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新学期开学第一周，大部分学生和老师都已经将暑假期间的玩乐回忆抛在脑后，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诸如此类的鬼话，想必连妖怪都不会轻易相信。
九月五日星期五，下午第二节课下课之后，我告别六年级E班的学生离开教室，同时也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蝶衣跟了上来。考虑到蝶衣可能会和我说一些私密话题，我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无言地充当领路人，径直带着蝶衣走进了科学实验室。
现在才刚开学，我在每个班都只是简单地告知这个学期的安排，并没有进入正式课程，因此用来做实验的科学实验室也就没有正式投入使用。不过说白了，比起办公室，我更习惯待在实验室里。倒不是因为我多么热爱工作，纯粹只是觉得周围没有人的安静环境更能放松罢了。
蝶衣像一只准备觅食的松鼠似的跟着我进到实验室里，保持着高度警惕的样子关上了大门。
“怎么啦？有什么事找我吗？”
我将教科书随手扔在实验台上，转头对蝶衣询问。
“嗯……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让你陪我去书店。”
“书店？你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书？”
“呃，家长群里不是有发吗？就是这个学期的推荐读物。我爸妈要下周才能回来，怎么样，你能不能陪我去？”
她的语气十分迫切，好像是担心如果不说快一点我就会逃走一样。
我身为老师当然也听从学校的安排加入了各个班的家长群，但几乎不在群里发言，也不怎么关注群消息。
“可以啊，反正我周末又没什么安排。”
蝶衣提到推荐读物，倒是让我冷不丁想起自己读小学时候的事。那会儿，我父母也半强迫地让我读一些世界名著之类的书，我虽然试着读了一点，但无论如何就是看不下去，最后只好把书扔在了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尽管长大之后我奇迹般地养成了阅读的习惯，但到头来也还是只读自己感兴趣的书，并没有把以前没读完的世界名著拿来重新回味。我倒也不是想把自己看的书和世界名著拿来比较——毕竟书的类型完全不同，纯粹只是觉得不管做什么事，兴趣才是带来快乐和成就的主要因素。
但蝶衣毕竟还是学生，就算抛开喜好不谈，阅读和今后的考试还是有相当密切的联系，即使说现在的阅读很大程度上是趋近功利性质也是无可奈何的。如果等她长大之后仍然喜欢阅读的话，想必她应该能书库中慢慢挑选出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吧。
听到我答应了她的请求，这位小公主微微翘起嘴角，但随即又像是掩盖自己下意识露出的表情似地转移了话题。
“啊，明天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应该不会吧？下雨的话我确实不太想冒险就是了……”
我可以明确地宣言自己很讨厌雨天。如果说之前的讨厌仅仅是建立在觉得打伞比较麻烦的问题上，那现在的讨厌就和之前完全不在同一个等级，就像是毛毛细雨和暴雨红色警告的区别。
因为现在的我是无法轻易碰触水的体质。
吃下人鱼之肉后的我不小心被雨淋到的话，会立刻变为人鱼的样子（身体也会变为女性）。只有自己的话还好，要是跟蝶衣共同行动的时候变成人鱼被路人撞见，就算是不死之身也没辙了。
因为不负责任的社会舆论是可以把死人说活、又把活人说死的东西，我的不死之身在可以随意改变生死的对象面前也会显得苍白无力。
“其实我还挺想看你变成人鱼的样子的，你都没有给我看过。”
蝶衣露出闹别扭的样子。
“我倒也不是不想给你看啦，只是——”
不是说我不愿意给蝶衣看人鱼的样子——包含变成女人的部分，我都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可不知道究竟是上天开的玩笑还是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我变成人鱼之后看起来非常像大人版的蝶衣。
刚被藤原救活的那天半夜，我完全没有任何心情做和水有关的测试，连澡都没有洗就倒在床上——虽然直到最后都很在意妖怪的事情导致没有睡着。
所以，在魅魔蝶衣杀了我十次、事态暂且平息的那天晚上，我才做好万全准备走进了浴室。
所谓的万全准备，其实也就只有吹风机、浴巾和手机而已。
我为了防止变成人鱼后体型发生剧烈变化，还特地将浴室的门敞开，心里一边催眠自己这是不死之身应该背负的限制，一边又超然地觉得就算变身，应该也不至于会把浴室整个掀翻。
就结果而言，浴室倒是完全没有受损，因为变成人鱼之后的体型并没有唐突巨大化，但双脚确实变成了鱼尾，给我的感觉像是脚的部分被什么东西给强行绑住了一样。而且，虽然脚趾也不见了，但恐怕是没有完全习惯，再加上变身时间本来也不长的关系，我总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其实还能自由自在地动来动去。
幻肢痛是不是也是基于类似的道理？
当时，虽然一方面觉得把这种样子留存在手机里有点危险，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记录一下初次变成人鱼的样子，所以我才把手机也算作万全准备之一。可是，正当我拿出手机准备自拍、看到镜头里自己变成女人之后的样子却愕然了。
