父母来说,我虽然没有作为养育孩子的人生经验,也没有为她真正付出多少精力,却也恰好弥补了他们没有给予蝶衣的空白部分。
她目前想要的,我全部都可以满足。
但我能满足到什么时候呢?
她终有一天也会明白我并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对于蝶衣来说,我这个忽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不速之客给了她许多刺激,却也让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我猛然察觉到,说不定自己才是在她体内慢慢积累的毒素。
就像美人鱼的童话一样。
如果蝶衣是童话里的美人鱼公主,想必她肯定不会原谅王子的吧。既然自己不能一直拥有、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抢走、持续下去又会给自己增加负担的东西,与其留着,不如干脆毁掉。
所以,当她的阴暗面——当里侧蝶衣出现的时候,会来袭击我。
只要我消失,那么蝶衣就可以斩断和我的联系,就当成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之后她就和我从此分道扬镳,宛如不曾相识的陌生人。这样一来,她便可以不再依赖我,心情也就能放轻松了。
只要不曾存在,就不会受伤。
这么简单的连锁反应、这么简单的道理,身为大人的我居然没有想到,足够当成人生教训之一记载在档案里了——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什么嘛,你居然自己领悟了,真没意思。不过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能想到也是应该的,毕竟你是万能的冷泉老师呀。可惜我不能杀了你,不死之身还真是个便利的东西呢。”
“蝶衣,或许这么说你不相信,但即使我没有不死之身,我也愿意为你去死。可是啊——现在并不是这个状况。如果我消失了,你或许会比从前快乐,但那样的话,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还有一起待过的空间,那些回忆又算什么呢?”
昨天晚上本来就是一切的终结,但理应消失的我被藤原给救活了,因此蝶衣的内心又会继续积累着伤痛,导致了现在这场延长战的发生。
如果说这也是命运的安排,那我就必须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我不能让蝶衣独自从过去的回忆里抽身,即使很痛苦,即使会感到负担,我也想和她一起继续创造更多更新的回忆。
“果然你就是会在乎这些东西呢。回忆什么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嗯,很重要。人们之所以能够面朝未来前进,就是因为过去留存着重要的回忆啊。”
“……冷泉老师,你果然——”
蝶衣并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说起来,在与我见面的那天,她最后好像也有什么话没说完。不过这样一来,蝶衣的压力恐怕也还是没有得到有效的消散,如果今天只是问出蝶衣内心的纠葛,倒也不能说全无收获,只是,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用双手撑着体育馆的地面站了起来。
一直坐在地上和蝶衣对话还真的有种在悟道的感觉呢,下次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的时候,干脆就把蝶衣的照片放在面前冥想吧。
有机会一定要试试看,反正有的是时间。
因为我是不死之身,即使接下来要做的行为是跟赴死划等号也一样。
我把自己想象成做早操时被古板领导命令要站成军姿的小职员,在蝶衣的面前站得笔直。然后,我将双手往左右两边伸开,对蝶衣说道。
“动手吧,蝶衣。我是不死之身,但也会感觉到疼痛,虽然我已经没办法消失了,可是看见我痛苦的样子,你也能稍微发泄发泄心中的压力。”
蝶衣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我。
“……你有病吧?”
“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啦。不过我要强调的是——我真的不是受虐狂,纯粹是因为我有不死之身当免死金牌。而且,如果对象不是你的话,我恐怕还是要犹豫再三的。”
“哦?这么说我还挺荣幸的嘛。”
蝶衣又扬起了那不可一世的笑容。
虽然我是在不久前才真正面对蝶衣的阴暗面,但我认为这才是里侧的蝶衣。这种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唯我独尊的样子才正确,因为这样才能让表侧的蝶衣安心,才能尽情地让自己释放压力。阴沉着脸,对动手都感到无趣的阴暗面根本不够格,简直像是少年时代的我。
藤原刚才说蝶衣对她的父母没有憎恨之情,对于这个说法,我其实并不完全赞同。人打从出生起到迎接死亡的这段时间内,是不可能不憎恨任何一个人的,只不过有些憎恨的情感可以消除——对父母、对家人的憎恨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蝶衣的父母爱她,她也同样爱她的父母,所以在内心深处,她即使对他们有过憎恨的情绪,也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风化——亦或者是习惯了吧。即使她体内寄宿着妖怪,曾经把我杀死过一次,我也仍旧认为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女生,而这样一个女生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模仿普通的叛逆少女一样跟父母斗斗嘴而已。
蝶衣的压力来源同样也有她自己,因为她把自己锁在了父母给她的牢笼里,但是她也绝对不会对自己动手的,她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家伙。
那么,只剩下最后的压力来源,也就是我了。
在蝶衣的内心深处,她把我当成了特别的存在,对我产生依赖,所以能无所顾忌、能毫无保留、能没有任何负担地对我抱怨和生气。即使源自她父母的症结无法切除——这不是仅凭一己之力,只花个三五天时间就能解决的。即使这些都是她必须承受的痛苦,必须面对的不幸,也不代表非得孤军奋战。
我们每个人都有必须承受的痛苦,必须面对的不幸,所以这番话是真理,是逃避,是推脱责任,是耍赖皮。
“蝶衣,很抱歉,我没有办法真正地拯救你,我能做的就只有听你倾诉,以及让你发泄——只是让里侧的你暂时退场而已。我也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或许就会变成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你与我告别的日子总会到来……可是,也不用非得是现在不可吧?”