不仅仅是头发和身材的问题。
头发的长度的确变长了，但我本来就和大多数男人不同、不是留短发而是留着中长发，所以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身材当然也跟着变了，虽说没有细致说明的必要，但果然和原先朴实无华的胸膛不同，变成女人之后，胸前自然也膨胀了起来。可以说，我在手机里看到自己的身体后才初次意识到胸口的重量变重了。如果你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要吹两个气球，在里面装满水后挂在胸前就能明白。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毕竟头发变长，胸前变重，本身都是可以预料到的变化，我并没有对此感到特别惊讶。但当看到自己的脸时，我还是忍不住如前所述、张大了嘴巴。
想来也对，既然变成女人了，脸应该也会相应地改变，不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男人穿着女装而已，这点程度的理解也不是不能以后知后觉来一笔带过，但如果脸和蝶衣超级相似的话，就很难点头同意了。
“……这是怎么搞的啊！”
那个时候，我在自己家的浴室里用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大叫了一声。
手机镜头里赫然就映着一位大学生版的樱小路蝶衣（甚至还是裸体）。
不管怎么看，我和蝶衣都长得完全不像——我不是说男人和女人的区别，而是脸型根本完全不同。据说世界上总会有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先不论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但至少不可能是我和蝶衣。
既然如此，为什么变成人鱼之后，我会变成近似蝶衣的样貌？
藤原完全没有对此进行说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会变成女人而已。事到如今，如果她用类似“我知道你会变成樱小路，但樱小路也是女人，所以我说女人也并没有错”的说辞搪塞过去的话，我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可是，也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变成和蝶衣的相貌一样而生气，不如说其实还挺高兴的——尽管对于看到大学生版蝶衣的身体这点到底算不算是触犯某些条例这个问题还得抱持一定程度的疑问。
所以与其说生气，不如说只是冲击感太过强烈，一时间无法适应吧。
结果因为过于震惊，害得我把用浴巾和吹风机弄干身体这个必要工序都差点给忘了。顺带一提，等身体表面的水分被擦干后，人鱼形态就自动解除，变回了原先的模样。老实说，在真正体会到变成人鱼的过程之前我还是有点害怕，但体验过之后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还好样貌的冲击并没有让我染上洗澡恐惧症。
好了，现在就轮到如何跟面前的蝶衣解释了。
“我觉得你可能不要看我的人鱼形态会比较好……”
“为什么呀？”
蝶衣天真地反问我。
这个时候该不该说实话呢？虽然没有特地隐瞒的必要，但蝶衣是个会在奇怪的地方钻牛角尖的女生，万一她不能接受我看到了疑似成年版她自己的裸体而跟我绝交的话，再来挽回就要烧死我的大半脑细胞了。
因此，我决定用比较隐晦的方式来对她进行说明。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原理是什么，但是上周我洗澡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变成人鱼后的样子，意外地像你的熟人。”
虽然大家经常说什么“坦诚相待”之类的，但就算是好朋友，互相看到对方裸体的话肯定还是会比较尴尬。说起来，我上中学时虽然一直住校，但一次都没有和朋友一起洗过澡，原因当然就是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的裸体。
“熟人？”
自己是自己的熟人这点，就当成是我的诡辩吧。
“是啊，就算是你，看到蒙娜丽莎的裸体也多少会有点抵触吧？”
“我跟蒙娜丽莎好像也不是很熟……”
确实，一不小心举了一个不太相称的例子。
“刚才是开玩笑的，重来一遍。就算是你，看到白百合琴音的裸体也多少会有点抵触吧？”
“咦？琴音吗？我完全想象不出有什么机会能看到琴音的裸体……但是冷泉老师，难道你变成人鱼之后是琴音的样子？”
蝶衣忽然和我拉近了距离。
明明前半句还处于吐槽模式，后半句的语气却突然加重了。
“不，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举个例子。”
“哦……你拿琴音来打比方反而很有真实感，我很容易就信了嘛。”
蝶衣和我的距离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
只是提到朋友之一的裸体反应就这么大，要是被她知道其实我变成人鱼之后的样貌是克隆版的她的话，搞不好她会再杀我好多次呢。
“算啦——其实关键点在于如果和你出门的时候被迫变成人鱼，是会闹出大问题的，这可不是用出丑就能一笔带过。”
被我这么一说，蝶衣也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可能会被别人拍成视频，然后传到网上去吧？”
“对啊，你能想到这点真是太好了。光是我的人鱼姿态被传到网上就已经足够糟糕，更别提你也可能会被迫入镜。就算人鱼可以用特效或者魔术之类的借口蒙混过去，你的父母要是看到你出现在视频里，肯定不是抱怨两句就能了事的。”
应该说不管怎么想，我的最终去处都只有警局或者医院。
这种风险和吃下人鱼之肉背负的禁忌相比要现实一百倍，也要危险一百倍。看来，对于信息发达的现代世界来说，人鱼之肉真正的禁忌就是被外人察觉秘密时的窘境。
“但是只给我看一眼的话也没什么关系啊？要不下次你洗澡的时候给我拍一张照片吧？我真的很好奇嘛。”
“有机会的话我再拍吧。但是太过好奇也不是一件好事，薛定谔的猫就是因为好奇所以才死在箱子里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为了赶紧结束人鱼的话题，我也朝蝶衣丢出疑惑球。
“其实比起人鱼，我还是更关心你身体里的魅魔……那之后怎么样了？”
蝶衣的表与里是互相连接的，之前之所以处于断电状态，纯粹是因为里侧的蝶衣还没有得到“激活”。而现在，里侧蝶衣虽然看似在沉睡，大概也是无时无刻都在与蝶衣共享所有的情报。关于这一点，藤原并没有作出更详细的说明，所以我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嗯……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我一直有点不太能理解。那天过后，我能够记得所有发生的事情，也知道魅魔……另一个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蝶衣用十分纠结的语气继续说道。
“按道理来说，我和那个妖怪魅魔就算是你和藤原老师说的‘一心同体’，也应该不知道对方的事情才对吧？但是我现在却很清楚自己变成魅魔了啊。”
“……听起来似乎有点像多重人格啊。”
“对！就是多重人格。”
即使真正拥有多重人格的人在身边极少出现，但在电影中却是个已经烂大街的设定。据我所知，一般拥有多重人格的角色，每一个人格之间都是独立的，记忆也不共存。也就是说，如果拿蝶衣来举例，那么里侧蝶衣所做的事情，表侧蝶衣应该是没有记忆的。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虽然我觉得蝶衣所说的“多重人格”的确也有点类似她自身的状况——因为里侧蝶衣觉醒的时候，就相当于占据了主人格一样。
不过妖怪的问题估计不能简单地和多重人格等医学术语混为一谈。
听完我的说明之后，蝶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听到你们说妖怪的时候，还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有多重人格呢……”
“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
尽管不能完全对应，但蝶衣的想法还是给了我新的思路，比如我当时就完全没有想到“多重人格”这个解释。
“说是共享记忆也有点怪……但我总觉得那天在体育馆的时候，嗯……我是清醒的。也就是说，我是有意识地那么去做的，一想到这点我就有点担心，万一哪天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话该怎么办？”
蝶衣的表情忽然阴沉了起来。
不管是蝶衣体内的妖怪还是多重人格，其本质都是“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所以里侧蝶衣——也就是魅魔蝶衣和现在的蝶衣其实是同一个人。但是，我并不知道魅魔蝶衣在什么时候才会被唤醒，因为按照藤原的说法，蝶衣的压力值应该已经到达了顶峰，再加上魅魔对蝶衣的影响似乎会慢慢增大，也许以后能够自由切换表与里也说不定。
总觉得再琢磨下去就会变成在研究玄学，所以我也只好先放弃思考，安抚蝶衣的情绪。
“放心吧，就算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会拼命阻止你的。”
虽然这个“拼命”不是夸张手法，而是写实手法。
“但是你应该不能经常使用不死之身的能力吧……上次你也用了很多次。”
蝶衣还是露出了有点愧疚的表情。
她其实完全不必在意袭击我这件事。
“不是不能经常用，而是不推荐经常用，虽然藤原说的比较模糊，但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是有把握的。”
这句话纯粹是说给蝶衣听的，因为就算上次被蝶衣杀死十次，我也没察觉到身体上有任何变化，变成人鱼之后当然也一样。从常识来考虑，死十次就已经是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态，但如果是不死之身的我，就算死一百次好像也很正常。因为不知道所谓的“经常”究竟是以怎样的计数作参考的，所以也就只能静静等待变化的出现。
因为变化就意味着信号或者警告。
结果，直到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之前，我和蝶衣都在科学实验室里聊着这些听起来无关紧要却又充满秘密的话题。