我还没有做好和蝶衣挥手说再见的准备。
如果切断和我的联系就是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那我一定会破口大骂,称这是史上最烂的游戏攻略。
我不是妖怪专家,也不会玩塔罗牌占卜,那就只好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了。我不会消失,也不会让蝶衣消失——无论是表侧还是里侧。
虽然我不能成为她的王子,但至少可以成为她的骑士。
“哼——真是败给你了,老老实实被我杀掉才是最轻松的吧?”
“是啊,如果我没有变成不死之身,那不管是什么结局都由不得我,但既然命运扭转,我还是想努力挣扎一下试试。”
蝶衣也终于下定决心了。
就在我维持着稻草人一样的姿势咬紧牙关的时候,蝶衣的身上再度发生了异变,和昨天袭击我的时候一样,她再度显现出了魅魔的姿态。
恶魔般的双角。
漆黑的蝙蝠翅膀。
还有黑桃心形的尾巴。
“冷泉老师——”
蝶衣扇动着像是预示着不祥和终结的翅膀,飞扑过来。
我来不及防备——也没有打算防备,心脏部位就被她的黑桃心形尾巴贯穿。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身体到底被开了一个什么形状的洞,也根本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顺利跪倒在了地上。
两条腿瘫软得像是用橡皮泥做的一样,仅仅一击就让我没了站立的力气。
疼痛感过于剧烈,水果刀简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存在。
“啊啊啊————”
我本来想至少耍个帅不喊出声的,但这实在是强人所难,就算那个人是不死之身也一样。说起来,昨天晚上被攻击的时候,我到底有没有发出喊声呢?明明才相隔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却觉得记忆变得模糊了起来。
“这是第一下呢。”
蝶衣丝毫没有慌张的感觉,在她说话的间歇,我的伤口也已经完全愈合了,不过,这当然不是结束的信号,反而是开始的信号。我觉得我似乎能体会没有打麻醉药就被推进手术室的患者的心情,虽然我从小到大都本能地厌恶医院这栋建筑,但现在却想冲进去让护士给我来个全身麻醉。
就当我在脑海中幻想护士小姐姐拿着针筒的模样时,蝶衣再度进行了攻击。
第二下。
“唔——啊——”
她大概不是每一下都狙击心脏,只是随随便便那么一刺,宛如外行人玩飞镖那样,但是不管她刺中哪里,都肯定能让我当场毙命。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只有上半身某个部位突然传来刻骨的疼痛,意识也快要断线了。
虽然不会死,但大概会昏厥,只是没想到才第二下,我就几乎叫不出声了。
或许是不想让我进入逃避状态,蝶衣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襟,然后靠完全意想不到的蛮力将我扔了出去。我虽然做好了被刺的准备,却没有做好被丢出去的准备,于是就这么沿着空中抛物线,猛地撞在背后装着篮球和足球的塑料筐上。
至于背后传来的冲击和刺痛什么的,跟蝶衣的攻击相比根本显得微不足道。
蝶衣瞥了我一眼,立刻加速朝我飞来。
我的耳边也迅速响起蛊惑的话语。
“冷泉老师,我还记得哟,上个学期期末考试之前你让我不要熬夜,好好休息。其实呢,我不是不愿意好好休息,虽然我嘴上说‘身体不要了,只要成绩’,但是我也怕生病,我也怕去医院,我也怕死,我也怕所有的一切都忽然结束。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没有办法呀——”
“啊……我都知道的。”
我努力让自己的喉咙挤出声音。
尽管应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但此刻的我什么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蝶衣的攻势仍然没有暂停。
第三下、第四下。
因为实在太痛,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整件衣服也早已被浸湿。看来不止是汗水,肌肤碰到眼泪也不会让自己变成人鱼——我试图琢磨这些和蝶衣无关的事情,借此逃避疼痛。
蝶衣当然不会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多么想再依赖你,却又不能再依赖你,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因为你只是我的老师。所以,我以为只要你消失了就好——只要我们从来没见过,只要我们是陌生人的话就好——可是,被爸爸妈妈责骂,被讨厌的家伙阴阳怪气,我承受不住的时候,还是想要依赖你。难道我做错了吗?冷泉老师,回答我呀!我纠结再纠结!痛苦再痛苦!不停地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第五下、第六下。
第七下、第八下。
蝶衣的声音宛如恶魔的嘶吼振动着我的耳膜,就像在不碰触黑键的C大调乐曲中突然插入了一个不和谐的增四度和弦一样。
“不……你没有错,可是没关系……你的纠结、你的痛苦,尽管你必须自己去面对,但也让我来替你分担一点……”
不会说是小题大做,不会说是无病呻吟。
因为每个人小时候都同样经历过。
我的身体被刺穿太多次了,每一次我想要闭上眼睛睡去的时候就又会被下一击给打醒,如果能昏睡过去应该也会比较轻松一点吧。我咬紧牙关——不知道是第几次咬紧牙关,连牙齿、连下巴都快要脱落了。
该不会是过于疼痛的原因而产生了幻觉吧?我竟然看到蝶衣的眼眸变得湿润了起来。难道这家伙在哭吗?不管是优等生的表侧,还是任性固执的里侧,我都几乎没有见过蝶衣掉眼泪。
“我也是会改变的……我也是想尝试改变的……我也知道就算你消失了也还是什么都无法解决……可是,我们的关系终究也会发生改变吗?”
晶莹的泪珠滴落在我早已湿透的衣服上。
看来她是真的在哭。
“……我想应该不会改变吧。我还是会尽力帮你,帮你解决你无法独自一人解开的问题,帮你解开你无法解决的结。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一定会有所成长,需要我的时候会越来越少,直到不再需要为止。”
第九下、第十下。
蝶衣边哭边朝我攻击,此刻的我别说维持姿势了,就连自己的身体是否存在都持疑问态度,只是像放弃了求生的流浪狗一样瘫软在一堆球体的中间。
但是,我还是必须要开口。
“……你与你父母的联结也是同样的道理……如同我有离开你的一天,你的父母也会有离开你的一天,你会慢慢脱离掌控,也会放弃依附,最终可能会和另一位命中注定却不是家人的陌生人、一起开始全新的人生……”
我就陪你到那个时候吧。
如果我没有对不死之身的人生感到厌倦的话。
如果你没有对我感到厌倦的话。
“……”
我感觉自己把人生中所有的说教台词都讲完了,当然,无论是喉咙还是肺部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第十次攻击造成的伤口已经恢复,如果没有恢复的话,我的身体肯定已经变得残破不堪。
不过,蝶衣并没有进行第十一次攻击。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用自己封死了更为光明的后路、选择放弃申辩的被告人般的样子,无奈地笑了。
“冷泉老师,你果然有病。”
“……这种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想要坐直身体,但全身瘫软,使不出力气。蝶衣此刻就面朝我,坐在我的大腿上。她操纵着那条尾巴牢牢地捆住我的身体,随后又轻轻地抬起右手食指,抵在我的嘴唇边,用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的温柔声音说道。
“谢谢你——然后,对不起。”
我并不是因为想要听到蝶衣的感谢或者道歉才为她做了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事。可是最后的最后,我看见蝶衣的脸庞时还是有一点想哭。
不过,我当然是不会哭的,因为我是大人。
今后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但是不一定非得用走的。我觉得用跑的也行,用爬的也行,用游的也行,甚至用飞的也行。
只要面朝前方就没问题。
虽然什么事情都没有解决,但并不是在原地踏步。
我温和地抚摸着蝶衣的长发,她也终于撒娇般地靠在我的怀里,仿佛将化为虫茧,陷入深深的沉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